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柳下

阳光明媚的午后,秦府门口停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驮着车头的白色马儿低着头默默地啃着路边翠绿的小草。

席若兰拎着行囊走向马车,将行囊放上车后,她扭头望向走过来的秦玉。

她的视线对上他的,但下一刻他别过脸避开了她的注视。

第几次了?这几天,只要她看向他,他就会躲开她的视线。

“秦玉。”

她伸手按向马车厢,拦住他的去路,逼他不得不停下来看着她。

“……”

他沉默地望着她,似乎在等她的下一句。

“你为什么躲着我?”她开门见山地问。

“我没有躲着你。”他矢口否认,可在她前倾身子靠近他时,他又偏过头避开了她。

“撒谎。”

她收回手,不满他敷衍搪塞地掉头。可就在她转过身之际,他捉着她的胳膊拉住了她。

本想挣脱开他,她却发现他抓得很紧,紧到她袖子都起了皱。

“秦玉……”她不解地凝视着他,不明白他为何流露出有些悲伤又有些痛苦的神情。

喉头微微动了动,他干哑着嗓子冷不丁地开口:“我们不去京州了。”

“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地重复他的话,“不去京州了?”

那一句“为什么”她还没问出来就被他一把抱住。

“让这样我抱一会儿。”他轻轻地说着,午后的阳光从头顶上方的柳叶间隙撒落,好似为他和她披了一层金纱。

朦胧的光晕使他的思绪渐渐飘远,回到他被席若离重伤后醒来的那一天。

“少主,你可算醒了!”

救了他的人是天玑流的三位长老,是他们找到重伤昏迷的他,并将他送去救治。

“幸亏咱们天玑流还留着三瓶秘药。”长老们用了其中一瓶秘药才勉强保住他的心脉,争取了施救时间。

“少主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少主你饿不饿?要喝水吗?”

“少主?”

三长老关心的询问,他恍若未闻。

苏醒的他对外界的声音没有任何回应。不是他听不见,而是他不想回应。

长老们庆幸着他活下来了,他却在心中不停地不停地问自己——…

为什么活下来了?

他为什么活下来了,为什么他没有和爹娘叔叔他们一起死,为什么唯独他活下来了!

他看了一眼三长老递来的茶杯,伸手打翻了它。

杯子摔落到地上,碎成了千片万片,在长老们的惊呼声中,榻上的他俯下身捡起一枚碎片便往咽喉割。

“少主!你这是做什么啊少主!”

反应过来的二长老率先夺走他手中的碎片,但抢夺之间碎片还是划开了他的掌心,刻下泪痕般的血口子。

痛。

从掌心蔓延至全身的痛令他几乎窒息,他想结束它,结束这愈演愈烈的痛。

他很清楚他不应该自暴自弃,他必须振作起来替爹娘他们报仇,他不能放过柳眉,放过席若离,他不能!

但不是每一件必须要做的事都能做。

他低头望着自己流血的手掌,他能用这双手做什么?连解决自己都做不到,谈什么复仇?怎么复仇?

而且比起复仇,此刻的他更想结束这教他喘不过气的痛苦。

哪怕别人会笑他懦弱。

“少主……”

平日总爱叨唠他的大长老没责备他一句话。

他倒希望自己被责备。

所有人都死了,最没用的他却活了下来。

之后的几日,他过得浑浑噩噩,犹如行尸走肉。唯有轻生的念头清晰地占据着他一片死寂的脑海。

“少主,该喝药了。”

听到二长老说话的声音,他仍旧毫无反应地坐在椅子上,看也不看走进来的二长老。

“少主,听武林盟的人说,他们已经派人去抓捕那些歹人。”桌子前,二长老一边将药碗放下一边说。

武林盟?他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丝变化。是啊,还有武林盟,如果武林盟知道凶手是圣教的人……

虽然之前武林盟在与圣教的战争中受创严重,但他父亲死前一直致力于重振武林盟。

武林盟应该不会对他父亲的死坐视不管。

“少主。”见他稍微有了点反应,二长老趁热打铁道,“武林盟也派了人过来,想向你了解一下当晚的情况。你要不要见一见她?”

武林盟的人来了?

他看向一脸期待他有所回应的二长老,木然地点了点头。

见见就见见吧。

当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庭院,见到花圃前的那抹倩影时,只觉得有点眼熟。

武林盟派了一个女人过来吗?他正疑惑之际,那人缓缓转过身朝他微微一笑。

在看清来人的容貌后,他的瞳孔急剧收缩。

“秦少主,好久不见。”

杀害他父母的凶手居然代表武林盟而来,还浅笑盈盈地问候着侥幸存活的他。

瞧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柳眉故作难过地轻叹一声:“秦少主这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妾身了?”

