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以玉符联络。
但让萧惩没想到的是,他才刚入阵不久,玉符上的小水晶就开始闪啊闪的。
还发出滚烫的热度。
生怕主人发现不了似的。
“……”萧惩从怀中掏出玉符,一看,果然是小孩儿。
顿时又好笑又无奈。
但还有一丝丝感动,接通之后,莹白的玉符慢慢变成一面四分之一手掌大小的琉璃镜,少年的脸庞出现在镜子里,问:
“哥哥、哥哥,你走到哪儿啦?”
“…………”
萧惩刚刚冒头的感动瞬间就没了,只剩下好笑,忍俊不禁道:
“这是谁家的傻孩子呀。
“我才离开多大会儿啊,还没走远呢你就问。”
“嘻嘻。”
颜战笑,说:“你让我看看你在哪儿。”
萧惩说:“我才刚出鬼域。”
颜战坚持:“你就让我看看嘛。”
“…………”
小孩儿难得跟他撒一次娇,虽说他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撒娇吧,但经对方一阵软磨硬泡到底是心软了,笑:
“行行行,但就一眼哈,我还要赶路呢。”
颜战笑着点点头:“好。”
之前说过,传送阵一瞬千里,但各不相同,如玄澈,是走天上,如妙渊,是走水里,而萧惩的,则是走虚空。
长长的空间隧道血雾弥漫,浩如烟海,缥缈梦幻,两侧每隔四五步就会有一个小窗口,能看到沿途的风景。
萧惩正要把玉符的视角对准齐齐一个窗口,忽又想起什么,捂着玉符小声问:
“明镜在旁边吗?”
“……”颜战扭头望望正在旁边写新城规的舟明镜,温声说:
“怎么,哥哥要找他吗?”
“不是不是!”
萧惩忙摇头,说:“我就是怕他在旁边,看到我们两个这么幼稚,多尴尬啊。”
“哦,这样啊。”
颜战嘴角微弯,一本正经地说:“那他不在。”
“……”舟明镜面无表情地自一堆文案中抬头,瞥了颜战一眼,淡淡道:
“你们有提到我?”
“嘘——”
颜战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舟明镜又默默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
有对象了不起啊,谁没有似的!
“咦?”
萧惩问:“刚刚那个是不是明镜的声音?”
颜战捧着玉符往远处走了走,笑:“他刚才经过,但现在已经走了。”
萧惩放下心来,不再纠结,将视角转向最近的一个窗口——
这是距鬼界不远的一个凡域。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将大地装点成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
每家每户都张灯结彩,门前贴着红底金字的春联,掉光了叶子的树陷入冬眠,树枝上被人们用彩带装点,上面还叮叮当当挂着许多送给孩童的礼物。
集市上,男人们推着小车,车上装着米粮还有点心,有的甚至直接装了半头大肥羊,正在置办年货。
女人们成群结队地往胭脂铺子和首饰铺子里面钻,成衣铺子更是少不得逛。
小孩子们则欢喜地在大街上玩耍,点燃一个炮仗扔出去就赶紧捂着耳朵往四散跑,不等回头就是轰一声巨响。
有时都能把旁边没留神儿的大人给吓一跳——
这也是小捣蛋鬼们最开心的。
“好热闹。”颜战说。
萧惩以往都只用传送阵赶路,从来不曾关注过隧道沿途的风景,今日第一次看到,不由有些感慨,轻轻叹息:
“是啊,好热闹。”
一顿,又笑:“能不热闹嘛!这都快要过年了。
“不过话说回来,时间过得可真快啊,眨眼一年又过去了,去年这个时候……”
说到此处,眼神暗了暗,些微怔忪。
去年这个时候,小孩儿还不知道在哪儿,今日的团聚,是他过去几千年里想也不敢奢想的。
“哥哥?”
听出他声音里的伤感,颜战唤他。
萧惩回神,揉揉发酸的眼眶,重新将视角从窗口移回自己身上:
“怎么了?”
隐去眼底的担忧,颜战笑了笑,说:
“等哥哥回来,抽时间我们也一起去置办年货吧?”
