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雍航果真不言不语,嘴巴紧得令人难以置信。经过一个废弃的收费站时,我下意识放松油门。再往东开下去,向右拐过一个红绿灯路口,迎头而来的是一大块亮着白光的广告牌,红光闪闪缀着两排广告词:“炎而无性不是男人奢华低调十动难拒”。
再跟广告牌正中间那位小鲜肉擦肩而过,前方便是酒、香烟和摩托车的极乐世界。你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定汽车的引擎盖上会突然掉下一个活生生的酒鬼来;你需特别谨慎小心,不然下一秒你可以是一起交通事故的肇事者。
在这个极乐世界的黑夜里,你拥有一辆法拉第跑车并不是件光荣的事情,反而会叫你倒大霉。我是试过的。当我驾驶刚到手的卡罗拉在这条必经之路上龟速向前,就像是在地狱门口走钢丝,我第一次体会到跟我妈阴阳两隔是种什么滋味。不到三公里的路程,我花了将近四十分钟才到达家门口。
这就是炮台镇的市集中心,号称东阳市最繁华的“小香港”。所谓的十个市中心都比不上半个炮台镇,还是蛮有道理的。最令我认同的还是中心街两排的广告牌。密密麻麻,五彩缤纷,仿佛一座座横亘在半空的海市蜃楼,鳞次栉比,大小不一,身处其中你宛若游荡在一个万紫千红的魔宫。
经过一家成人用品店时,雍航居然站直身子朝店里的方向倾头张望。我从内视镜瞄了一眼,那是一种极度羡慕的眼神。我咳了一声,感觉脸蛋有些发热。他跟着哼了一句什么,可能是周杰伦的某首歌吧。他摊开双臂,做了个热身动作,像是要赶去参加某项体育运动。
“冲上去!”雍航突然喊道,“警察都这样怂吗?”
我踩紧油门,狂按喇叭,“呼”的一声疾驰向前。透过内视镜,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一辆倒地的摩托车上爬起来,对着我的卡罗拉竖起中指,嘴里直骂娘。其中一个我认出是吴财发,谁都无法料到当晚他坠江死了。
“今晚我姐就在那栋楼里,”我说,故意放缓了油门。
我们拐进一条暗黑的小路,窄窄的街道两旁没有一个人影,尽头的路口处歪歪斜斜立着一根电线杆,顶端吊着一颗橘红色的电灯泡,下面是一张张五颜六色的广告纸,宛如一个全身贴满膏药的病人引领我们一脚踏进了九十年代。
大概六十秒后,雍航稍微动了动身子,带着笑容说道:“除了你姐,还有志善呢。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一个会计学硕士,一个医学博士,自然够得上资格给重点班的高才生传道授业,分享一下人生经验还是可以的。你我就不行了,一个派出所里的小警察,一个平平常常的美术老师,眼高手低。嘿。”他闭上嘴,我们向右拐了过去。
“所以你把那些画都卖了,”我加快油门,准备再次向右转,“我都知道——”
“你疯了!”
卡罗拉撞上了停车杆。保安亭蹦出一个又瘦又矮的老人,佝偻着腰,吊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白色背心,一条崭新的米色短裤,赤着脚,手里紧捏着一只手电筒。我拉下车窗,马上闻到一股夹着白酒气的酸臭味。我解开身上的安全带。
“就差一毫米。”老头转怒为喜,按下手中的遥控,“早给你占了个车位,全小区就剩一个。”他走在我们前面,手电筒射出来一道亮光。
“谢了,二叔。”我摇上车窗,看着二叔离我们而去。“我知道美丽这个孩子,从小到大不止一次造谣别人非礼她。没有人相信她的鬼话,邻居们都当她在放屁。我记得她初二那年同时交了四个男朋友,而她的亲哥哥吴财发也在同一年搞大了三个女生的肚子。加上他们那个酒鬼老爸,一大堆糗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极品战斗机里的奇葩。”
“说这些干什么。”雍航解开安全带,我好想问他为什么要等到我说完话才解开。我早就熄火了。
“我想告诉你,对付吴美丽这样□□充沛的小女人,交给我来处理,也应当交给我来处理。我是警察嘛,更是你的朋友。至于我姐——”我停顿了一下,咬着右手的拇指,“她活得好好的。男才女貌,家庭美满,大家都是这样说的。退一万步讲,吴美丽再怎么乱来,大家都会认为你是清白的。”
车门开出一条缝。他冷冷地说:“跟你姐没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最好不要瞎猜。我只是触景生情,难免有些感触。至于吴美丽,她的成绩确实很棒,考上重点本科是没问题。但如你所说,她是个□□充沛的小女人,这点我几年前就见识过了。她向校长诬陷我性骚扰。就如你刚刚说的,当然没人信她,包括学生们。校长只能采取拖延战术,毕竟离高考只有一个星期。等高考过后她爱怎样就怎样,我也不用再担心什么狗屁花盆和死耗子的尾巴。‘法律站在我们这一边’,黄校的至理名言。”
他下了车,车门“嘣”的一声巨响。我注意到保安亭里闯出一个黑影,紧接着是一束手电筒的亮光朝我们这边射来。我轻轻关上车门,突然有点心疼我的卡罗拉。跟在雍航后面,我们爬上暗暗淡淡的楼梯,一阵阵霉菌味扑鼻而来。
身处这个破旧小区,我就像一个昏昏欲睡的沙漠过客,即使绿洲近在咫尺也提不起半点兴趣。我们跨过二楼楼梯口的铁门,左下边安安静静躺着一只捕鼠笼,透过钢丝网我能瞅见一个长长的黑影在窜来窜去。我倒吸一口气,紧紧跟在雍航的背后。
推开门前,他忽然转身问我说:“如果,我是说如果……”
“说啊,如果什么?”
