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墙头跳下去直接就是两仪殿的后院,帝君饮食起居的地方。
转身刚一离开真应的视线,萧惩立马就懒得再装,顿时把脸拉得老长,顶上写满了郁郁不快——
信息量太大了,让他一时难以消化。
在以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殷九离差不多都是他生命的全部重心,甚至直到此刻仍在他心中占据了很大的分量。
结果现在突然有人告诉他,对方仅是一粒种子,是一个道具人。这给他内心带来的巨大冲击,就像……
就像自己生前死后的八千多年全都白活了一样。
虽然谈不上有多难过吧。
但心里面总感觉空荡荡的,充满了许多抓也抓不住的不真实感,不禁怀疑,殷九离成为他的表哥、命格对他阴魂不散,这些……真的仅仅是巧合吗?
“哟!小鬼头的脸色怎么这么臭?”
一丛白冬青树后面冷不丁传出道人声,萧惩正在走神,吓得一个激灵猛地跳开,道:
“谁?谁在哪儿?”
有个人影儿应声从树后面钻出来,他定睛一看,不由一怔:
“师父?您老人家蹲哪儿干嘛呢?”
“喏,树不修剪无以成栋梁,这冬青树都快长疯了,我闲来无事就修理修理它!”
后辛帝君道,笑得满含深意。
手里拎着把三尺多长的大剪刀,刚刚就蹲在地上剪树枝,是被树挡住了萧惩才没看到。
只见他一袭雾蓝色纱织长衫,月白打底,一截蓝玉的簪子将发丝挽起,袖口还不修边幅地往上卷了几卷。
很居家的打扮。
但有的人随随便便一穿就能光芒万丈让人移不开眼。
萧惩瘪瘪嘴,说:“这是冬青树又不是黄梨木,你再修它,它也是成不了栋梁的。”
真是想不通。
老头儿平素做事痞里痞气像个不正经的流氓,怎么偏偏会喜欢品茶园艺书法这些高雅的东西?
“敢怼为师?”
后辛挑了挑眉毛,收起剪刀,跨过冬青朝他走来,说:
“谁招惹你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谁招惹我。”萧惩闷闷不乐道:“但我就是高兴不起来。”
后辛狐疑地看他:“嗯?”
“……”萧惩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花坛上,没精打采地说:
“我表哥不是人的事儿您为什么没早告诉我,您要早告诉我,这些年我也不至于一直找他了呀?”
“……”后辛望了眼他来的方向,说:“真应是这么对你说的?”
萧惩一愣:“难道有错?”
后辛略一思忖,道:“也罢,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听吧。”
稍稍一顿,笑:“不过他是专门编故事写书的,说的话能不能信,信又能信几分,你自己掂量掂量。”
“…………”
萧惩刚要努力说服自己接受现实,就被老头儿一句话给搅得再次心乱如麻,忍不住长呼:
“师父——您别这么坏行不行啊!”
“哈哈哈。”后辛还跟以前一样喜欢以逗他为乐,忍俊不禁道: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其实我不是没早告诉你,而是根本救没打算告诉你。”
萧惩抬眼,诧异道:“为什么?”
后辛敛了笑,问:“你现在是知道了,但你开心吗?”
萧惩垂了垂头,“我……”
“小兔崽子!”
后辛用沾满花泥的手揉了他一把。
萧惩喊了声“哎呀”,忙去拍头发,扑扑簌簌的全是泥巴,还掺杂着冬青叶。
后辛又一阵低笑,喊他起来,说:
“今天算你有口福了,刚刚三水在研制新的点心,跟来一起尝尝吧,看到你来,我想他一定会很开心。”
萧惩本想说“不”的。
小孩儿还站在外面,不能让他等太久。
但有个词叫“盛情难却”,不待他回答,后辛已经自顾地在前面带路了,他也只得抬步跟上。
.
