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石壁转动的声音传来,光线泄进,带进一个身影,又一声,石壁恢复如初,室内多了一盏烛光,握在严世蕃的手上。
烛台靠近林菱,刻意在她脸边照了照,林菱的脸庞在烛火的照耀下像上了一层温润的釉光。
“怎么样?兜了一大圈,最后还不是回到我身边了。”严世蕃将烛台放在桌上,慢条斯理的用手掌轻扇着烛火,手影投在墙壁上显得巨大无比,仿若一张天罗地网。
林菱端坐床沿,纹丝不动,打定主意不出声。和他一场角力下来,她也摸到几分脉象,越是焦急越是称他的意,越是无动于衷他越是按奈不住,只要他不冷静,总能寻到破绽。
林菱如是想,可真到严世蕃的手摸到她脸上拧捏,她还是忍不住起身推开。
还未站稳双臂被锁住,手劲重压之下,上半身被迫向后倒去——她被摁在床上动弹不得。
头上袭来一片阴影,严世蕃俯身过来,一只手压着林菱,一手掰过她的脸,道:“你走后,我就一直在想,我这是怎么了?明明就在股掌之中,手心里都能让你飞了。后来我想明白,因为我太喜欢你,太纵着你,才容着你在我眼皮底下玩这种暗度陈仓的把戏。可我干嘛要跟自己过不去?再冷傲的女人,只要像这样……”他开始解林菱的腰带。
“你要干什么?”林菱惊惧之下失声叫道。
严世蕃眼中□□跃动:“自然是接着做十三年前没做完的事。”
压着林菱的挣扎,柔声道:“你看,现在的情形和当初多么相似,我还记得你当时躺在我的床上,娇怯怯的说‘听我的话’,含泪带怯的样子看得我心都软了,第一次觉得这闺房之乐换一种玩法也许更有趣,结果——”手下猛一用力,痛得林菱闷哼出声,严世蕃一字一顿带着咬牙切齿的凶狠:“要了我一只眼!”
林菱忍着肩胛上的痛楚,抵住他的胸膛,恨可削金,声如断玉:“那是你□□熏心,到底是有多狂妄多冷血?才会以为我能不顾丧亲之痛,委身侍仇!”
“那又怎么样?”严世蕃眼神露出一丝癫狂:“唐太宗灭隋还纳了炀帝之女!只要大权在手,改天换地都可以,区区血仇又算什么!”
“疯子,放开我!”林菱用脚踢他,反被他夹住腿,驾到床上。
严世蕃扯开林菱的衣襟,露出光洁如玉的肌肤,癫狂退却,□□涌上,着迷地吻上去,口中含混:“我就是太惯着你了,早该这样……”
林菱手臂被压制在床榻,手腕悄悄伸进叠在一边的丝被里摸索。
严世蕃的盲眼是看不见那个角度的,可是那一瞬间,天生对危险的直觉和十三年前失眼之痛刻入骨髓的防备,让他本能避开要害,破风而来的锐器——一个铜制烛台尖头刺进肩膀,血喷涌而出。
一击不中,林菱□□再刺,严世蕃顺势一翻身滚下床。
“来人!”
林菱追下床去,再刺,被严世蕃扫腿跘倒,跌在一起,林菱顺势对他刺下,手腕被猛力抓住,强弱悬殊的力量压制下,尖头停在咽喉不到一寸处,却再难进一分。
林菱眼睁睁看着手中烛台一寸寸被迫挪开,石壁此时旋开,严风带人冲进来,时机已逝,林菱认命地手一松,烛台落地,身体跌坐在一旁。
“公子?”严风拔剑对着林菱,只等严世蕃一声令下
“绑起来!”严世蕃一瞬不瞬盯着林菱下令。
世事进入了一个轮回,十三年前的那一幕幕几乎是分毫不差的再次重演。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这点,生平第一次,林菱由衷地对着严世蕃绽开一抹淡笑——哪怕这笑若有似无,哪怕它含着讽刺和自嘲,还是让他一瞬间失神了。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抓起地上的烛台对准自己心脏刺去,十三年前有师兄舍命相救,才换来这十几年的平安岁月,十三年后,她宁可一死,也不会再连累她在乎的人入这生死险地。
“林菱!”严世蕃一声大吼。
严风剑锋一扫,铮——烛台因为外力失了些微准头,斜刺进腹部。
剧痛袭来,林菱晕倒在地。
当林菱从昏迷中迷迷糊糊醒来,只听见耳边有女声说着“姑娘已醒,快去通知公子”,待眼睛完全睁开,发现自己已经离开那间昏暗的密室,入眼皆是明亮,腹部火辣辣的痛,稍稍一动就牵扯伤口,疼痛加剧,侍女们连忙过来制止她起身。
严世蕃进来,挥开侍女,站在床边,静静地看林菱因为挣扎坐起脸上闪过痛苦,淡淡道:“就算你现在好好躺着,我也不可能做什么,何苦呢?”
