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砰!”门被重力推开,严世蕃卷着一身秋风冷意进来。

林菱放下手中的书,漠然的看着他。

严世蕃脸上不复平日的春风和煦,只剩眼中风暴聚敛,危险至极。

不管他从前在她面前表现得多么温和随性,林菱很清楚他严世蕃从来就不是谦谦君子,如今撕下这层面具,是不是意味着她祈盼的事情终于成功了?

不容她再想严世蕃已经猛地欺近身,钳住她双臂,劈头盖脸地亲下来,眼睛,鼻子,嘴唇,脖子,凶猛野蛮。

林菱的漠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暴烈打破,本能地反抗,用手捶,用脚踢。病急乱投医,情急之中大喊:“严世蕃,我们是有君子协定的,你答应我的——”

严世蕃呵呵笑起,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虚与委蛇这么久,就是为了等今天吧!”

林菱极力镇定,冷声问道:“今天怎么了,我是翻墙逃了还是跟你动刀动枪了?”

严世蕃忍不住攫住她的下巴:“不用再试探我,就算陆绎是陆炳的儿子,在我严世蕃眼里又算的了什么,何况那些连末品小官都不是的,你逃的掉吗?”

林菱终于可以确定,严世蕃如此失控必是有人坏他的事了,而他的坏事就是她的好事。

喜悦弥漫在心中,林菱定神看着对方,道:“我的确没有你们严家权势熏天,所幸这么多年,也结下了几个真心相待的朋友。我知道他们绝不会看着我任人宰割。”

“宰割?”严世蕃怒极反笑:“我真应该让你看看我是怎么对待别的女人的?”

“不用看,‘美人盂’、‘肉屏风’、‘温柔椅’,你小阁老的恶癖早就传到人尽皆知,我很清楚——在你那张人皮下面藏着怎样的狼心兽性!”

“我更清楚你没有用这些法子对付我,是因为你知道我的秉性,宁死也绝不会受辱!”

“杀人不过头点地,哪有诛心痛快!”

“你这么自负的人,若不能亲眼看着我双手奉上尊严,看着我心甘情愿臣服于你,你怎么会甘心?怎么能释怀?”

话已至此,两人彻底撕开那层面纱。

严世蕃胸中一团火烧心灼肺,双目赤红,瞪着眼前这个又爱又恨的女人。

十三年,每每看到镜中那只浑浊不堪的义眼,他就想抓住这个女人压在身下狠狠□□,可她实在太会藏了,足足让他找了十三年才捉进网中。她说的没错,他一生自负,天下人莫不玩弄于鼓掌之上,若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雌伏身下婉转承欢,怎么对得起这只被她刺瞎的眼睛?又怎么对得起他这十三年的辗转反侧,暗恨丛生?

林菱不惧,双目中簇火灼灼,与之对峙。

想起姐姐惨死眼前,父母双双丧命,夏林两家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惨状,恨不能手刃仇人。可她一人纵然拼得一死,也不过螳臂当车蜉蝣撼树,严世蕃远比十三年前还要谨慎,而她也比十三年前多了牵挂。这么多天的小心周旋,与仇人共处却要装作若无其事的煎熬,几乎要耗尽她的心力。

此时,严风的声音在门外想起。

“滚!”严世蕃想都不想。

“小阁老!”另一个声音响起,是许朗。

许朗必是受父亲所命而来,严世蕃不得不收拾好情绪出去。

屋外,许朗一张老脸尽是不想来却不得不来的尴尬,嚅嚅道:“严阁老让下官带话给您。”

严世蕃猜到他爹经陆绎一闹,这回儿也该是知道他金屋藏娇的事了,准是来教训他的。

他此刻实在没心情听,一挥手:“好了,等我回去再听他老人家的教诲,下去吧。”

许朗脸一白,人却没动。

严世蕃心烦,背手侧身,甩声:“说吧!”

许朗眼一闭豁出去大声道:“阁老说:‘你脑子是不是糊涂了?这种女人也敢留?还嫌自己吃的亏不够大?立刻把这祸害送走。”

话音刚落,立马跪下:“小阁老,下官只是传话,都是严阁老的原话,下官一字未改啊!”

