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席若兰时隔多年后再一次来到京州。
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京州好像一点也没变化过，和西国都城相比，京州的繁华奢靡是镌刻在骨子里的慵懒随性。
她其实很羡慕南国人，不需要面对恶劣的自然就能在这片肥硕的土地上安居乐业。
“阿姐喜欢南国？”
记忆里，席若离和她坐在京州最热闹的茶馆里，在鼎沸的人声中，他的嗓音清晰地挨近她的耳畔，拂过她的发丝。
“喜欢。”她回答得很干脆，“这里风景漂亮，也没有大漠的风沙。”
“阿姐想生活在南国？”他又轻轻地问。
“想啊，但我是西国人还是圣教教主。”她环顾着茶馆里坐着的人，他们或闲谈或听着说书人讲江湖，好似一幅浮世画卷，“他们应该不会欢迎我。”
“只要阿姐希望……”
席若离意味深长的话犹在昨日，如今想起，席若兰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当时遗漏了什么？十一年真的太久了，久到她已经记不清后来席若离说了什么。
“若兰姐。”
秦玉的声音唤回席若兰的思绪。
她看向下了马车的他，而他也凝视着她。
秦玉看出席若兰的走神，但他没有多问，因为他心里清楚她是想起过往。
而她的过往里一定有席若离。
“你先进店，我把马车拉到后院。”席若兰若无其事地朝秦玉笑了笑，她收拾起因回忆起席若离而变得有些乱的情绪，牵着马往客栈后头的马厩走去。
来到安静的后院，以为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的席若兰轻吁了一口气，她哪里想到秦玉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
将马绳栓紧，席若兰忽然觉察到一道难以忽略的视线从背后袭来。
然而在她转过身时，除了墙头交头接耳的鸟儿什么也没看见。
是她太敏感了吗？席若兰收起心绪，走出后院。
当她消失在院门口时，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影匆匆掠过。
席若兰走进客栈大堂，远远就看见秦玉和一个背对着她的男人说话。
这个男人瞧着有点眼熟。
“若兰姐。”
发现她进来的秦玉朝她站的方向招了招手。
跟秦玉对话的男人也回过头来望向她，犹如第一次见面那般吊儿郎当地露齿一笑：“哟，席姑娘，好久不见呀。”
“民女见过季大人。”席若兰客气地问候对方，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六扇门的捕头季律。
“席姑娘叫我季律便好。”季律随和道，自打从李云霄那里得知席若兰的真实身份后，他原本对席若兰的想法也变得复杂起来。
虽然就私心而言，他很中意席若兰，但她毕竟是圣教的前任教主，当年屠了武林盟总部的大魔头之一，要他完全对她放下戒心绝无可能。
因此，如果不是李云霄无论如何都要他过来“陪”她，他今日断不会到这间客栈。
“席姑娘，今天我来是为兑现当日承诺。”季律语气自然地说。
当日承诺？席若兰想起来了，当日在江州的客栈季律说等她来京州会带她到处玩一玩。
不过当时她只当他是客套话，并未往心里去。
“季大人有心了，但民女不想劳烦季大人。”席若兰委婉地拒绝季律。
“不麻烦，怎么会麻烦。席姑娘和秦公子难得来一趟京州，我当然得尽一尽地主之谊。”季律说着看了一眼秦玉，似乎是寄希望于从他那儿获得支持，好歹他刚刚和他寒暄了好一会儿。
然而秦玉让季律很失望，他非但没帮他说话，而且还彻底地无视他眼神求助。
倒是席若兰这边先心软了。
“那民女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席若兰想了想她和秦玉现下在京州人生地不熟，再加上她内伤未愈，若有一个六扇门的捕头照应也好。不过……
“季大人从何得知民女姓氏？”她好像一直都没告诉过他。
“唔……”季律正犹豫要不要供出李云霄，他身旁的秦玉却主动开口替他解围。
“是我方才和季大哥说的。”秦玉微笑地解答席若兰的疑惑。
席若兰半信半疑地看了看秦玉，但没去深究这个问题。
“你们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带你们去京州最好的酒楼。”季律顺势转移了话题，邀请席若兰与秦玉前往他预定好位子的酒楼——浮云阁。
被季律领着来到浮云阁，抬头瞧见伫立于廊桥另一头的华美阁楼，秦玉心知这顿饭不简单。
穿过暗红色的廊桥，廊桥的屋檐两边悬挂着信笺一样的彩色纸条，每一张纸条上都写着龙飞凤舞的字。
头一回来浮云阁的席若兰难免好奇地抬头望向纸条上的字，只见其中一张纸条写着：“她在哪儿？”
她还没看清落款就被秦玉牵着手往前拉。
“若兰姐，我们快进去吧。”他神色无恙地催促。
“嗯……”席若兰点点头，放下纸条的事跟着秦玉还有走在最前头的季律，一起进入富丽堂皇的阁楼。
这座阁楼坐落在京州城西，是京州里除王宫以外为数不多高度超过三层的建筑。阁楼的正门题着两竖字：“不畏浮云遮望眼，请君更上一层楼。”
“席姑娘，秦公子我们楼上走吧。”楼梯前，季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席若兰上楼梯前望了望四周，张灯结彩的大堂，层层叠叠的帷帐后边是影影绰绰的人，尽管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但她总觉得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她。
