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眼

“秋水啊,你很优秀。”

与父亲一同将他送到青波门前,娘亲用微冷的手轻轻地摸着他的头说。

“就算爹娘不在身边,你也一定没问题。”

身为东国郡王的娘亲尽管与武林世家出身的父亲成了婚,但她仍然牵挂着东国的一切。

父亲不忍娘亲在两国之间奔波,于是决定和娘亲一起前往东国生活。

临走前,他们将他送到了青波门。

其实他不意外父亲的选择,父亲对他这个儿子的感情远没有对他妻子那么深。之前因为娘亲体弱,父亲本就没打算要小孩。可娘亲却说,想生一个长得像父亲的孩子。

娘亲如愿了。

他不止长得像父亲,脾性更是如父亲那般,不,或许他比他父亲更自负。

自负得以为自己不会输,以为自己不会像父亲那样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所有。

山野间的凉亭,陈秋水站在栏杆前,面朝着飞流而下的山涧。在清亮的流水声中,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身穿鹅黄色华服,脸戴半张面具的男人停下脚步,微笑着询问背对台阶方向的陈秋水:“陈门主有没有习惯一点儿?”

陈秋水没作答,亦没回头。

“看样子是习惯了。”戴着面具的男人不请自来地迈上台阶,走到陈秋水的身旁,“早点习惯也好。”

“王爷有事吗?”陈秋水冷冷地开口。虽然出了秦府以后,陈秋水就遇见了罗刹,这位西国的摄政王,但与其说他们一路同行,倒不如说是罗刹强行跟着他。

“没什么事,就是令尊令慈拜托我照看你。”

“……”

他的父母亲早在十多年前就双双去世。先是他的娘亲因为操劳过度病倒,之后便不久于人世;再是他父亲参加完他娘亲葬礼的当晚就自刎殉情了。

这件事还是他的师父,青波门的老门主告诉他的。

他们什么也没留给他。

所以他并不信罗刹的这番说辞,可也懒得反驳。

“我说陈门主啊……”罗刹试探性地问,“你真要去燕山?”

“是。”他简洁地回道。

“那我让我的两个丫头陪着你,这一路上也好服侍你。”

对于罗刹的提议,陈秋水想也没想地回绝了。

“不劳王爷费心,我一个人就行。”

“唉。”罗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好吧,但你这么走着去,要走到何时?”

在他回答前,罗刹又道:“我叫车夫送你一程,何如?”

“王爷不必为在下的事操心。”他直截了当地,并强调地说,“我现在行动自如,没任何影响。”

“就算有影响,以你的性子恐怕也不会说。”罗刹小声嘀咕着。

“王爷既已清楚,何苦浪费时间。”他转过身,那双已经失去光彩的眼睛直直朝着前方。

他绕过罗刹,走出凉亭。

步履不停,未带犹豫。

燕山.镜湖。

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着天空中的冷月,但对于陈秋水而言,眼前只有最深的黑色。

不过他很快就凭着气的流动觉察出一抹熟悉的气息。

顺着气息,他走到岸边,发现了倒在草地里的她。

她的气息很微弱,像耗尽了一般。

他本可以不管她,可他的身体却鬼使神差地停下。

不仅停下,他还弯下腰,伸出双手准备抱起她。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她之际,他听见她无意识地喊出“秦玉”二字。

身形随即一僵。

从她嘴里说出秦玉的名字再自然不过,他早该了解这个女人被秦玉骗得团团转,心里只有那家伙。

若不是他没碰着她就能感受到她肌肤往外散发的寒意,他绝对会丢下她掉头离开。

谁叫她救过他两次,他只当自己还她了!

镜湖.山洞。

陈秋水升起了火,温暖的火光照亮了洞穴,虽然对他而言没什么区别。

她被他放在一旁的大岩石上,身上的湿衣也让他动手脱了。

脱她衣服时,他有过一丝犹豫。

但他还是做了。

在脱了她衣服以后,他解下自己的披风盖住她不着寸缕的身子。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做到这份上。面前的火堆噼里啪啦地烧着,他握紧手中的打火石,那张俊脸犹如他此刻的眸色般幽暗。

“冷……”