“我……我要是说……我杀人了,你相信吗?”
“那就得看你杀谁?”
他摇了下头。“我明白你们不会相信的。进来吧。”
雍航家一如既往的整整齐齐,纤尘不染。入门口安放着一台钢琴。听说钢琴坏了好多年,弹起来琴声特别的古怪,甚至有些吓人。林老师坐立在沙发上,挺直腰杆,不停地抽着烟。他朝我招了招手,烟蒂像雪花般飘落下去。
我喊了一声“林老师”。他点点头,示意我坐到他身旁,接着他继续抽烟,猛力地抽。我知道他抽烟时从来不说话,开口时定然不抽烟。吴慧芳老师在厨房里忙碌。雍航的妈妈厨艺非凡,做出来的饭菜要比我妈的好吃一百万倍以上。从小到大,我特喜欢去她家蹭饭吃。
那天晚上,吴老师的心情似乎糟糕透顶。其实一进门我便感到氛围有点不对头。我甚至打起退堂鼓,准备回自己家啃泡面去。最大的异常是吴老师那张面如死灰的苦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那已刻满皱纹的脸孔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面目全非,仿佛有人用剪刀在她的脸上胡乱刮了一通。后来可能是不再染发的缘故,那颗摇摇欲坠的脑袋顶上宛若披上一层白色的雪衣,阳光照射下还能闪着光。
但是,不管什么时候,面对别人时吴老师总是一张笑脸,哪怕这张笑脸看上去非常的恶心。今晚,她却连虚伪的笑容都装不出来了。
那时我没有多想,只是以为可能跟吴美丽诬告雍航性骚扰有关。黄校长也许已经把一切实情告知两位退休前辈,吴老师气不过来才如此一声不吭。要知道,她可是一位非常关注荣誉、爱护名声的烈士后代。
我如坐针毡,心想今晚来这里蹭饭是个巨大的错误。“工作还习惯吗?”林老师拉开茶几下一处抽屉,把打火机叠在香烟上,扔了进去。
“挺好的,挺好的。”我说,无意间瞅见抽屉里有一叠用旧报纸紧紧包住的东西,如果里面是人民币的话,应该有三十万左右。难道跟吴美丽有关?我正想着,吴老师喊了句“吃饭”。
雍航一声不吭从他卧室里走出来,依旧穿着那双橘红色的跑鞋。我完全忘记这个人的存在。更令人出乎意料地是,吴老师对那双踏进家里的脏鞋子竟然一声不吭,面无表情,不怒不威。以前她不是这样的,即使谈不上暴跳如雷,那副不怒自威的表情会立马挂在她的脸上。
林老师拿来两瓶茅台酒。他得意洋洋地说“藏了三十年,今晚咱哥俩一醉方休”。怎么好意思呢,我本来想拒绝的,当我正思忖如何遣词造句时,两只小瓶盖已经安放在餐桌上。
一顿饭下来,只有林老师一个人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一个喋喋不休的怨妇都没有他话多。这同样令我相当诧异。我知道林老师爱喝酒,酒后话也多,但像今晚这样扯东拉西、毫无厘头我还是第一次见过。
什么耶稣,什么佛祖,什么人类大战,最后他居然还讲起同性话题,说什么东阳市区有不少地下同□□。我明白林老师是某个公益组织的志愿者,但也不能当着晚辈的面如此口若悬河吧?
除了我偶尔客客气气应承几句,雍航只顾着喝酒,而吴老师早已不见踪影。最最让我目瞪口呆的是,雍航竟然也喝起白酒,中间他还开了一瓶三公升的轩尼诗。
林老师努力装出一副科普工作者的模样,以此让人相信他对谈及的每个话题了如指掌。他讲啊讲啊,我愈是尴尬到汗流浃背。不知什么时候,雍航忽地站起来,推开椅子,跌跌撞撞往自己的卧室走去。我试图跟上去,但他很快反锁上房门。我无功折返,回过头来一瞧,餐桌上整齐干净得惊人。原来大家只顾喝酒,连筷子都没有动过,除了我。
后来,我说了声“我该走了”。没有人挽留我。林老师躺在沙发上打呼噜,雍航母子则躲在卧室里不出来。我走到阳台把窗帘拉上一些,防盗网上一个逃生门捆着几圈铁丝,锈迹斑斑。我走回到门口,看见钢琴的对面立着一尊金色的佛像,佛祖手中捧着一盏灯。
我轻轻把门关上。再越过两级台阶,不到几米的地方就是我的家。门没有锁,一个女人坐在一张藤椅上吸烟。我头疼得要命,那个女人的身影在我眼前晃来荡去,像一只沙发在朝我袭来。我冲进卧室,趴在床上,咬着被子。我记得中途起床过一次,下楼处理一起邻里纠纷,又跑上楼埋头苦睡。也许,只是一场梦罢了。
等到早上志善叫醒我时,命案已经发生了整整七个小时。志善告诉我说林老师被杀了,现场惨不忍睹;至于吴老师母子,一个割腕,一个吞食安眠药,可能都归天了。
我以为在做梦,吓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