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黄雀

“花需要养分才能盛开。”

早春的花圃前,柳眉笑眯眯地告诉他一个谁都知晓的常识。

那时候,离他全家被害不足数月。

“就算你在我面前伪装得如此自然……”不再自称“妾身”的柳眉巧笑倩兮地凑近他耳边轻吐气息,“我还是能看出来你想杀了我杀了席若离。”

“……”

“哎呀,一副被我猜中的表情,秦少主果然很稚嫩呢。”柳眉往后退了一步,像品鉴商品一般打量着年少的他,“模样底子不错,过些年应该会长成迷倒万千姑娘的男人。可惜,你没办法学武了,否则你就能继承你爹的位子。”

“别提我父亲。”他依旧保持着笑脸,只是这笑愈来愈冷。

“好,不提就不提。”柳眉挑了挑眉,“我们来聊一聊其他事儿。”

“我和盟主夫人无话可聊。”他盯着柳眉,似讥嘲又似挑衅地说,“盟主夫人想怎么处置我,请便。”

“你是笃定我要和你谈条件,你才摆出这种态度吧?”柳眉眼神一变地伸手扣住他的脖颈,“小鬼,只要我稍微用力点,你就死了。”

“那你为什么不用力了?”他反问道,“还是说盟主夫人需要我活着?”

柳眉看了他一会儿,接着又露出笑容道:“秦少主你是一个聪明人,我现在确实需要你活着。”

“你要我做什么?”她不可能毫无条件地放他一马。

“做你想做的事。”柳眉高深莫测地眯起美眸,涂着深紫色蔻丹的指尖划过他的咽喉,“你不是想复仇,我给你机会。”

“我没听错吧?”他看向这张令他恨得牙痒痒的脸,“盟主夫人鼓励我复仇?”

“你没有听错。”指尖停在他的喉结上,柳眉说得很慢,慢得让他听清了每一个字,“不过单凭你一个人,杀不了我更杀不了席若离。”

“盟主夫人要送我一个绝妙的建议么?”虽然搞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决定听她把话说完。

“你的复仇如今就像埋入土里的种子,唯有灌溉以充足的养分,它才可能绽放。”柳眉意有所指,“你需要力量复仇,而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助我向你复仇?”他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是助你先向席若离复仇。”她纠正他。

“席若离不是你效忠的教主么?”她这话的意思听着像谋逆。

“他是教主,也是我最大的障碍。”柳眉掉头看了一眼花圃里还未长出花骨朵的花苗,意味深长地启唇,“为了让这些花盛开,我必须除草。”

“我明白了。”她打算利用他除掉席若离,“你是要与我联手刺杀席若离?”

“不,你杀不了席若离,我也杀不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杀得了他。那个人就是席若离的姐姐……”柳眉说出了他被席若离重伤前听到的名字,“席若兰。”

他苏醒后也曾向长老们打听席若兰的情况,长老们说席若兰已经不是圣教教主,目前生死不明。

这和他之前听闻的消息一样。

“席若兰没有死。”

柳眉笃定的话音拉回他的思绪。

“席若兰还活着,而且她人就在南国境内。”提起席若兰仍活着这件事,柳眉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

“南国境内?”他重复着柳眉的话。南国虽不比西国地幅辽阔,可也有许多城镇,如果没有具体的地点,想找到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

“她在南国什么地方?”他问。

柳眉摇了摇头:“不过浮云阁那儿有她的下落。”

他不露声色地沉思着,就算柳眉说的都是真的,席若兰没死,他也找到了她,但他又如何让席若兰帮他复仇?席若兰会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去杀了自己的弟弟吗?

除非……

他佯装无计可施地说:“席若兰与我非亲非故,我不觉得她会帮我复仇。”

闻言,柳眉妩媚一笑:“现在是非亲非故不假,以后可说不准。”

“你指什么?”他明知故问。

“用你自己打动她,等你成了她重要的人,你还怕她不帮你吗?”充满暧昧的口吻,吹拂过他耳旁的发丝,她引诱着他往前走,却故意尽头的断崖。

“那你呢,不怕我转头对付你?”他盯住她,很冷很轻地问。

“秦少主你和我都心知肚明我们不会是合作关系,只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等席若离不在了,你与我谁会成为那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中的‘黄雀’,我们各凭本事吧。”

各凭本事?

原来如此。这是一场博弈,谁能笑到最后就看各自造化。

“看来我们达成共识了。”柳眉端详着他的脸,眉眼带笑地歪了歪头。

“没想到盟主夫人如此痴情,为了夫君不惜背叛自己的教主。”他凉凉地开口,嗓音透着七分讥诮三分试探。

“你说我为苏炎?”柳眉微微一愣,然后掩嘴轻笑道,“你是把我那晚气你叔叔的话当真了呀。”

她在说什么?