以往来两仪殿,不是在前方的神殿就是在后院的大堂,怀灵帝君的房间他今天倒是第一次进。
一进去就乐了。
两仪殿呈对称布局,中间有厚厚的一道高墙将殿宇与庭院都隔开,分别住着两位帝君。
然而谁能想到——
两人的卧房从里面看,竟然是连通的。
“呵。”萧惩笑,“记得小时候我还时常与三师兄他们讨论。
“说‘据传后辛与怀灵两位帝君素来不合,究竟谁比谁更厉害,得他们打一架才能知道’。”
“哦?”
后辛就着脸盆洗手,闻言一顿,饶有兴味道:
“现在呢?”
“现在——”
萧惩害怕被打,往远处站了站才笑嘻嘻地说:
“现在就我来看,您二位是床头不合,床尾合。”
“……”后辛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地擦净手上的水珠,把毛巾往架子上一搭,似笑非笑道:
“行啊,现在连这种有色笑话都会讲了,看来你的无情道,境界又精进了不少。”
萧惩屈指蹭蹭鼻尖,汗颜道:
“说来惭愧,其实正好相反,是因为弟子暂时封了法力,同时也封了无情道,才体会到了诸多滋味儿。”
自然,也包括情之滋味儿。
“嗯?”后辛走过来捏起他的腕子,探了探又搁下,目光在他脸上扫扫,笑:
“还是得多练哪。
“对如今的你来说,唯有将无情道修炼到极致,往后的日子才好过,不然怕是有的难受。”
“…………”
如今的他?如今的他跟以前的他,有什么不一样吗?
萧惩不解对方因何有此一说,正想问问,却见怀灵帝君端着新鲜出炉的点心推门而入。
于是他刚坐到凳子上的屁股立马又撅了起来,颔首道:
“帝君。”
怀灵帝君瞥了他一眼:“嗯。”
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好像看到他来,既不意外,更不热切,就跟看空气没什么两样,再平常不过。
视线未作停留,很快就从他身上移开,施施然将四五盘精致糕点一一摆放在桌。
“……”萧惩觉得自己站的位置有点儿碍事,就往旁边挪了挪,有意无意地打量起他——
怀灵今日如常穿了件白衫,连发带都是纯净的白色,仙姿俊逸,清贵绝尘,仿佛生长在冰川之上的一朵矜贵雪莲。
很难想象他这种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竟也会下厨。
而且不知道是为了让做出的美食更接地气还是怎么,他竟然赤着一双雪白的足。
把萧惩都给看愣了。
竟生出种七仙女儿下凡到猪圈里喂猪还不小心踩了一脚猪屎的震撼感。
后辛见他呆呆的,忍不住笑,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胳膊,说:
“坐呀,谁不让你坐似的?”
“啊——”
萧惩回神,不好意地笑了笑,拉了张凳子坐在后辛旁边。
怀灵对面。
后辛见他坐下后一直低着头,就问:“小鬼头,为什么我总感觉你每次来,好像都很害怕三水儿?”
“……”怀灵一顿,掀起他尊贵的眼皮快而又轻地瞥了萧惩一眼。
萧惩干笑:“呵呵呵有,有吗?”
后辛挑眉:“没有吗?”
“……”萧惩就默不作声了。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一看到这位帝君吧,他心里就莫名其妙生出种敬畏感,好像打一出生就比人家矮了一截儿一样。
不过这种敬畏并不是由于怀灵对他施加了威压或者做了其它的什么,是以倒没让他觉得不舒服。
“吃糕吧。”
怀灵淡淡道,听不出是对着萧惩说的还是后辛,不过待他将视线自萧惩低垂的眼睫上移到后辛身上后,很快又说了句:
“少说两句,也没人把你当哑巴。”
“对对对,吃糕吃糕。”
后辛立刻有所收敛,不再逗萧惩,笑眯眯把盘子都摆到他跟前,说:
“想吃哪个,自己挑。”
“……”萧惩看了看那些糕点。
有五种颜色,对应五种口味,黄色的是板栗,绿色的是抹茶,红色的是荭豆,黑色的是芝麻。
还有个粉蓝色的,一时看不出是什么。
每块都只有拇指肚大小,清香淡雅,做成桃花的形状,清一色用白色的玉盘盛放。
虽说盘子也只有巴掌大吧,但一个盘子里只放着的三四块糕,怎一个精致了得?
