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魂?”
听到这个答案,萧惩不免一愣。
万物有灵,草木尚且知道趋利避害,向阳而生。
而倘若没有灵魂,莫说是“人”了,根本连活物都算不上吧?
所以——
自小跟他一起长大,疼他护他又伤他杀他的太子表哥,竟然从一开始……就是个不人不鬼的怪物吗?
“为什么会这样?”
萧惩皱着眉头,失神地问:“会不会是……哪里搞错?”
在他死后,殷九离就仿佛人间蒸发了般,杳无踪迹。
这些年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其中也不是没包括这一种,但很快就又被他自己否定——
他是亲眼看着表哥从孩童长成大人,表哥是有血有肉的呀。
但真应摇了下头,说:“错是肯定不会错的。
“虽然我本子上不会将世间的每一笔账都记下来,但只要殷九离还存在,无论他如今是人是鬼,或者变成了其它的什么,都不会完全无迹可寻。”
这倒也没骗他。
萧惩知道,真应灵君的账本是自世界伊始就有的,世间的每一笔账,只要发生过,一般都会自动出现在他的本子上。
比他鬼域的生死簿还精确灵验,而且涉及的范围也更广。所以——
“所以我表哥……”
肩膀无力地垂下,他微仰着头,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
“是真的不存在了啊。”
真应看他一眼,道:“鬼王节哀。”
“我不是难过。”萧惩轻轻地说:“我只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自己追求一生尤死不殆,甚至死后仍割舍不断苦苦找寻的人,竟然很可能从一开始就是……
“……”深吸口气,萧惩缓过神来,冷静地道:“若他不是人,又会是什么?有可能是傀儡吗?”
真应眉尖下压:“傀儡?”
萧惩轻抿嘴角,略一思忖,道:
“这些年我经历过什么,身边遇到过什么人什么事儿,我想真应君你多少也都了解一些。”
真应一笑,“这倒是。”
萧惩缓缓道:“实不相瞒,今日我来,其实是有两件事想要问你。
“但现在我却十分怀疑,这两件事之间……极可能存在某种联系。”
“哦?”真应坐回椅子上,示意萧惩在对面也坐,说:
“讲来听听。”
萧惩从善如流,坐下后往前凑了凑,不自觉地压低声音说:
“在我生前,一直有个家伙装神弄鬼,阴魂不散地缠着我,老头儿……
“呃,我是说我师父后辛帝君,他曾告诉我说那怪胎叫做‘命’,这些,你都知道吧?”
真应灵君淡淡:“嗯,知道。”
一顿,问:“怎么了?”
萧惩奇怪地说:“他不是老早就死了吗?我一死他就跟着也死了呀,为什么我昨天在北海又看到了他?”
“这个——”
真应笑着倒了杯水给他,说:“我想鬼王是误会了,帝君当初说‘命’,定没说清是咸池的命,还是你的命。
“又或者他说清了,但你没听清。”
“…………”
萧惩接过杯子,想了想,说:“时间太久,我也记不得了,大概只说是‘命’吧,好像没特别指是谁的。”
真应说:“他不是你的‘命’。”
萧惩一愣:“不是我的?”
“嗯。”真应点点头,淡声说:“他是咸池的‘命’。
“日月交替,冬去春来,天生万物,自有规律。一个王朝也一样,不可能长盛不衰,永不坠落。
“到了坠落的时候,自然会亡。”
“……”萧惩突然想起来,在雪山冰洞时命格也曾提醒过他,说是咸池命该亡国,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
“不过——”
真应一顿,接着说:“不过这仅是最初,而后来他就也变成了你的‘命’,因为你一直试图阻挠他让咸池亡国。”
萧惩再次皱眉:“难道就因为我的阻拦,他才对我……?”