身后飘来她的呓语,他先是当作没听见地一动不动,随后又站起身走到她躺的岩石前。

拦腰抱起微微颤抖的她回到火堆前坐下,大掌将她的头按向胸膛,他用自身的体温为她取暖。

软香冷玉在怀,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关于父母的一些记忆。

从他记事起,娘亲的身体一直就不好,她抚摸自己额头的手总是那么冰凉。

听跟着娘亲从东国来的阿嬷说,娘亲小时候中过寒毒,虽已祛毒,但落下了病根,受不得一点风寒。

而南国的冬天又湿又冷,不像临海的东国那般暖和干燥,因此每到冬天,娘亲她就很少下榻,连信使送来的公文都是坐在榻上处理。

父亲为了让娘亲稍微舒坦一些,只要娘亲一起身,他必定捧着热茶等在榻边。

“你那位姐姐就不能自己处理公务吗?”父亲一边抱怨娘亲的姐姐,一边不甚温柔地将温暖的茶杯放入娘亲的手中,“捧着,等不暖了说一声,我换。”

父亲的语气很生硬,可娘亲早已习惯了和父亲的相处,她总能读懂这份藏在冷傲后面的温柔。

父亲娘亲相知相守的画面,或许是他们留给他最深的记忆。

他原以为杜鹃能懂他,就像娘亲懂他父亲一样。

结果,他以为的一切都是精心编造的谎言。

他恼过怒过,也为此付出过代价。

如今回头来看,他只觉得荒谬可笑。

陈秋水搂紧怀里昏迷的女人,她现在也和当初的他似的,不但被谎言裹挟至此,还陷入险境。

不过他不同情她。

一点也不。

“席若兰的身世很坎坷。”

与西国摄政王罗刹分别前,罗刹这样告诉他。

“她的娘亲曾在我年少时救过我一次,我面具后边的那道疤也是那一日留下的。”他听见罗刹碰了碰脸上的面具,“可惜天妒红颜,她的娘亲在她出生之刻就撒手人寰了。”

“若你在燕山碰见席若兰,别太苛责她。”罗刹的话里夹杂着一丝叹息,“有时候错的不是我们,而是命。”

闻言,他沉默了一会儿硬声挤出一句:“她与我无关。”

回到现下,火堆在他和她身前熊熊燃烧着。

这个夜过得比以往都长。

微微露白的天空,一抹晨曦照进洞口,熄灭的火堆只剩下一滩灰烬。

席若兰缓缓睁开双眸,印入眼帘的是陈秋水闭着眼的俊颜。

她腾地坐起身,盖在她身上的披风随之滑落,一阵凉意席卷而来,她这才发觉自己居然没穿衣服。

这…这是什么情况?

她记得她被雪月骗进地宫的陷阱里,然后好不容易逃脱,怎么她又遇见了陈秋水?

还有她的衣服呢?

席若兰环顾一圈,终于在岩石上看见了她被脱下来的衣服。

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席若兰走到岩石旁边,动作迅速地穿上衣服。

她刚把衣服穿好,一转身差点儿撞上陈秋水的胸膛。

“你……”席若兰浑身戒备地看着堵在自己身前的陈秋水。

“你的内伤还没好。”他面朝着她说道。

“我没时间疗伤。”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感觉陈秋水的气息和之前不大一样,他应该是武功尽废,可此刻他给她的压迫感却又那般强烈。

“过来,我替你疗伤。”当陈秋水说出这句话时,惊讶的不只有席若兰,还有他自己。

“当初是我伤得你,所以也该由我治疗你。”陈秋水找了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但很显然,席若兰的错愕不在于此。

“陈秋水你的武功回来了?”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陈秋水往后退了一步,正好踏进倾泻而入的晨曦中。

席若兰望着陈秋水无光的双眼,立刻意识到了答案:“你练了秘武。”

她不是疑问,是陈述。

“你的眼睛看不见了。”

“……”

他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就算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他也能想象得出来。

他的骄傲不许任何人同情他,尤其是她。

“陈秋水。”

她喊了他的名字。

“我不用你替我疗伤,我想请求你一件事。”她看着他的背影道,“能不能暂时别杀雪月。”

他一开始以为她会说什么安慰或者惋惜的话,结果她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虽然他不需要她的同情,但她竟然为另一个男人向他求情?而且这个男人还是他的仇人!

陈秋水身影一闪,霍地伸手按向席若兰头侧的石壁,低头逼近她的耳畔,他冷嘲且讥诮地问:“一个秦玉还不够,你还看上雪月了?席若兰,是不是只要长得好看的男人,你都会心软?”

“你在说什么!”他是不是误会她了?席若兰满脸莫名地盯着靠近自己的冷颜。

“假使雪月都可以……”长指扣住她的下巴,独属于她的气息拂过他的指尖,令他又是恼怒又是渴望。

抱了她一整夜,未动她分毫,被他压抑的欲念因愤怒破蛹而出。

沙哑的嗓音,躁动地展翼。

“我是不是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