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秦玉向席若兰讲述了自己的过去。
那一年,他的父母带着年幼的他前往京州燕山参加武林大会,路上听父亲说,西域的圣教一直蠢蠢欲动着,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染指中原武林。
他以前就听天玑流的长老说起过西国的圣教,现任教主席若兰是一个年纪大不了他几岁的小姑娘。
“别小看了那丫头,她与她的弟弟席若离已经习得秘武中最厉害的阴阳二卷。”
今次他的父母急匆匆带他提早出发前往位于京州的武林盟,正是因为这位圣教教主向武林盟下了战帖。
到了燕山,父亲与武林盟主叶霜寒,那个总是不苟言笑的男人商谈去了,留下他和他的娘亲在庭院里散步。
冬日的庭院清冷又幽静,宛若一幅水墨画,画里唯一的红便是那枝头的腊梅。他站在树下,仰视着有些灰暗的天空,娘亲让他不要跑太远,说不定一会儿就要下雪了。
他喜欢冬天,不过他喜欢的是在屋外下着鹅毛大雪时,待在炉火融融的屋里,即使外边的雪下得再大,也不影响他坐在窗边的靠椅上一边看书一边吃着娘亲为他准备的糕点。
虽然族中长老对此总是颇有微词。
“少主将来是要继承天玑流的,怎么能天天在房里看书?他应该多去练功房才对嘛。”
父亲却很宽容:“由他去吧。”
那时他对练武兴致缺缺,比起天天呆在练功房与假人切磋,他更愿意靠着书山睡觉。
回到庭院,等了许久也不见父亲回来的他,无聊地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小石子滚啊滚,滚到了一双深黑色的靴子旁。
抬起头,他就看见了叶霜寒那张无可挑剔又无比冰冷的俊颜,后者的身旁站着他的父亲。
如果是以往父亲一定会走过来叫他喊叶霜寒叶叔伯,但这一次父亲却只是紧握住他的手,一言不发地拉着他离开。
他能感觉到背后叶霜寒的视线,他想回头,可父亲的脚步越走越快,仿佛在说别回头。
父亲没作任何解释地带着他和娘亲动身返回。
回去的路上,天空飘起了雪,他坐在摇晃的马车里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燕山直至它消失不见。
归途中,他靠在娘亲的膝盖上闭眼休息,耳边飘进父亲与娘亲的谈话声。
“叶盟主真打算独自迎战那个圣教教主?”娘亲的声音里透着惊讶。
父亲倒是淡定许多:“我早料到他会这么做,他定是认为他该为此负责。”
“但那不是他的错,若换作是你,你也不会对两个小孩子下手。”娘亲轻叹一声,“只能说世事难料。”
“叶盟主是打算将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父亲沉声道,“所以他才执意要我们先走。”
“看来他把武林盟的未来交给你了。”娘亲立刻理解了叶霜寒的用意。
“明知此回凶多吉少,我怎忍心让他一人面对?”父亲左右为难道,“可我又不能辜负叶盟主的嘱托。”
“其他帮派呢?”
听娘亲问起其他帮派,父亲重重地捶了一记车身:“其他帮派嘴上说着要战,其实大部分都不准备出手。”
“难道他们要袖手旁观?”娘亲原本抚摸他头发的手微微顿住。
“毕竟圣教教主指名道姓要的是叶盟主的人头。”
“这也太忘恩负义了。”
“倘若明日叶盟主赢了,那就无事发生;倘若他输了……”
父亲没把话继续说下去,娘亲也没再开口,马车里陷入了难熬的沉默。
他虽年幼但已经懂事,他感觉得出父亲与娘亲心头的沉重。
叶霜寒此刻大抵亦是如此。
当然相较于父亲娘亲的忧心忡忡,他的对那个席若兰充满了好奇。
她真有那么厉害吗?
