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年不朽的身躯里。
流淌着的不是热血,更没有鲜活的骨肉,而是无穷无尽的深渊泥沼。
承载着无数的凶恶亡灵。
假若这果真是一个“谁强谁恶谁最大”的肮脏世界,颜湛想——
或许现实并没有那么不堪。
失去了唯一的哥哥,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也没有什么可以再惧怕的。
他要做最恶!最大!
他要将这些嚣张又无脑的家伙统统践踏脚下!碾进泥里!
他要变强!变得最强!
因为如果再不改变的话,他就会连仅剩的灵魂也消失,但他不愿消失。
这小小灵魂里,珍藏着的……
是他的哥哥呀。
假若他消失了,这世上很可能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哥哥,记得哥哥的好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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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悄无声息的厮杀。
寒冬腊月,冰天雪地,少年单薄的身躯坚定地跪在坟前,宛若一座墓碑。
有归家的旅人从此经过。
看到冰雪中,少年睁着空洞的双眼,一眨不眨,没有呼吸,亦没有心跳,就如一块毫无反应的木头。
以为死了,吓了一跳。
但用手一摸,发现身体仍有滚烫的热度在。
这就更惊悚了,彻底吓昏过去。
日复一日,冬去春来。
冰消雪融,草长莺飞,而少年的身躯仍倔强地跪于坟前,一动不动,坚韧如山。
每每有人经过,就都能看到他。
起初人们还会害怕,但慢慢的,也都开始好奇了,说:
“咦?都好几个月了,这少年不吃不喝不动,没呼吸没心跳,这还算是人吗?”
“不知道啊,说他不是人吧,他的皮肤和头发什么的,每一处都很逼真,但如果说他是人吧,好像又有点儿太邪门儿。”
“哎,你们说他会不会是玩偶什么的,就是专门订做来,代替家属给死人守坟的那种?”
“我天!真的会有这种玩偶吗?那等我死了,我也想让我儿子给我订做一个,有人陪着就不孤单了啊。”
年复一年,沧海桑田。
当第一个发现少年的旅人已经变成老爷爷入土啦,他孙子的孙子也都长到老大。
少年的身躯依旧跪在坟前。
百年霜雪早已将他身上的衣服风化,残破褴褛,小鸟儿衔来松子,于是坟前长出一排排红松树。
茁壮的红松如一排排铁骑士兵,守护着孤坟和少年。
而少年身上积满了尘土。
土里掺杂着花和小草的种子。
少年的衣服虽然残破了,但小草破土而出,蜿蜒着藤蔓,将少年温玉般的躯体包裹。
几朵漂亮的小野花儿开在少年的头顶,于风中摇曳,无畏无惧。
而当地的百姓们早就看惯了坟前的“人形墓碑”,对少年见怪不怪了,甚至还变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取名——
生随死殉碑。
但也有姑娘们觉得这名字太悲了,就又取了个别称,叫:
爱你时花开。
因为她们觉得,少年守护着墓中人,就像王子在守护着他心爱的公主,他头上开出的小野花就是最好的见证。
而终有一天,公主定会醒来。
但不管是叫“生随死殉碑”,还是叫“爱你时花开”,总归是吸引了无数的旅人慕名而来。
村民们还在“王子公主”的凄美故事上继续添油加醋,编出了各种各样的版本,赚足了人们的眼泪。
而他们的腰包则赚得钵满瓢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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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某天清晨。
有人发现跪在坟前的少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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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裹满花藤,就连头发里都开出淡黄色小花儿的少年,如刚出山的野人一样,在城市的房顶上跳跃奔跑。
他刚刚生命中第一次看到了日出,看到了五彩缤纷的野花,看到了澄清的溪水及水底欢快游曳的小鱼。
而现在,他又第一次看到了马车,看到了金碧辉煌的宫殿,看到了热闹的集市及集上五花八门的商品。
天空是那么蓝那么蓝。
正如他的名字一样。
正如曾经在太极观圆圆的屋顶上,哥哥对他形容过的一样。
少年惊奇极了。
而这时,有尖酸刺耳的声音将他逐渐飘远的思绪拽回。
“啊,上当了上当了我们上当了!”
“小兔崽子!你不是说要当我们的傀儡要把灵魂祭献给我们吗?!”
“麻烦搞清楚状况好不啦!现在是我们的灵魂被他吞噬了好吗?!”
“他的意志力太强啦太强啦!我根本啃噬不动他的灵魂啊啊啊!!”
“我要出去出去啊!我不要困在他身体里融成他灵力的一部分啊!”
“闭嘴!吵死了!”
少年不满地说,目光一扫,落在下方某个大户人家的院子里。
“……”
亡灵们吓得忙噤了声,化作他视力的一部分,助他往远处看。
只见这家的娇少爷因不满仆人给他倒的洗脚水,一脚将脚盆踹翻,接着就对仆人拳打脚踢。
都快要把人给打死了。
少年冷笑,打了个响指,立即有一坨鸟屎掉进了那家少爷喋喋不休破口大骂的嘴巴里。
“啊呸呸呸呸呸呕——!”