“害——”
萧惩莫名感到压力山大,还没开吃先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说:
“光看这摆盘,就已经让我高山仰止,自愧不如了。”
后辛对此也十分赞同,说:“这倒是,你的厨艺是比不过三水。”
一顿,神情有点儿骄傲,“放眼整个三界,也少有能比得过他的。”
“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尬吹,怀灵差点儿被自己给呛到。
“……”萧惩不再说话。
拾筷夹起一块板栗糕,香甜软糯,入口即化,果真是世间美味,禁不住想——
若我也能有此等手艺,酒楼的生意还用愁吗?而且若小孩儿也在就好了,真想让他也尝尝。
见萧惩露出羡慕的神情,后辛低低地笑了一声,转头对怀灵说:
“你看你厨艺这么好,而小鬼头却一塌糊涂,果然是有点儿不公平哈?”
怀灵淡淡道:“这世上本无公平可言。”
萧惩:“…………”
我不就吃您一块糕吗,怎么还把您给吃出哲理啦?
“三水儿。”
后辛无奈地喊他名字,说:“你别总是这样,要不他会这么怕你呢?”
“……”怀灵依旧扳着张扑克脸。
后辛夹在他两人中间似乎有点儿难受,笑得苦哈哈的,回头对萧惩说:
“水水水就这么副德性,你知道就好,他平常对我也一样。
“其实你不在的时候,他总对我叨念你——唔!”
话没说完就被怀灵塞了块荭豆糕,给彻底噎住。
“唔唔唔……”
他眨着眼睛向怀灵求助,怀灵不理他,于是又眨着眼睛看向萧惩。
“噗——”
萧惩忍不住笑出声来,但还是倒了杯水给他。
后辛喝了好几口水才缓过劲儿,颇为感慨地说:
“害,还是徒儿好。”
“……”萧惩弯唇一笑。
其实他挺好奇为什么老头儿一直叫怀灵帝君“三水儿”的,听着不大像人名呀?
还是说——
抬头望望怀灵身后那面墙上挂着的两幅画,左边一副画着三道水纹,右面一副画着三团火焰,都是上一下二的布局。
难道,跟这画有什么联系?
怀灵是三水?老头儿……是三火?
呃,这都是什么奇葩逻辑。
“……”萧惩摇摇头,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儿多。
后辛见他有点儿走神,凑过来问:
“好吃吧。”
“嗯。”萧惩敛了思绪,又往口中塞了一块,说:“实在太好吃啦,是以我有个不情之请。”
“……”怀灵瞥他。
后辛笑他:“还‘不情之请’,说这么客套。”
萧惩有点儿难为情,说:“好东西是要一起分享的,我、我想把剩下的点心打包,带回去给一个朋友。”
“朋友?”
后辛挑挑眉毛,抱着胳膊往后一靠,目光在萧惩与怀灵之间来回扫扫,自觉让出了话语权。
萧惩不知为何,突然紧张起来。
怀灵凝视他片刻,缓缓道:“听玄澈回来说……你最近交了新朋友?”
“啊?”
萧惩吓得呆了呆,手里的筷子一下掉到了桌上,轻轻点头:“昂。”
怀灵垂眸移开视线,淡声说:“下次再来,带他一起吧。”
“啊,这个……”
萧惩默默地说:“不太好吧。”
让小孩儿跟怀灵碰面,这画面……他有点儿不敢看。
似看出了他的心思,怀灵说:
“既然是你的朋友,我自不会将他怎样。”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不同意好像有点儿说不过去……
“那个——”
萧惩看看窗外,轻咬嘴唇,说:“其实也不用等下次,他、他现在,就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