林菱怎么能忍受自己躺在严世蕃面前?不在乎伤口会不会因此裂开,她艰难坐起,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流下,喘息均匀后,方嘶着声音道:“我活着,你也不能如愿,何必呢?”
“这么恨我,宁可搭上自己也要同归于尽?”严世蕃平静得丝毫不像死里逃生的人
“我说过,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让你死无全尸。”
“是吗?可是我这个人就是有个毛病,想杀的人凭谁也活不了,不想杀的阎罗殿也不敢收!”
林菱忍不住笑出声,不意牵动伤口又是一阵疼,敛声屏气,方道:“我知你手眼通天,一念可决生死,可你终归不是天,这世上总有谁都无可奈何的事。就像如今,我想杀你,何其难也?你想要我,痴人说梦。”
“是不是痴人说梦先听听我的消息,你昏迷的时候,有两个不要命的来救你了,已经拿下,猜猜看是谁?”
林菱心如坠崖,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闭上眼睛,半晌,睁眼,掀被,捂着小腹就要下床。
“干什么?你现在不能随意乱动。”严世蕃上前制止。
林菱感觉伤口正在撕扯中,可她顾不了,抓住严世蕃的手腕:“我要见他们,”
见严世蕃不说话,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道:“不管你是折磨我还是要挟我,至少让我看到你的筹码,我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不会因为你几句空口白牙的话就卖了自己。”
严世蕃带林菱去了牢房。
林菱看到被锁住的今夏和丐叔,眼泪忍不住就下来了,想走过去却被严世蕃拽住。
“放开我姨!”
“放开菱儿!”两人同时喊。
严世蕃冷笑;“姨?叫的好亲,就你那点功夫没陆绎帮忙也敢来救人,我是说你勇气可嘉呢?还是说你们姨甥情深?”
林菱心头阵阵发颤,他果然查出来了。
严世蕃端详她的脸色,笑的不寒而栗:“就是为了这个,才要跟我同归于尽吧!怕我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四个字就像钉子打进林菱心里,竭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你要干什么?”
“我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目的,让你心甘情愿的留在我身边。”严世蕃如是答。
“菱儿,别答应他,他这种人不会守信的,就算你答应了,他一样不会放过我们!”丐叔大喊。
严世蕃眼神一冷,严风立刻上前照着他的腹部就是一拳,重击之下,肋骨折断的声音清晰可听。
林菱心如刀割,哭喊着要他们住手,抵不过严世蕃淡淡一句“继续打”。
丐叔咬紧牙关不肯痛哼一声,一拳又一拳,吐出的血染满了前襟,也染红了林菱的眼。
林菱只觉得那一拳拳都打在心上,绞痛之下呜咽出声:“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为什么我身边的人你都不放过?”
“谁让当年夏府,偏偏一眼就让我看到了你?谁让天下女人那么多,就一个你让我念念不忘这么多年?菱儿,我身边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可是只有你一次又一次让我栽跟头,一次又一次地从我手中溜走,你说,怎能不令我刻骨铭心想要据为己有呢?”