“……”萧惩心中一动,小孩儿总能一眼就瞧出他在想什么,于是点头,笑着应了声:
“好。”
.
从一念城到药灵谷,原本就用不了多大功夫,就这样不时地发消息聊一聊,路上倒也不觉得无趣。
未几,进入药灵谷境内。
因为谷中地势复杂毒物颇多,而且到处充斥着迷瘴,颜战这才断了与萧惩的联系,让他沉静下来专心应对。
好在这次不像上次求药一样。
没什么人跟来捣乱,因此萧惩很快就走出了瘴气弥漫的竹林,来到惟灵元君的草堂前。
这么多年过去,入目的景象竟然丝毫未变——
依旧是百十间草堂,大多都铁将军把门儿,土坯泥顶,破败陈旧,唯有东厢的三间大屋炊烟袅袅,飘着药香。
屋前有四五百亩良田。
冬日的艳阳下,六七名短袄棉裤农人打扮的散仙头戴棉帽,正拿着铁锹收割应季成熟的药材。
而田地的另一头,远远的有很多人围在一起像是在抢购药材什么的,但隔得太远,也听不清。
这次,仍是先前那名灰衣散仙最先看到萧惩,停下手里的活儿直起腰,说:
“嘿,谷里又来人了。”
不过今日天冷,他穿的是件灰袄。
另外六人听他呼唤,回头看了眼。
但似乎见怪不怪,很快就又埋头干活,不如萧惩上次来时热情。
萧惩也不以为忤,朝灰袄散仙颔首示意,彬彬有礼道:
“道长好,敢问惟灵君可在谷中?”
“在呢。”
灰袄散仙答,搁下铁锹朝他走来,问:“你也是来买长生药的吗?”
萧惩一愣:“长生药?”
“嗯?”
看萧惩疑惑,灰袄散仙也很疑惑,刚要说“你不是吗”,走到萧惩面前时却微微一怔,盯他片刻,道:
“你,很久以前是不是来过?”
“啊——”
屈指蹭蹭鼻尖,萧惩笑:“道长真是好记性,我的确曾经来过。
“八千多年前吧。”
故地重游,难免心生感慨。
萧惩回忆着说,“那时谷中的良田才二三百亩吧,而田里作业的仙长们也只有四五名。
“没想到一晃八千年过去,不仅田地面积多了两百亩,就连务农的人数也多了一倍。”
本意是想说,扩大规模,可喜可贺。
然而灰袄散仙却摇头叹息,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萧惩:“嗯?”
灰袄散仙说:“正如一念城的鬼民越多,鬼域越昌盛,就说明死的人越多,世间越多痛苦。
“我们这儿是‘药灵谷’,卖药治病的地方,种的药越多,人手越不够用,就说明世上的病人越多,人间越水深火热。”
“……”萧惩怔了怔。
看得出,对方久居深谷,消息闭塞,压根儿就不知道他是鬼王,用一念城作比喻大概也不是故意的。
但仔细一想,的确言之有理。
笑了笑,道:“你说的好像也对,如此说来,一念城跟药灵谷都关门大吉才最好。”
灰袄散仙有点儿腼腆,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家君上说的。”
“哦?”
萧惩问:“你家君上在哪儿?”
“请随我来。”
灰袄散仙前方带路,将萧惩引至门外,道:“稍等,我家君上正在相会朋友,且容我进去通传。”
萧惩侧身让步,道:“有劳。”
.
等待的时候,百无聊赖,萧惩就四处看了看。
药灵谷有仙法护持,倒是不曾下雪,放眼望去,碧倾万里,竟让人生出种身在春日的错觉。
“我终于得到长生不老药啦哈哈哈哈!”
忽然,有道刺耳的声音从田野尽头传来,萧惩循声望去,正是先前看到的那群人,好像因为什么打了起来。
“先到先得!这是我的药!是我的药!”
“滚蛋!我给的钱多!有钱才是王道!”