“因为你叔叔爱我,所以我才说自己是为别的男人。”她若无其事地叹了口气,“唉,若你叔叔真的了解我,他就该明了我不是那种沉溺于儿女私情的女人。”

“你欺骗了他。”他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毫无负罪感的女人。

“对,我是欺骗了他。”她完全不避讳他的指控,还懒洋洋地反问他,“那又如何呢?”

“我说秦少主。”她睨着紧抿双唇的他,“倘若你想复仇,想杀死席若离杀死我,最好丢掉正人君子的那一套。因为你也即将去欺骗人利用人,就像我一样。”

“我哪敢和盟主夫人相提并论。”

柳眉并未因他的冷嘲热讽而生气,她只是把玩着垂落肩头的秀发,柔声细语道:“你总有一天会懂得这个江湖里最不需要的东西就是仁慈。”

仁慈。

时光又自春迈向冬,鹅毛的大雪从天而降,为大地裹上银装。他坐在回秦府的马车里出神地望着车窗外的雪景。

尽管长老强烈挽留,但他执意回秦府。

武林盟以天玑流总部荒废多时为由,想撤掉天玑流的名号。

他清楚这是柳眉主使的,纵使她暂时放过他一命,依她的性子也绝不会容许天玑流的势力复苏。

在柳眉眼里,他就是一枚棋子,一枚随时都能处理掉的棋子。

棋子不能有自己的力量。

力量。

马车在路中央忽然停下。

“怎么了?”他掀开门帘,询问车夫。

“公子,前面路上好像蹲着人。”车夫不大确定地回道,“小的过去看一看。”

他点了点头。

很快,车夫就回来了。

“公子,前面路上有两个娃儿,冻得不能动了。”车夫有点同情又有点无奈地说,“小的把她们拖到路边了。”

结束战乱不到一年,路边出现冻死的人太常见不过。

听完车夫的汇报,他沉默地下了马车,步入雪中。

在雪地里,每走一步都是那么艰难。长串的脚印延伸至路旁,他看着年纪与他相仿的两个女娃,她们紧紧抱在一起,好似两尊雪人。

他救了她们,还给她们取了杜鹃、喜鹊两个名字,赐予她们新生。

新生。

“为什么你没死?”

皇城附近的暗巷里,那名叫“孤星”的刺客也是柳眉的棋子,一枚已被舍弃的棋子。

“你杀死的那家伙就是一个地痞流氓。”

在江州他登船前便瞄上了那家伙,其实找谁当替死鬼都行,但这种见钱眼开又恃强凌弱惯了的人更容易上钩。

被抢走了外衣、钱财,他气定神闲地换上一早准备好的粗布衫,等着过来助他“假死”的刺客。

他假死的目的有二,一是暂时掩人耳目,避开青波门还有武林盟的盯梢,其中武林盟主苏炎或许比柳眉更忌惮他;二来他得推席若兰一把——…

借“假死”逼席若兰表明真心。

毕竟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他从柳眉那里得知,席若离已经动身前往南国。

这是他千载难逢的机会。

只是他的计划与柳眉的计划大相径庭。柳眉的先期计划分了两路,第一路是她派杀手佯装西国人行刺;第二路是敦促他诱使席若兰卷进风波,吸引席若离去皇城与李云霄发生直接冲突。

他虽按照柳眉的要求,将席若兰诱至梵音寺,然而他深知聪明如李云霄一定会觉察出背后的陷阱。

因此他推测第二路肯定走不通,这也是他愿意配合柳眉构陷席若兰的因素之一。

“我不信,柳眉不可能出卖我,她……”

背靠墙壁的孤星还未说完就呕出一大口血。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俯视着坐在地上的孤星,“只要能达到目的,那个女人可以牺牲掉任何一个人。”

她不会心软,现在的他也是。

“杀了我……”奄奄一息的孤星要他给个痛快。

“我是很想杀你,只不过你不能死在我手里。”更不能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他在心里补充。

“柳眉她到底想做什么……”

“这你就亲自去问她吧。”

他转过身,将孤星交给柳眉派来善后的人。

孤星不明白,重要的不是他行刺的结果,而是他作为西国人行刺这件事。

走出巷子,他抬头仰望高悬于星幕却丝毫不逊色的月,皎洁的光辉驱散了他四周的阴影。

至于内心的黑暗,反正谁也看不见。

天亮以后,他站在千岁府门外,一如从前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