4、你还睡得着

那晚,我头疼得厉害。除了酒精的缘故,闷热窒息的空气同样把我心灵的窗户折磨得够呛。我翻来倒去,两只眼球刺热难忍,好像眼睑之间竖立着一条牙签。我无法闭上眼睛,后来索性把整个脑袋埋进被子里。转了几圈,抓来一件衣服紧紧包住整张脸,只留两只鼻孔出气。跟迅哥儿的遭遇不同,没有哪只蚊子敢来招惹我。

然而,这个夏天还有比蚊子更恶毒的东西:无处不在的窒息感!我想,有人想放毒气杀我;我又想起那个坐在藤椅上吸烟的女人。我突发奇想,这个女人今晚可能要跟一个男人私奔。我呼着气,静静地听着,隐隐约约中一阵像老花猫□□般古怪的琴声时断时续,但很快便停住了。一切归于沉寂。

我琢磨着,忽然想起老黄家那只乌黑黑的老花猫。我恍然大悟,不禁打了个寒噤。慢慢的,我感觉到雍航家那台钢琴出现在我身子的上空。今晚表现得疑点重重的一家人,他们正鼓着六只圆圆的眼球直瞪着我……

我不敢再想,随即大呼了一声。我拉起被子往身上盖,这才发现薄薄的夏凉被湿透透的,犹如在水桶里浸泡了三天三夜,一阵阵酸臭味肆无忌惮地钻进鼻孔里。辗转几个回合,谢天谢地,我总算慢慢地合上两眼。

可是不到几秒钟的功夫,迷迷糊糊中我听得见有人在吼我的名字,然后是捶胸顿足般的呼天喊地,再接着便是从顶楼飘来的像深谷回音一样的痛骂声。所有声调都熟悉得令人想死。

叫喊声越来越大,离我越来越近,最后演变成“砰砰砰”的敲门声。一秒,两秒,三秒,该我老妈出场了。此时此刻,她手里定然抓住一只水盆准备大战一场。我一骨碌坐起身,不忘扯下头顶的T恤穿上,径直冲到门口。二叔猛力推着我往楼下赶,一面嘴里骂骂咧咧,一面哭哭啼啼。我好想一头撞在墙上。

“来得正好!”远远听到一个声音,吐着酒气,盛气凌人得很,“倒来主持公道啊,警察同志!”

四个酒鬼在争抢停车位。

“听着,”我平静地对着胖子说,“别跟我嘚瑟。老哥心情不好,最好别惹急了我。喝了不少酒吧,胖小子?”我拍了拍那张白白胖胖的脸蛋,青筋暴出,红晕都被掩盖下去了。“看来酒量不行啊,还开车,找死吗?滚!”

我松开手,他们一伙人立马钻进车里。“浑蛋!”我两步跑上前,捶打着车窗喊道,“他妈给我滚出来!把车停这里!谁敢挪一步,通通送拘留所!”

他们打开车门,一散而去。我噘着嘴,干笑了一声。对面楼道里是一堵黑麻麻的墙,墙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的窗户。再往上,最顶层——七楼的一个窗户亮着一盏橘黄色的灯,窗户旁倒映着一个熟悉的黑影。我记得志善要赶论文,说不定二十年后这篇论文能为他拿到诺贝尔医学奖。

当我伸手拍拍脑袋,准备打道回府时,一个好像是黑影的东西倏地在我眉梢间一闪而过。可能是一只老鼠,也可能是一只狗或者老黄家那只肥肥胖胖的黑猫。当然也可能是擅长偷鸡摸狗的吴财发。

我跨过楼梯口旁边那条散发着臭味的水沟,像一个旧疾复发的伤兵慢腾腾朝二楼走去。十岁那年,我一只脚曾被卡在身后这条窄窄的水沟里,那时我的双亲正忙着搓麻将,懒得理我,最后是二叔把我救上来。为此,我一直对他心存感激。

楼道一片漆黑。但我还是能够判断出通往二楼的铁门并没有上锁,虽然铁门紧紧关着。夜静得让人有点发怵。我转身往铁门正对面的窗户望去,夜空乌黑得像一口烧焦的黑锅,什么都看不见摸不着。铁窗光秃秃敞开着,时不时发出嘎达嘎达的响声。小老鼠在吱吱叫,夹着老花猫□□的恐怖声,偶尔一条狗在狂吠,最后和人类的叫骂声汇成一片。我朝铁窗后退了一步。