严世蕃没想到老爹如此不留情面,偏又不好发作,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严风又硬着头皮上前禀告:“老爷说把人放了,交给陆绎。”

严世蕃面色阴寒,背后的手五指成拳青筋毕露,最终慢慢松开,从牙齿里蹦出三个字:“送她走。”

林菱终于逃出这座牢笼,不远处,陆绎和杨程万已带着马车等候。

林菱向来娴静,此时却不禁加快步子,一路小跑过去。

虎口脱险,连日来的委屈害怕涌上心头,却不见师兄和今夏,林菱焦急地问:“师兄呢?他的伤怎么怎么样了?还有今夏,怎么没见她。”

陆绎道:“林大夫,你先上车再说,此地不宜久留。”

待林菱上车,才发现今夏已在车中,小姑娘一见她就抱过来不撒手,爱笑的眉眼此刻只有满满的担心和眼泪。

马车动起来,林菱安抚哭成泪人的今夏:“没事了,我知道你们会来救我,一直与他虚与委蛇,我没事的,别担心了。”

林菱又问起师兄,今夏抽鼻道:“丐叔在暗中跟着我们,他不敢见你,觉得自己没护好你。林姨,你不知道,我们在京城见到丐叔的时候他都快半疯了,整张脸青白如鬼,胡子拉碴,身上还带着伤,他一路赶到京城,不懂追踪术,又不敢打草惊蛇,只能自己逼自己。你没看到他那样子走大街上都能吓着小孩,就是当日在锁龙井都不见这么邋遢落魄。”

林菱眼中水雾渐起,喃喃道:“我知道,我没有怪他,说到底都是我连累了他。”

眼看两人要无语泪流到天明,陆绎无奈地在车外提醒:“今夏,先说重要的事。”

今夏立刻一抹泪,用她认为最简短其实很长的话对林菱介绍现在的情势。

原来,今夏一行回到京城就见到找上门的丐叔,在陆绎的暗助下一路追踪到别院。

原本众人想找准时机暗中突袭救人,不想行动之前,京城出了一件大事——裕王府发生疫情,包括裕王在内府中多人感染疫病。

裕王当机立断,自闭府门,禁止进出。

只有因为裕王身体不好常驻府中的太医,把自己裹成粽子跪在宫门前将疫情大声禀告,又转达了裕王的话:“请皇上当机立断,宁可亡儿臣一家,不可亡大明一城。”

话传到西苑,嘉靖帝当即就拍了龙案:“放屁,朕还有几个儿子?亡了他不就亡了大明吗?”

皇帝都爆了粗口,可见雷霆大怒。

太医院一个又一个去了裕王府,全都折戟沉沙,裕王府已经开始死人。整个太医院胆颤惊心,生怕最后天子一怒,全都拉去给裕王陪葬。

情势危急,群医愁云惨雾,群臣束手无策,皇帝暴跳如雷。

又一次龙颜大怒,一位年资老的太医巍颤颤的说,这瘟疫情状和三十五年前京郊外的那次如出一辙,而当时治好疫情的方子是来自药王谷神医之手。

皇帝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太医告知药王谷远在千里,其谷中嫡传弟子不足一掌之数,且长年漂泊无踪。

陆绎此时求见,告知药王谷最出色的弟子就在京城。陆绎办案受伤垂危之际曾蒙其相救,此女医术卓绝,或能治好疫情。

皇帝大喜,命陆绎带此人进裕王府治疫。

陆绎直言,回京后查出此女乃当年夏然姻亲福建林氏之后,工部侍郎严大人雷厉风行,已将其关押。

等嘉靖帝招严世蕃询问,他也只能顺着陆绎的话说。

这时候的嘉靖帝,容不得丝毫的含糊其词,否则裕王命丧之日,所有此刻耽搁他救子的人都会被一一清算。

最后,这个大明最高权力者在追究罪责和救子之心之间后者占了上风,下旨林菱若能医好裕王,便可皇恩特赦,既往不咎。

林菱听到这,总算明白严世蕃的为何那般失控却又不得不放她走。

想起她离开之时,严世蕃在身后温凉的声音:“林菱,你有没有想过,你能虚与委蛇至今,是因为我宠着你,纵着你,才能容着你玩这种把戏。要是哪天我不再纵着你呢?”最后一句话阴冷得仿佛从地狱传来,寒凉彻骨。

马车停下,林菱、今夏下车。

这是一处街角,整条街却寂无人声,远远可见飞鱼服的锦衣卫十步一哨,如刀枪林立。

杨成万告诉林菱,疫情出在这一带,为防止扩散,皇上下令锦衣卫以裕王府为中心方圆三里封锁戒严,六扇门外围协助。

陆绎双手作揖,恭恭敬敬地朝林菱行了一个大礼。

林菱叹了一口气,道:“陆大人不必如此,行医救人乃医者本分。”