眉峰微蹙,萧惩正想过去看看,这时草堂的门又打开,大概是惟灵刚在门内对他说了些什么,灰袄散仙一出来便道:
“不识鬼王大驾,真是对不住。”
他一行礼,萧惩反倒有些不自在了,说:“用不着用不着,以前怎样就还怎样就行。”
灰袄散仙可不敢,毕恭毕敬道:“我家君上请您进去。”
“多谢。”
萧惩颔首,但还是忍不住好奇,看着远处问:
“那些,都是什么人?”
灰袄散仙跟着看了看,说:“他们啊,据说是欢乐谷来的一群暴发户。”
“欢乐谷?听着像是个好地方。”萧惩点评道,又问:“来做什么的?”
灰袄散仙道:“来买长生不老药的。”
“长生不老药?”
萧惩哭笑不得,说:“仙人苦苦修炼尚不敢说自己能够长生,他们竟真的相信能不劳而获,吃点儿药就想长生不死?”
灰袄散仙也笑:“谁说不是呢。
“其实这药虽说是长生不老,但也只起到调理气血的作用,对身体有益是不假,但世上哪儿有真的长生药呢。
“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要我说,吃药还不如多锻炼呢。”
萧惩说:“许是图个心安吧。”
.
没见有惟灵的朋友出来,想必还在房中。
进去之后,果不其然。
屋里还如八千年前一样凌乱,桌前坐着两人,其中一人身着碧罗夹袄,容颜清丽剑眉星目,正是惟灵。
而另一人——
则着实让萧惩有些意外。
竟然是四海水君,妙渊。
“鬼王,请——坐——”
惟灵慢吞吞地说,慢到连抬头看萧惩一眼都觉得费劲儿。
“惟灵君。”
萧惩点头打声招呼,一顿,“妙渊君。”
“如今我已被削去仙籍,鬼王还是直呼我本名吧。”
妙渊淡淡道。
其实他不仅被夺了仙籍,更是被抽了仙根灵骨,往后再也修不得仙。
退去神祗光环的他,就像是朵凋谢的花儿一样,整个人都黯淡不少。
不过,相比于北海那晚的阴鸷湿冷,萧惩觉得,如今的他好像更随和些,于是笑了笑,道:
“那好,花折柳,花公子。”
妙渊轻轻扯了下嘴角,他的身体抽仙骨尚未恢复,脸色还很苍白。
萧惩看到惟灵桌上摊放着许多医书,有意无意地瞥了眼,上面似乎都记载着同样一种病症——
鸭脚病。
就是妙渊的畸形。
记得鹤翎说过,妙渊性格孤僻,惟灵差不多是他唯一的朋友。
如是说来,大概他是来向惟灵求药治病的吧,萧惩想,敛了目光,事不关己,他也不方便多问。
“她……还好吧。”
妙渊垂着眼低低地问,也不看他,以至萧惩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是谁。
但想了想,很快就又想起来,点头道:
“昂,好,挺好的。
“忘川河畔奈何桥头有家‘李氏花圃’,如今她就在那儿种花,前晚我刚去看过她,日子挺开心挺充实的。”
萧惩竭尽所能,简短又详细地将英樱的近况告知于他。
妙渊似终于了了一桩心愿,长长叹出一口气,说:
“以后,有劳鬼王多多照顾她些。”
萧惩道:“好说,好说。”
惟灵一直默不作声的,当妙渊问起英樱,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待两人不再说话,才缓缓问:
“鬼王——今日来——是——为何事?”
萧惩直言道:“素闻谷中的奢望果能使人迷途知返,今日我特来此,想求一些回去。”
“奢——望——果?”
惟灵皱皱眉头,表示奢望果不仅是让人迷途知返。
更准确说,是食用后会使人产生幻觉,唤醒人内心深处最最最渴望而不可求的冲动和欲念。
因此,有可能吃了会迷途知返,但也有可能吃了会变本加厉,全都依靠施药者掌握好用药的分量。
萧惩道:“惟灵君你放心,在使用前我绝对会先试验一番,若把握不好分量我是不会给人乱用的。”
惟灵这才答应。
他倒是十分爽快,也不收钱,需要多少让萧惩自个儿到园子里摘。
“那个……”
萧惩却不动地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显得有点儿为难。
惟灵慢吞吞瞥他一眼,“嗯?”