上了四楼以后，眼前的景致豁然开朗，季律预定的位子就在空阔的观景台上，而坐在这里可以将京州城西的风景尽收眼底。
“等上灯的时候景色会更美。”季律端起桌上的酒壶，为席若兰和秦玉斟满酒杯，“来，席姑娘、秦公子，容许我敬你们一杯。”
说着他拿起自己的酒杯，朝席若兰和秦玉举了举。
席若兰握住酒杯，双唇还未碰到酒液她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酒香。
“这是青梅酒？”席若兰略微讶异地眨了眨眼，她没想到还能在京州喝到东村的青梅酒。
“席姑娘知道浮云阁为什么是京州最好的酒楼么？”季律故意卖着关子问。
席若兰摇摇头，心想莫非这浮云阁大有名堂？
“浮云阁之所以能成为京州最负盛名的酒楼，是因为来这儿的人总能在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伴随着季律意味深长的话音，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红衣侍女迈着小碎步朝他们而来。
“客官，能上菜了吗？”红衣侍女恭敬地问。
“上吧。”季律大掌一挥，爽快道。
两名红衣侍女取下腰间别的铃铛，有节奏地摇了摇。
闻声过来的侍从，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除了精美的佳肴外还有一封信。
“这是我家主人送给这位姑娘的薄礼。”其中一名红衣侍女拿起托盘上的信，用双手递给席若兰。
席若兰带着困惑接过红衣侍女递来的信，撕开信封，一张薄如蝉翼的手绢滑出信封。而手绢上秀的字竟是席若兰的名“若兰”。
“季大人。”席若兰抓紧手绢，转向身旁的季律，“你带我来的是什么地方？”
季律还没回答，从进来就沉默不语的秦玉突然开口道：“浮云阁，号称‘江湖小灵通’的情报收集总部，酒楼只是它明面上的生意。”
其实不止酒楼，浮云阁在四国都有产业，可能是酒楼，也可能是布庄、茶肆等等。
江湖传闻这天底下就没有浮云阁不知道的事儿。
“原来如此。”席若兰之前听说过“江湖小灵通”的名号，但她并不知晓这个情报组织的总部就在京州，还大大方方用了“浮云”这一名字。
“看来我在这不仅能吃到美味的佳肴，还能得到一条手绢。”席若兰状似轻松地笑了笑，实际上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姑娘，我家主人说了，倘若姑娘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尽管楼上请。”红衣侍女异口同声地重复着自家主人的交代。
她想知道的事？闻言，席若兰的眸色黯了黯，她的确有想知道的事。
但那件事她觉得不会有人知道。
“若兰姐想上去就上去吧。”看穿她心事的秦玉静静地说，“既然浮云阁的主人如此大方，试试也好。”
要想从浮云阁这儿拿到情报绝非易事。这一点秦玉深有体会，当年为了找到席若兰，他没少在这儿吃过闭门羹。
他仍记得当年接待他的两位红衣侍女说：“要想到楼上光有银子不行，秦少主需要拿出诚意来。”
而此刻浮云阁的主人直接放话请席若兰上楼，可见席若兰的排面之大。
至于浮云阁的主人想从席若兰那里得到什么，这得另作他话了。
“我去去就回。”
一如在江州客栈，席若兰单独去见那个白衣和尚时，说的也是这一句“我去去就回”。
秦玉微微一笑，目送着席若兰站起身，跟随红衣侍女往楼上而去。
待席若兰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秦玉收起俊脸上的笑容，目光冷静地看向喝着酒的季律：“你是刻意带我们来这的吧。”
季律没有否认，不过他比较好奇的是秦玉，因为听他口吻似乎早料到这是一场有意的安排却未有任何阻止。
“我们需要确定席若兰的立场。”季律放下酒杯，正色道，“所以今天得让她来这一趟。”
秦玉注意到季律用的是“我们”。
“你背后的人是李云霄？”秦玉猜测地问。
“是。”季律干脆地承认，事到如今在秦玉面前没必要隐瞒也隐瞒不了。
李云霄想确认席若兰的立场……秦玉沉吟道：“你们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情报？”
“我们得到的情报多了，比如有人想要行刺当今圣上；又比如……”季律顿了顿话音，他像观察着秦玉的反应慢悠悠地说，“席若离来南国了。”
听到席若离这三个字，秦玉果不其然地变了脸色。
虽然他很快就恢复如常，掩饰住眸底泛起的波澜。
“她会在你和席若离之间选择哪一个，这不但对你很重要。”季律眸光深邃地望向席若兰离开的楼梯口，“这对我们、我们南国而言，也很重要。”
浮云阁的顶层与楼下的华贵奢侈不同，诗词歌画装点的长廊处处流露出一种古朴典雅的气韵。
窗外倾泻进来的晚霞，铺在弥漫着松香味的木地板上，宛如流动的金沙。
这教席若兰不禁回忆起大漠的傍晚，那是黑夜来临前最后的温暖。
“曾经有一对感情很好的姐弟……”苍劲有力的嗓音从长廊尽头的竹帘后边飘向席若兰的耳边，“姐姐像烈日般光彩耀目，而弟弟似那明月清冷幽美，他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情同一人。然而有一天，姐弟俩挥剑断别，从此天各一方。”
席若兰伸手捻住竹帘的边缘，迟疑了片刻才倏地掀开竹帘。
竹帘后边是三面通风的亭台，亭台中间摆着一张方形矮桌，矮桌上放着一盘看似杂乱无章的棋。
抱腿坐在棋桌前的白发老人，两指捏着白子朝空无一人的对面自言自语道：“故事里的姐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