“严世蕃,你太无耻了!”今夏忍不住喊。
严世蕃不理会,只捧着林菱的脸,温柔地说:“我做了所有我能做到,现在该你选了。”
泪珠像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林菱一直都知道眼前这个人有多么心机深沉,行事无忌,手段毒辣,势力更是盘根错节,一手遮天,她对上他从来就没有几分胜算。第一次,她孤注一掷,趁他大意才伤了他一只眼;第二次她用尽了所有的心计、隐忍,利用他的自负他的狂妄他的征服欲与之虚与委蛇,才从他的指缝中挣出一个全身而退;第三次,她抱着必死决心,拼着玉石俱焚却还是功亏一篑;到如今,他抓住她的软肋,不再给她任何拖延的机会,甚至不避讳他□□裸的欲望,直截了当的把选择扔到她面前。
可她,还有得选吗?
又一拳下去,丐叔一口血喷出。
“让他们住手,我答应了——我答应你了!”林菱坚持不下去,面对这样的严世蕃,她真的无计可施。
“真的?”严世蕃脸上居然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声音却毒蛇吐信一般:“可不要再骗我,我可禁不起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到时候,我舍不得动你,只能找他们了。”
林菱已经无法回答他了,经历这些伤口早已裂开,血渗红了衣裳,身子向下滑去。
严世蕃将林菱抱回了房,大夫很快赶来重新处理伤口,侍女端来汤药。
林菱万念俱灰,却不得不乖顺地一口一口喝掉严世蕃亲自来喂的药。
此时严风禀报:“老爷派人来请您回府,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
“知道了!”严世蕃喂完药,净完手,对林菱温声道:“你好好养伤,明日我再来。”
“严世蕃,”林菱突然叫住他,哑声道:“你这样拿别人的性命来要挟我,就算我背祖忘宗,寡廉鲜耻地做一回娼妇,你就真的欢喜?你就不怕夜半睡梦之中,我会忍不住替我全家报仇。”
粗鄙的字眼令严世蕃皱眉,他不喜欢林菱这么形容自己,眉头很快舒展开来,无所谓道:“贪嗔痴恨爱恶欲,世人皆有七情八苦,差别在于他们没有能力实现只能忍受求不得的痛苦,而我,既然已经权倾天下,为什么不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
“至少现在,看见你活生生的在我眼前,和我说话——我很欢喜,我发誓一定要把你锁在身边再也不离开,我做到了。”
“至于其他——管那么多干什么,人这一生总要有那么一两个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下的执念,这才有趣,不是吗?”
“你大了,我管不动你了是不是?”
严世蕃一回府就迎来亲爹的雷霆之怒。
“您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火儿?”气定神闲的,心思一转就知道父亲这怒从何来。
“我让你离姓林的狐狸精远一点,你听进去了吗?你是真嫌自己命长是不是?”严嵩已经很多年没跟自己的儿子发火了,他年时已高,朝堂之事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对这个聪明绝顶的儿子也就越发依赖。最近却连着两次大动肝火,还都是因为同一个人,他就不明白这一向机敏的儿子怎么就在林家那个余孽上老是犯轴呢?
“爹你多虑了,您儿子没那么没用,连个女人都拿不住。”严世蕃不以为意,端起侍女递来的茶抿了一口。
“那你的眼是怎么没的?你的肩膀怎么伤的?你真当你爹老糊涂,什么都都不知道,那就是个祸害,你要狠狠心,结果了她,我还不操这份心!”
砰——茶盖叩在茶杯上撞击出清脆的声响,严世蕃眼色冷了下来,默不作声。
严嵩见状也缓了语气:“你后院的事我从来不管,可这个不行,林家满门死在我们手里,那是死仇,解不开的。”
严世蕃把茶杯往旁边一放,道:“儿子最近看了点史书,据说□□皇帝灭了元朝,却让自己的儿子秦王娶了元朝大将王保保的妹妹,那才是国仇家恨呢!可是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又能怎么样?解不开就解不开吧,缠在一起挺好的!”
严嵩被儿子气的没脾气了,叹道:“一叶障目,你妻妾无数,怎么就在她身上入了障?”