陆绎姿势不变,口中言道:“我知林大夫素来不喜与官门打交道,今日之事确是陆绎自作主张,将您的安危与裕王府牵连在一起,未经您首肯,是陆绎的不是。”

林菱道:“你思虑周密,用这种方法救我想必也有你的考量。”

“救您出来未必只这一种方法,陆绎选择上达天听,一是让严世蕃投鼠忌器,二来,却是为了自己一点私心。”

陆绎声音低沉起来:“当今陛下子嗣艰难,存活至今的儿子只有两个,景王无嗣不得帝心,裕王仁弱且有子,换言之,裕王是唯一继承皇位的人选。一旦裕王府出事,陛下后继无人,朝堂必定动荡,藩王各起异心,严党更会趁机浑水摸鱼兴风作浪,顷刻之间便是一场大乱。情势十万火急,陆绎得知当年治疫的神医良方正是出自药王谷,这才御前直荐。还请林大夫医者仁心,救我大明于危难。”

林菱还没说话,今夏就嚷了起来:“大人你这哪是私心,分明是一片公心为国。”

又抱着林菱的手臂道:“林姨,大人也是想救国救民救你救我救大家,您想,朝廷要是乱了,肯定波及下面,搞不好我们这些做小吏的也要遭殃,万一奸臣

得逞,更加误国害民,还不知有多少无辜受难。现在只有林姨你能妙手回春,力挽狂澜,救民水火,扶危济困,普度众生……”

林菱被逗笑了,点点今夏的鼻子:“好了,别给我戴高帽了,我又没怪他。”

又对陆绎谢道:“我知道,你在皇帝面前提起我,也是担了风险的。”

皇帝多疑,若是猜忌陆绎暗通罪人之后,罔顾皇恩,也是一桩祸事。

杨成万担忧:“菱儿,你对这次治疫有把握吗?”

林菱坦然:“疫病最怕传染、扩散,一旦蔓延成灾,纵然医药不缺,也是人力不及。这位裕王倒是果断,自闭府门,将疫情最大限度的控制住。若果真与三十五年前京郊瘟疫一样,那的确问题不大,师父曾把那次瘟疫当作教学例子教导我们。”

三人听闻放心,不再耽搁,送林菱进封锁范围。

“菱儿!”

林菱豁的转身,一丈之外,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

待他走近,林菱连忙细细打量,先看伤处,用了药怎的还未痊愈?再看气色,今夏说的一点都不夸张,平常落拓不羁的师兄如今惨白虚浮,蓬头乱发,这半人半鬼的样子,哪有半点往日洒脱随性的影子。

林菱眼波流转,默默望着他。

丐叔耷拉着头,亦不敢出声。

今夏朝丐叔猛使眼色。

杨成万站似一棵松,如老僧入定。

陆绎看不下去了,道:“丐叔,你要是没话我就送林大夫进裕王府了,里面还等着救命。”

“等等!”丐叔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鼓足勇气对林菱道:“菱儿,不管你经历了什么,师兄都在这儿,我什么都不问,就说一句,当年你说只要我做出你都解不了的奇毒,你就答应我一个愿望。等你出来,我们就离开京城。我去找天下最狠的毒虫毒草,制天下最奇的毒,到时候,如果你解不了,请你答应——嫁给我。”

万没想到催出个当面求亲,陆绎,袁今夏,杨成万皆愣在当场,齐齐去看林菱的反应。

林菱静静看着丐叔,终于开口,却只有三个字:“不用了!”

柔柔的三个字像一道雷直劈到丐叔身上,又化成瓢泼大雨淋了个透心凉,整个人萧索得不忍看了。

全场寂静,今夏手握成拳,凑到嘴边,犹豫着要不要咳一声,再打个圆场。

林菱声如珠落:“师兄总说这个榆木疙瘩,那个不解多情,原来竟是丈二烛台——照的见别人照不见自己。这么多年,你躲着我,避着我,一心炼制天下第一奇毒想要胜过我,难道从来没想过,当一个女儿家答应实现一个男人任何一个心愿时,究竟是什么意思?”

年少时生出的那缕情思,终于一朝吐尽,林菱不再多言,转身向裕王府走去。

陆绎三人叹气的叹气,摇头的摇头,沉默的沉默,跟上林菱,徒留丐叔傻在原地,呆成一只木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