萧惩尴尬地解释,说:“惟灵君,你知道的,我以前被你果园里的魅蛇咬过,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我不大敢……”
惟灵慢悠悠地扬起嘴角,说:“好——吧,我随你——走一趟——”
“…………”
萧惩看他动作如树懒一样慢,每活动一下都显得极不方便,就想说“其实不用亲自,只要差人陪着我一趟就行”。
但惟灵已经艰难地站起来了,再让他坐回去,似乎又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就没开口。
不过,值得高兴的是——
惟灵虽然动作慢,但赶路时他不是徒步,而是用法术,如此一来,就又快步如飞了,倒是一点儿都不耽搁。
两人一起飞着去果园。
萧惩在园外等,没一会儿惟灵就给他摘了满满一麻袋奢望果。
萧惩又把另外一只麻袋也给他。
很快就又摘满。
萧惩将麻袋如两座小山一样抗在肩上,道了谢,正要离开,这时惟灵忽又将他唤住。
萧惩一顿,回过头来,问:“惟灵君,你还有何事吗?”
“萧厄君。”
惟灵面带愧色,缓缓说:“对——不——起——”
萧惩茫然:“因何道歉?”
惟灵道:“记得——你曾经——交给我——一名少年——代为——照顾,但——我没能——将人看住——让他——走掉——了。”
“走——”
萧惩一愣,这是在说小孩儿吧,忍不住笑,说:
“没关系没关系,这都过去的事儿了,何况现在小孩儿已经回来啦。
“话说回来,我还要多谢你帮他重塑灵骨呢,要不然他也不会……”
有如今的成就呀。
“重塑——灵骨——?”
惟灵似有讶异,慢慢摇头,说:“不是——啊,当时他——灵骨——已碎,再无——恢复的——可能,我说救他——也仅是——保他一——命,并没有——并没有为他——重塑——灵骨——”
“你说什么?!”
萧惩一震,瞬间如五雷轰地,麻袋从肩头滑落,奢望果咕咕噜噜滚了一地。
未曾重塑灵骨。
换句话说,小孩儿的灵骨早在八千年前就已经碎掉,乃与法术绝缘之人,永远没有修炼的可能。
但——
若没有灵骨,他的灵力又是从何而来?
.
回去的路上,萧惩心乱如麻,许多事都不敢往深了去想。
一想就想到小孩儿从不敢用右手碰他,刚重逢那会儿,甚至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颜战估摸着他该回去了,便传来玉符,问他走到了何处,岂知通过玉符却看到他极难看的脸色,心微微揪紧,道:
“哥哥你怎么了?”
“你——”
萧惩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哽咽了下,说:“你就在酒楼等我,哪儿都别去。
“我就快回去了,等下有很重要的事想要问你。”
“……”如此郑重,搞得颜战都莫名有点儿紧张,稍稍沉默,道:
“好,我等你。”
刚说完,玉符就暗了,没一会儿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他忙迎出去:“哥哥回来了。”
“嗯。”
颜战一手一个,将萧惩肩膀的麻袋自然地接过来拎着。
两人差不多是并肩进的屋。
颜战把麻袋搁在厨房一角,转身又去给萧惩倒水,却被对方纤细微凉的手指轻轻摁住了手腕。
动作一顿,他偏头:“哥哥?”
“先不忙这些,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萧惩说,从颜战手里取过茶杯茶壶放回桌上,拉着他的手腕示意一起坐下。
“……”颜战此刻温柔而乖顺,在他对面坐下来,道:“哥哥想问什么?”
表面在笑,其实也很心虚。
而即使坐下,萧惩仍没有将手松开。
依旧与小孩儿手牵着手,膝盖抵着膝盖,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眼睛,努力要将他看透,道:
“小战我问你,你要老实回答我,这些年……你究竟是如何修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