事实上,她的确有。
叶霜寒败了,败在了一个小丫头手里。不止叶霜寒死了,当时在武林盟总部的八大派十六帮精锐皆被横扫殆尽,竟无一人幸免。
现场的状况惨不忍睹。不过圣教并没有接手武林盟总部,他们只在大殿的正中央留下了四个大字:“血债血偿。”
那是血淋淋的四个大字。
负责善后的父亲并未露出太多情绪。他就像预知了这一结果,用上了其中最坏的准备。
因为叶霜寒的嘱托,父亲暂代空缺的盟主之职,开始了武林盟的重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见到父亲。
就这样过了一年半载,一个宁静的夜晚,父亲带着叔叔秦杰和一名面容美丽的年轻女子回来了。听父亲介绍,她姓柳名眉,是叔叔秦杰一次外出路过湖边时救上来的落水女子。
那时候,他未曾料到噩梦会随着这位“柳眉”而来。
夜里,他被脸色苍白的娘亲摇醒。
“娘?”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看见娘亲站在他的床前,娘亲的身侧还站着侍奉他们多年的管家。
“出什么事了?”他发现娘亲和管家的神情都十分严肃。
“玉儿,你立刻和管家从后门走。”娘亲弯腰为他穿上外衣,却未向他说明情况。
“娘?我要去哪儿?”他不明白娘亲为何如此着急地要他大半夜跟着管家出门。
“娘来不及和你解释。”娘亲拿出一只黑色的埙,交给穿好衣服的他,“带上它,还记得娘教过你的曲子吗?”
他点点头,并不懂娘亲为什么突然给他这个。这只埙不是爹当年亲手做给娘的定情信物吗?
娘亲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身后的管家开始催促:“夫人,时间紧迫,再不走就走不了。”
时间紧迫?
来不及细思,他就被管家牵着小手离开屋子,回过头,他望向站在原地的娘亲,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
秦府后院。
管家带着他跑得很急,仿佛后头有什么人在追他们。
可他除了自己的喘气声和心跳声什么也听不见。
这时,娘亲给他的埙掉到了地上,顺着坡道往草丛里滚去。
他立刻挣脱管家的手去捡埙,然后他就听见背后传来管家的惨叫声。
下意识地躲进草丛,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倒地的管家。管家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永远也不会瞑目。
那个叫柳眉的女子,一脚踢开管家的尸体,血从她的脸颊滴落,她却毫不在意地勾起一丝笑。
如果不是他跑去捡埙,恐怕倒在那里的人就不止管家了。
说到这里,秦玉停了停,长指捏紧席若兰还给他的埙。
躺在秦玉身侧的席若兰微微抬起头,望向神色不明的秦玉:“杀害你父母的凶手是那个柳眉?”
“是。”秦玉简洁地答道。
“她杀害你父母的目的是……”
“盟主之位。”靠坐在床头的秦玉转过脸看向席若兰,“她就是现任武林盟主苏炎的夫人。”
“所以你真正的仇人是武林盟?”席若兰坐起身,盖在她身上的薄被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至腰间。可不等他回答,她又否定了自己的结论,“不对,你身上的旧伤确实是席若离造成的。”
她不会认错席若离的招式。
“伤我的人的确是席若离,但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秦玉交握住席若兰的十指,一个侧身将她按回软榻。
他的指尖从她的掌心,缓缓移向她的胳膊、脖颈,一直往下。
她明明想问他是什么事,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声声低吟。
秦玉后来究竟遭遇了什么,她已无暇弄清。
时间回到那个夜晚,躲在草丛里的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柳眉命令左右两侧,江洋大盗打扮的壮汉:“就算搜遍整个院子也要给我找到剩下的小鬼。”
“是!”壮汉们应声散开。
不能发出声音,他握紧手里的埙,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能……
“柳眉!你还我大哥大嫂的命!”伴随着怒吼,他的叔叔秦杰施展轻功从屋檐上跳下,执剑刺向柳眉的命门。
然而剑未刺中柳眉,剑身就被柳眉出手的丝带牢牢缠住。
“秦大侠你好凶呀。”柳眉朝着秦杰娇嗔道,“你忘了我们曾经肌肤相亲……”
“住嘴!你这个妖女!若不是你骗了我,我大哥大嫂今日不会惨死,你现在居然还想害我的侄儿!你……”
秦杰的话音未落,柳眉就用丝带折断了他的剑,紧接着又捆住了他的四肢。
“秦大侠你说错了。”柳眉缓缓走近不得动弹的秦杰,伸出纤指在他眼前摇了摇,“我不止要害你侄儿,秦府上下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秦杰咬牙切齿地瞪着柳眉。
“为了我心爱的男人的千秋霸业,这个理由怎么样?”细指挑起秦杰的下巴,柳眉玩味一笑,“很遗憾你虽然功夫不差,可我已经心有所属。”
“谁做了你这贱人的男人才倒了血霉!”秦杰刚骂完,就被柳眉甩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很重,直接让秦杰的唇角流了血。
挨了一巴掌的秦杰却突然大笑起来:“今生算我秦杰眼瞎识人不清,引狼入室害了大哥嫂嫂!这笔债我下辈子还吧!”