忘记她?他只要闭上眼,那鲜血淋漓的一幕幕仿佛就发生在前一刻。

但她来这里绝不是为了提醒他不要忘记。对于这一点,他很清楚——她是来试探他的。

“你就是武林盟派来的人?”

他强压着满腔的恨意,目光紧锁着她问。

“没错,妾身姓柳名眉,是新盟主苏炎的内人。”柳眉大方地亮明身份。

苏炎?不就是大长老昨天说的那位接替他父亲的苏大侠吗,他竟娶了她?

直至此刻他才彻底意识到这是一个怎样的“局”。

他牢牢地盯住自称“盟主夫人”的柳眉,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自己。

“虽然对你父亲的死感到很抱歉,但武林盟不可一日无主。”柳眉低头俯向他的耳边,吐气如兰地细语道,“所以妾身的夫君就担起你父亲无法再尽的责任,相信你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倍感欣慰。”

他无动于衷地听着她的话,在她看不见的袖子里,他攥紧了那只被碎片划过的手。还未痊愈的伤口又一次迸裂,暗红的血顺着他的长指滴向脚下的泥地,无声无息地消融。

内心的愤恨暂时被掌心的疼痛覆盖,他抬眸望着柳眉,问得平静又疏离:“盟主夫人今日前来就是为说这些么?”

“不止这些,妾身今日前来其实是为一件更重要的事。”柳眉往后退了一步,故作高深道。

“什么事?”他顺水推舟地问。

“武林盟已经查明杀害你父母的真凶。”柳眉一面宣布消息一面观察他的神情变化。

“哦,是吗。”他该配合她表现出惊讶或喜悦,可事实上那时候他演技不够,麻木是他唯一能保持的面具。

“好冷淡的反应。”柳眉不大满意地眯了眯眼,“你不好奇凶手是什么人?”

他需要好奇谁是那个替死鬼吗?无论是谁,都是她随便找来的。

然而事实上他低估了柳眉,这个替死鬼并不是她随便找的。

“凶手你也认识,就是你的叔叔秦杰。”柳眉神色自如地将弑兄杀嫂的脏水泼到了秦杰身上,“秦杰集结穷凶极恶之徒犯下如此大罪,简直人神共愤。”

他就像被当头敲了一记闷棍,脑中浮现出秦杰死命拖住柳眉的模样,那是叔叔留给他的最后影像。

“秦少主你一定很伤心很震惊吧?被自己的亲叔叔背叛。”柳眉刻意曲解他的情绪,假惺惺地安慰道,“妾身非常能理解秦少主的心情,但就算被至亲背叛,人还是往前走不能停留在过去,更不能伤害自己。”

柳眉意有所指地睨着他滴血的指尖。

他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望向血越流越凶的手掌。

对,她说得对极了,伤害自己毫无意义!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不论他自残还是寻死,他的爹娘、他的叔叔,那些死了的人,一个也不会回来。

就算他痛彻心扉,罪魁祸首的柳眉还是好端端地站在他身前,艳如百花绽放。

弱小的他伤不了她分毫。

多么讽刺啊。原本一蹶不振的他居然要靠仇人主动上门寻衅才清醒。

“秦少主。”柳眉柔中带煞的目光从他的指尖移向他的脸,她问得很轻很慢,“你不会对武林盟的调查结果有异议吧?”

前面皆是虚晃一枪,这才是她今日前来的目的——确认他是否构成威胁。

他既已活下来,也要继续活下去。

在替秦家三十七条枉死的冤魂报仇前,他绝不能死,绝不能!

他闭了闭眼,在他再度睁开双眸时,他收起了真心戴上了假面。

“我…没有异议。”

他迎合着她,如是说道。

“秦玉?”

温柔的嗓音吹散了他深黑色的回忆,柳眉的身影也随之化为浮尘。

被他抱在怀里的席若兰是他复仇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没有之一。

他等了这么多年找了这么多年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她,好比溺水的人在沉没前抓到了浮木。

他有多在乎她,就有多害怕失去她。

此去京州,连他也不确定结局如何。

仿若觉察到他内心极度的不安,她勾抱住他的肩颈,轻拍着他的背。

“放心,我会保护你。”

听见她的承诺,他却像被人掐住了喉咙般难受。

从头利用她到尾的他,根本不值得被她保护。

不值得。

但他什么也没说,早在决意复仇的时候,他就迈进了地狱成为了恶鬼。如今只差临门一脚,他竟然因她而动摇。

不该,真的不该。

唇角流泻出的苦笑与冷笑杂糅成诡谲的线条,他搂紧她的腰,恍若深情地唤着她的名。

“席若兰。”

“嗯?”

“我们去京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