娇少爷尖叫起来,顾不得再责备仆人,趴到一边狂吐不止。
“嘻嘻。”
少年顽皮地笑起来,招一招手,就顺走了娇少爷晾晒在绳上的整套衣裳。
找个没人的胡同,扯掉身上的藤蔓换上。
姑且先凑合穿吧,他想,待以后与哥哥相见时,再好好地捯拾捯拾自己。
不过即使他没刻意捯拾,一走上大街,仍然吸引了许多路人的注意,有惊艳,但更多的是惊讶——
“哇!你们快看那少年!”
“咦?怎么会是银色的眼睛和头发?还有他的脸……那是画上去的吗?”
“要真是画的,也画得太好看了吧!好想向他求仿妆呀!”
“……”少年微微一愣。
低头看了眼自己垂在肩侧的头发,不知何时,竟已变成了银色!
明明刚苏醒时还是黑色。
心中一惊,忙跑到路边的面摊上,借着缸里的水照了照。
面摊老板说:“哎哎哎,你要干什么?”
“……”少年不理他,只怔怔望着水中那张还没来及熟悉就又更加陌生的脸,难以置信地摸摸脸颊,茫然道:
“我、我的脸……怎么会这样?”
魔气彻底浸透了他的躯体,他变得跟以前……嗯,有点儿不大一样了。
这还让他怎么去见哥哥嘛!
不过只惊疑了一瞬,他很快就重新镇定下来,安慰自己想——
变了就变了,但他还是他呀。
哥哥应该……不会在意这些的吧。
少年敛了神色,起身对一旁的面摊老板说:“老伯,要一碗阳春面。”
“早说嘛!”
刚还黑脸的老板立刻堆满了笑,说:“我还以为你想拿我下面的水洗脸呢,等着哈,面这就好。”
亡灵们战战兢兢地问:“主人,吃了面咱要去哪儿?”
少年想也不想地说:“去往三界,找回哥哥的骨灰。”
同时,也把哥哥……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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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死无全尸之人投不了胎,而即使投得了胎,死时缺胳膊少腿儿,转世之后就还缺胳膊少腿儿。
换句话说,死时是什么样,死后就还是什么样,而若死时被挫骨扬灰,别说投胎了,连魂魄都很难聚齐。
颜湛想——
哥哥成神,现在看来暂时是不可能了,而被殷九离削骨剔肉焚为灰烬,想要转世投胎,似乎也很难。
身负诅咒,唯一的可能唯有化鬼。
然而过去的一百年里,鬼界一点儿消息都没传出,极大可能就是因为哥哥的魂魄还散落在外。
灵魂不死不灭,但不代表不会散。
散而不灭,以致无处可依,才最是凄惨。
萧惩的骨灰早在百多年前就与千千万万被屠杀的咸池遗民们混在一起,飘散各处了。
因此于颜湛来说,寻找,注定是个漫长而孤独的过程。
甚至很可能根本无果。
但他不去考虑这些,他只想着开心的事儿,想着有朝一日能与哥哥团聚。
他寻找过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天界、鬼界、魔界,还有人间各域,甚至还去过九幽虚境。
很多时候,得到的只有失望。
不过只要寻回一粒,哪怕只有一粒,就足够他开心上大半天啦。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游走在三界各处。
如是说,倒真应了白道人当初那句话——
“先寄人篱下,又流浪三界。”
然而他却不想“一生挚爱之人……终究求而不得”。
好在三百年后,他终于将哥哥的骨灰集齐了,其实他也不确定是不是全部集齐,或许还差上几粒。
但鬼界这时有消息传出。
说是最近……诞生了个新鬼王。
嗯,为什么说是“新”呢?因为原本鬼界就是有鬼王的呀。
但他们同样是谁强谁恶谁最大。
因此,有了更厉害的,旧的就不配拥有姓名啦。
获知此事,颜湛都有些喜出望外了,想见到哥哥的迫切,打败了他心中一切对未知的恐惧。
比如,未知哥哥会不会记得自己,未知哥哥能不能认出自己,未知哥哥介不介意自己已经不是人了而成了魔。
还有,未知……
他急忙赶去,远睹尸山血海里开出的白骨之花上,那名乌发红衣的年轻鬼王。
金质玉骨,冰肌雪肤。
左边脸颊三道剑痕深刻,殷红如荼,眉心一朵曼陀罗花,缱眷凄绝。
周身燃烧着似蓝非蓝似橙非橙的火焰,如一朵肆意怒放的血色火莲,神情肃杀,睨视众生。
不是在做梦吧?
真的是哥哥呀!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哥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