我从来不怕黑,只对沉寂的世界感到恐惧。但警察的直觉提醒我,我似乎应该走向前了解点什么。我向前跨上一步,再一步,一阵热风拂面而来。当我要探出头去,二叔在我身后大喊了一声,紧接着从楼上飘下来几句脏话。我猛地转回身冲下去。

二叔倒是安然无恙,只是淋了一身水,大概是楼上哪只夜猫子的洗脚水。可怜了我的卡罗拉。二叔指着一只干瘪的轮胎破口大骂,那一刻他倒像是个久经考验的老警察。我倒吸了一口气,犹如一只拔了插销的手榴弹。幸好我最终还是忍住了。

我安安静静朝楼梯口走去,经过那扇铁窗时我瞧也没瞧一眼,转身轻轻拉动不锈钢门栓,推开铁门急速往楼上走去,顺脚把一只捕鼠笼踢向苍穹之上。

我锁上自家的房门,二叔还在我耳边发酒疯:“谁想尝尝电棍?他娘的狗杂种,电死你们……”我趴在床上,全身冒着冷汗,不知熬到哪时哪刻,最终昏昏睡了过去。

往后的日子里,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如果当初我把那颗自以为高贵的头颅探出窗外,就算我抓不到他,接下来的日子里至少不会有更多的人死去。由于我的矫情和自以为是,那一刻我几乎丧失了作为一名警察应该具备的基本原则,在心有疑窦的直觉下我竟背叛了自己的职业操守,一切后果不是“悔之无及”四个字能够糊弄过去的。

等到我醒来时,阳光已经躺在我的身旁。我相信志善不止拍了我两下腮巴,最后他不得不双手揪住我两只耳朵,可他还是拿我没办法。我推开他,翻了个身。

“202发生命案,你还睡得着。”他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正正经经,不快不慢。

我好像被戳中了什么,歇斯底里翻了个身,抓起我的手机。十四个未接电话,全是所长打来的。在我回拨电话时,志善拉起我一只胳膊,一面推着我走,一面非常严肃地说道:“楼下全是警察,你的同事都在202。”

我终于缓过神来,什么都不敢多想,一路磕磕碰碰,推推搡搡,终于挤到林老师家门口。入口处有一滩血,已经变黑。血迹前方站着两名辅警,中间拉起了一条警戒线。透过门缝,我瞅见所长在招呼我过去。房里面还有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

如志善所说,现场惨不忍睹。林老师的喉结处被利刃切出一条深深的裂痕,创口大约有三到四厘米长。他几乎是躺在血泊里,虽然大部分血迹已经发干。我想起了雍航。刚要冲进卧室里,所长喊了一声:“桐城!”

我止住脚步,迅疾转回身对着所长说:“没死吧?”我搞不懂为什么非要使用“死”这个字眼!

“送医院抢救了。”所长慢吞吞地说,“直接送去东县人民医院。幸好吴医生在家,否则你们的老友可能就挂了。至于吴慧芳老师,恐怕——形势不太乐观。”他突然盯着我裤兜里的手机点点头。

我这才注意到手机铃声。我掏出手机,一看是王队打来的电话。“在哪?!”他气冲冲地说。

“现场,”

“马上开车来我家!”

“是。”

“王队?”所长问道,那种慢吞吞的口气实在叫人好想揍他。

“他在家里,”我说,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我现在去南朝乡接他。”

“快去快回!”他拍着我的肩膀,眨了眨眼。

又是一个胖子!不知为什么,我对眼前这个矮胖子简直厌恶到了极点。他犹如一颗发着恶臭的肉丸,如果可能,我好想一手捏碎他。我再次挤过叽叽喳喳的人群。一群老东西围着我问东问西,我转身极其粗暴地呵斥了一句什么,只见他们个个怒目圆睁。

“警察了不起!”

我顾不上那么多了,随手推开一位坐在摩托车上的中年男子,一句招呼也不打便跳到车上,转眼间呼啸而去。我没有听到叫骂声,大概车主认识我。昨晚餐桌上那一幕,一直在我眼前晃来荡去。三张熟悉的脸孔,逐渐变得模糊,像一张褪了色的老照片布满霉菌。

早晨的阳光酷热无情。我腰酸背痛,汗如雨下,心脏在急速膨胀。临近王队家时我刹不住车,一头撞上铁门,连人带车翻了个筋斗。但很快我便爬起来,擦一下出血的手掌,捡起摔在地上的手机。

这时候,手机又响了。我推开铁门,只见王队左手拄着一根拐杖,依靠在一扇打开的车门上,另一只手把手机举在跟前,口气粗暴凶猛:

“臭小子,接电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