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白子

青波门.凌空阁。

这是雪月第一次踏进凌空阁的最高层,这扇门后藏着陈秋水的什么秘密,他一点也不好奇。

他今天来这里,是为了圆风花一个梦。

俯视着冰棺里的风花,雪月宛若叹息般地低语:“你之前一直渴望进入这个男人的禁地,现在终于实现了,高兴吗。”

尽管清楚没人会回答他,可他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安心睡在凌空阁,等我抓到陈秋水就逼他和你举行冥婚。”雪月伸手抚摸着风花冰冷的身体,“这具冰棺能保证你美貌如初,我会让你成为他的新娘子…才怪。”

他猛地揪住她的长发,紧握于掌心。反正她也不会痛,再也感觉不到痛,不论他怎么对待她。

“我不会杀陈秋水,不会成全你和他。”他低下头吻了吻她依旧香软的发丝,“我会将他关在你见不到的地方,死了你也找不到他魂在哪里的地方。”

雪月幽幽地笑着,松开风花的发。

因为她,他来到了青波门;因为她,他背叛了青波门。可到头来,他得到了她的身子,却永远失去了她。

呵。

想起年少时光,在他生活过的村子,所有人都视他为怪物。连他的娘亲都厌弃他,从来不愿意多看他一眼。而他的父亲甚至不肯给他取一个名字。

因此大家见到他就喊他“白妖”。

他只不过是天生白发,肤色比普通人看起来苍白了些,就被这些人当作丑恶的怪物,多么荒谬可笑。

可他笑不出来。

低头望着水缸里的倒影,那一头如雪的白发醒目又肮脏,年幼的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等他攒够钱,他一定要离开这个村子,哪怕去寺庙里当和尚都好,剃掉这三千烦恼丝。

“啪!”

一粒石子忽然击中了他的后脑勺,他捂着头转向篱笆外的少年少女,他们是村子里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不用下地干农活的时候,他们就会来他劈柴挑水的院子里欺凌他。

“哇!白妖在瞪我们!”

“我们会不会被下蛊啊!”

“什么是蛊?”年纪稍小的孩子询问前头一惊一乍的大孩子们。

“就是妖怪会用的东西。”大孩子们也不晓得蛊是什么玩意,他们不过是想将他形容成很坏很可怕的东西,借此将欺负他这一行为合理化正当化。

他已经习惯了,习惯到不再试图反驳或抗争。

“被下蛊会不会死啊?”年纪偏小的孩子害怕地说。

“会,所以我们才要用石头扔他,他怕了就不敢伤害我们了。”讲话的大孩子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子,准备扔向院子里的他。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等待即将降临的疼痛。

然而,这颗石头并未如约而至。

“你们在做什么!”

那个偶尔来村里行医的女人,呵斥住想用石子继续砸他的小孩。

他记得这个女人姓白名薇,是他憎恶的“白”。

孩子毕竟是孩子,被白薇一呵斥就好似鸟兽散尽跑了个没影。

“你没事吧?”白薇穿过院门走近水缸前的他,那张冷情的脸流露出一丝疼惜,尤其在看到他白发被血染红。

这个女人貌似关心他,只要她来村子,总会上他住的院子转一转。

她不怕他,亦未看轻过他,可她愈是这样待他,他就愈抵触。

他宁可这个女人像其他人那样,让他不抱期望。

“我带了伤药……”她从随身带的布袋里拿出一瓶药递给他。

他看了一眼药瓶,没有伸手接住。

“这个不收钱,算我送你。”她误会地解释道。

闻言,他不但没接过药,反而捉住她的细腕,故意地问:“你想和我睡觉?”

“什么?”她微微错愕地看着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的他。

“不然你为什么要接近我?你不知道我是怪物吗?”他睨着这张白皙干净的娇颜,不等她回答,他就松开了她,转身走向破败的门。自打懂事起,他就被爹娘赶到这间夏天漏雨冬天漏风的破屋里生活。

除了欺负他的人,会主动来这里的只剩下那些图他容貌新鲜欲行不轨的乡绅。

每个人,这里的每个人对他抱着深深的恶意。

这个女人肯定也不例外,她只是更擅长伪装。

反手关上门,他靠着门板抱膝坐下。头、胳膊、小腿都在隐隐作痛,可痛又如何,他现在还无法逃离这里,无法逃离……

缓缓阖上眼,等再睁开时,他发现屋外的天色已暗。看来他睡了好几个时辰。

扶着门,他艰难地站起身;拉开门,他准备去舀盆水洗洗脸。

他刚抬脚迈出门槛,就看见地上放的药瓶。

原本在那女人手中的伤药,孤零零地立在他的门外。

她给他留下了药。

之后又过了数日,他在村口等到了再次来村子行医的白薇。

“你的药。”他把未用完的药递还给她。

她看了看药,又望向他:“你留着吧。”说着她背着药篓绕过他往前走。

他跟上她:“我不喜欢欠你人情。”

“你没有欠我人情……”她的话音未落,一串咒骂打断了她。

循声望去,几个村里人拿着锄头站在田地里,一边朝他站的位置吐口水一边大声嚷道:“真晦气!大白天就撞见妖怪!”