语罢,秦杰强行挣脱开丝带双臂抱住柳眉的腰,然后望了一眼躲藏在草丛里的他,叔叔的眼神仿佛在说:“快逃!”
原来叔叔早就知道他躲藏在这里,所以才自投罗网。
他没办法救叔叔,更救不了自己的爹娘、管家。因为他是如此弱小,宛若蝼蚁。
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跑出后院,记忆里,他一直在往前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中。
体力好似沙漏逐渐耗尽。
必须快点逃走。可他的双腿却越来越沉重,沉重到再也无法挪动一步。
就在他精疲力竭地停下之际,他遇见了杨柳树下的席若离。
当时他还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席若离,还以为自己遇到住在这片湖水之中的仙人。那张不属于尘世间的绝色之颜,漆黑的眼眸似星河般深幽又如月光般清澈。这个男人光是站在那里,就能引来众生注目。
“教主。”
柳眉的声音自他身后飘来。
糟了。
这个人和柳眉是一伙的。前路后路都被挡住的他,自知今日难逃一死反而冷静了下来。
就算死,他也要知道他们是谁。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大声质问道。
回答他的是一把揪住他衣襟的柳眉:“不得对我们教主无礼。”
“你们杀我爹娘却不敢报上家门?”他故意用了激将法。
果不其然,被称作“教主”的男人微微皱眉地看向他:“你爹娘是谁?”
“这小鬼是天玑流的少主,他父母是秦……”柳眉刚替他答了一半,就被冷冷地打断。
“我问你了吗?”
闻言,柳眉害怕似的松开他,朝那个男人鞠躬道:“没有,请教主恕罪。”
“你杀了他的爹娘?”那个男人的语气很轻,犹如羽毛拂过耳畔。
“是…的。”柳眉完全没了前头的气焰,甚至有些诚惶诚恐。
“理由。”
“他爹是代理盟主,我怕他再一次集结武林盟向我圣教复仇。”柳眉战战兢兢地回道。
圣教?
听到圣教两个字,他难掩惊讶。这个男人和柳眉都是圣教的人,柳眉又喊他教主。前些日子,他听府上的人说圣教教主席若兰下落不明,如今圣教的教主之位由席若兰的弟弟席若离继承了。
那这男人是席若离?
他转向席若离,后者也在看他。
“柳眉,你擅作主张了。”席若离看着他,却在对柳眉说。毫无波澜的一句话,吓得柳眉直接跪了下去。
“属下该死,教主饶命。”
但席若离看也不看柳眉地问他:“你是不是很想杀我,替你爹娘报仇?”
他还没回答,又听见席若离说:“但你杀不了我。”
席若离仰头望着夜空中皎洁的明月,如水的清辉洒落向他的长发。他喃喃地轻启双唇,目色幽深又明亮。
“这世上能杀我的人只有她,席若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