“爹,我以为这其中道理你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满朝皆知首辅大人严阁老在内帷上一心向那位弘治帝学习,只娶一妻,从不纳妾,亡妻之后,也不续娶。作为儿子,严世蕃自然高兴父亲没给他弄出异母兄弟来分薄父亲的宠爱和严家的政治资源,可是作为男人,他其实也纳闷过自己的父亲怎么就能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
“混账,编排起你爹了!东楼啊!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红颜祸水,爹是怕你作了吴王夫差。”严嵩还要再劝。
“好了,儿子心里有数,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您还是把心放在朝堂上。听说颜绍琼还在诏狱着,赶紧把他弄出来吧!”
父子俩不再提林菱,转而说起朝中之事。
半夜,严世蕃惊醒,心中猛然生出不详的预感,他爹这么多年大小事都会找他商量,他也渐渐习惯朝事家事一手抓,可是知父莫若子,没人比他更清楚父亲当年绊倒夏言是何等的杀伐果断,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万劫不复,二十年首辅屹立不倒,铁血心肠不会因为年纪渐老就软上一分。
上次金屋藏娇被发现,父亲只训诫一顿,今日再次提起,怎会轻轻放下?只怕已动了杀心。
“来人!”醒悟过来的严世蕃立刻叫人。
严世蕃料的没错,严嵩确实动手了,骂也骂了,劝也劝了,还是油盐不进,他就这么一个独生爱子,绝不能看着他姑息养奸,将自己陷于危险之中。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陆绎和杨成万在查出今夏他们下落之后也选在今天救人。陆绎先一步发觉严嵩派去的杀手,略施小计,让他们和严世蕃的人火拼,趁乱救走林菱和丐叔,今夏却不知去向。
林菱本就有伤,这一折腾伤势加重,回来就发起高热,丐叔自己一身重伤,守着林菱死活不肯走开。
陆绎把他们交给杨氏父子照顾,就去寻今夏的下落,严世蕃派人送来今夏的发簪,一份口供,一人屈膝,终于在夏家旧宅救出遍体鳞伤的今夏。
原以为劫后余生,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杨成万却又爆出当年构陷夏言陆炳也有份,今夏与陆绎隔着血海深仇。林菱要父债子偿,看着今夏跪地磕首头破血流终究还是不忍下手。
杨程万怕严世蕃再来掳人,把林菱和丐叔藏起来,朝堂上,陆绎加紧对严党的追查。
等林菱和丐叔再次出来,京城已经翻天覆地,陆炳去世,蓝青玄自尽,翟兰叶抓来毛海峰,严家罪证确凿,罪行滔天,嘉靖皇帝下旨,严嵩削职为民,严世蕃斩首弃市。
斩首那天,京城百姓倾巢而出,欢呼雀跃,要看一代奸佞人头落地,
一身囚服的严世蕃被拖至刑场,披头散发,明明狼狈如斯却依旧不可一世,这更激怒了观刑的百姓,喊杀声震天动地。
严世蕃嘲讽看着眼前喊打喊杀的人,这些人,平常遇到他养的狗都退避三舍,他咳嗽一声,就恨不得端茶捧药,逢迎讨好,如今,却一个个正义凛然,仿佛自己从不曾卑躬屈膝,奴颜卑色。
昂首轻笑,一辈子玩弄人心,一辈子敛财弄权,一辈子横行无忌,到头来,不过三尺钢刀一头颅。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金山银海,轻裘朱履,声色犬马,软玉温香,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他享尽了人间富贵,占尽了人世风光,最后棋差一招,也不过成王败寇,一死而已。
唯一的遗憾……严世蕃望向左边的那群人,被刺伤的右眼似乎有所感,轻轻眨向那个他一生念念不忘却求而不得的女人——一身碧水轻衣,清澄雅静,人群中依旧风姿卓然。
他笑,他的菱儿,当真无情得动人;
罢了,也算成全了她的心愿。
寒光闪过,人头落地,血顺阶而下。
天地旋转间,只记得当年,那条长廊上,笑意盈盈提灯而来的美丽少女。
林菱仰望青天,爹,娘,姐姐,叔伯兄长,你们可以安息了!
多少人前赴后继,粉身碎骨,才换来今日的天理昭张。
而她和严世蕃这十三年的纠葛也终于做了一个了断——
他对她,近乎病态的执念;
她对他,刻骨铭心的仇恨;
终于——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