对于这些粗鄙之语,他早就习以为常。仿若未闻地微笑着,他将药瓶塞进她的手里:“谢谢你的药,不过请你今后离我远点。”

语罢,他便与她擦肩而过地离开。

入夜,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种的枇杷树下,亭亭如盖的树上挂着未熟的枇杷,犹如青色的珠子随风轻晃。

仰望着漫天星河,深色的夜空令他联想到她的长发,漆黑又柔顺,是他没有的。无论她抱着什么目的,她对他只是一时兴起,对,一时兴起。

他想着她的事,然后望向院门口出现的人影,那是远近有名的乡绅楼员外。

每到凉爽的夜里,这个老东西就会上他这儿来,一开始他很抗拒,现在他不但接受了还会迎合对方,只因为楼员外会在事后给他留下银子。

他需要银子来远走他乡。

送走楼员外后,他在院子的水缸前清洗自己肮脏的身子。

“你做这种事多久了?”

柔美的嗓音飘进他的耳里,他抬眸看向不知在角落里站了多久的白薇。

他顿了顿拿瓢舀水的动作,不答反问:“你也想买我?”

她摇摇头,望着他淌落血丝的双腿直言不讳道:“你受伤了。”

“哎呀,许是方才太忘我了。”他故作轻佻地说,“洗一洗就好,不妨碍快活。”

“不好好处理伤口会恶化。”她像大夫,哦,她本来就是一位大夫地皱眉道,“你应该多爱惜自己的身体。”

“噗通!”

他将水瓢扔向水缸,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白发。他红着眼盯住她,一字一句地问:“你要我珍惜这副像妖怪一样的身体?”

“你不是妖怪。”她毫不畏惧地迎视着他,纠正他的说法,“你这种情况医书上有记载,‘古有白子,天生祥瑞;发若羊白,体虚易折’。村里人无知闭塞才将你视作妖人,你根本不是什么怪物。”

她的一席话使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地僵住。

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有人说他不是妖,他本应高兴,可他心里一丁点喜悦都没有,不止如此,他还有点憎恨说得轻松无比的她。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妖怪,但他是不是怪物这一点,她真了解吗?

她是受人尊敬的大夫,他是遭人唾弃的妖孽。

她不会了解他,永远不会。

仿佛看穿他的心思,离去前她淡淡地说:“判断一个人是不是怪物,看得从来不是外表,也许你和我很像。”

像?她说他像她?

他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仰天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对面那座山上多了一个山贼窝。”

田间干活的村民擦着热汗聊着天。

“山贼?”

“对,专门打劫路过的人。”

“唉这世道真够乱的……”村民唉声叹气道,接着又像想起重要的事地捶了捶手,“白大夫不会有事吧?”

“难说,她经常和那妖孽走那么近,八成要倒霉。”

“嘘!”

见他拎着木桶路过,其中一个村民朝另一个村民作了噤声的手势,两个人警惕又厌恶地盯住他,直到确定他走远才放开声继续闲聊。

他对他们的聊天内容不感兴趣,那个白薇会不会遇见山贼也与他无关。唯一影响他的是,楼员外害怕山贼不来了。

这样也好,他不用再伺候那头猪。而且他差不多攒够了银子,等明天天一亮他就收拾行囊离开这个鬼地方。

“怎么会不在这?”

他明明藏在床底的钱袋竟不翼而飞!

出门打水前他还见过钱袋,是谁趁他不在偷走了他辛辛苦苦攒的盘缠?

心“怦怦”跳着,他冲出房门,望见不远处的树下常来欺负他的孩子们围成一个圈,似乎在瓜分着什么。

他走近一看,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手里攥的正是他深黑色的钱袋。

“你们偷我的钱!”

最后清醒的记忆定格在他朝那些孩子扑过去的瞬间。

之后他被闻讯赶来的村里人毒打了一顿,他们自然不认为他只想夺回自己的钱袋而非伤害那些孩子,他们更不认为那钱属于他。

浑身是伤的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醒来,他紧紧握住脏兮兮的白发,名为“人性”的弦就这么轻易地崩断了。

寂静的深夜,沉浸于梦乡中的村民并不知晓自己即将被大火包围。

举着火把的他却十分清楚他们的结局——如果人间也有地狱。

他没有一丝犹豫地点燃了每间屋门口的草堆,包括他亲生父母的屋子。

熊熊的火光将他的白发映得通红,他忽然想起白薇,倘若她此刻在他身边,她还会说他“你根本不是什么怪物”吗?

他很好奇,真的很好奇。

烧了村子,一路辗转来到青州,身无分文的他像乞丐般坐在巷口。

然后,他就被偶然经过的青波门门主相中。

“门主大人,你为什么要收留这个乞儿?”跟在青波门门主身侧的绿衣少女,毫不掩饰她的嫌恶,“他瞧着好像一只白毛怪。”

“风花,他是‘白子’,不是什么妖怪。”高傲又冰冷的视线宛如审视一件物品般地打量着他。

“我啊一点也不在意被怎么看待。”走出回忆的雪月勾了勾唇,“你至始至终的厌恶反而让我很轻松。我能毫无顾忌地夺走你、毁掉你乃至利用你得到整个青波门,这其间都有你的功劳。”

永远失去她?那就失去吧,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她依然躺在这里,而他从来不介意人是死是活。

谁叫他怪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