真应瞥他一眼,似笑非笑:“怎么,鬼王觉得很意外吗?我以为你该感同身受才是。”
“!”萧惩一震,握杯的手猛然收紧,望向真应的眼神带了一丝戒备。
但很快就想到,自己过往犯的错误对真应来说并不是秘密,对方会这样说也不奇怪,于是又镇定下来。
似未察觉萧惩一瞬的惊惶,真应笑了笑,解释道:
“其实更准确说,他不仅是咸池的命,你的命,他也是我的命,帝君的命,是这天地万物的命。
“世间自有一套规则。
“而‘命’,就负责执行这套规则。
“咸池气数将尽,于是规则让它灭亡,而你一心拯救咸池,这无疑违反了规则。
“不止是你,若换作其他人来阻挠他,结果也是一样。”
“这么说——”
萧惩不确定地道:“他果然不是死而复生,而是根本就永不会死吗?”
“是啊。”真应笑得几分无奈,说:“他昨日是你的‘命’,今日就可能是我的‘命’,而明日,却又不知道是谁的‘命’了。
“而我们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只要有人违反规则,他就一定会冒出来。”
萧惩点头表示了然,道:“也就是说,他即使因我而死,也会因别人而活,又或者当我再次违反了规则,他也会死而复生。”
真应道:“正是如此。”
萧惩说:“哎不对呀,我怎么感觉你说的这个‘规则’……好像有点儿扭曲呢?真应君你难道不觉得吗?”
真应灵君:“扭曲?”
萧惩看他不信,目光灼灼地道:“真的扭曲!很扭曲!”
“呵——”
真应低笑,说:“也许吧,毕竟每个人心中都各自有一把评判是非曲直的戒尺,或许在鬼王心中,善恶的戒线与旁人不同,但——”
一顿,语气严肃几分:
“但现行的准则是自创世伊始就有的,存在了不知几万万年,早就经过了时间的严酷检验,根深蒂固,想必不会有错。”
“…………”
萧惩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这么说,是我的错?”
真应依旧谦和,微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以后会发生什么,现在谁也无法肯定。也许有一天事实就证明——
“鬼王你,是对的呢?”
这话、这语气,莫名让萧惩觉得很耳熟,一下想起命格离开前说的那句:
“我等着看你成神的那一天。”
“……”萧惩默然不语,凝视他片刻,忽然摆着手干笑:
“呵呵呵呵算了吧,对抗全世界这工程太浩大了,还是交给更有能力的人去做吧。我开家小酒楼,烧烧菜就挺好。”
“……”真应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不过——”
萧惩敛住笑,又言归正传,道:“昨日我见我表哥的焚情出现在命格手中,既然你刚说我表哥自出生起便是无魂之人,我想,他们之间会不会存在某些联系?
“若‘命’起初仅是咸池的命格,那我表哥有没有可能是他……”
真应:“你是想说‘傀儡’?”
萧惩:“有没有这种可能?”
“傀儡是不会像人一样慢慢长大的。”真应说,一顿,想起点儿什么,又说:
“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个东西跟傀儡很像,但比它更要邪门儿。”
萧惩问:“什么?”
真应答:“人种。”
萧惩一愣:“人种?”
真应解释:“就跟树种花种菜种一样,也是种子,选好母体栽下去,就会结出小婴儿来,再慢慢长大。
“但这仅是一个传说,我并不确定。
“据传‘人种’的养育之术仅受命格掌握,是他匡正世间规则的工具,身为咸池储君,殷九离……不是没有成为‘人种’的可能。”
“……”萧惩五指微攥。
若殷九离果真是命格栽在咸池的种子,那么即使没有他,咸池也照样会亡国。换句话说——
咸池的灾星根本就不是他!
而是殷九离!
“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以为疼他护他最亲最爱的表哥变成伤他杀他之人,已然是世间最大的笑话。
却没想到,其实自己的出生才是——
阴差阳错投胎成为殷九离的表弟,于是替一颗种子背了所有的锅。
这一刻,除了苦笑,他还能说些什么?
可是,可是。
若当真如此,那么那个曾经即使所有人都骂他是灾星,仍愿意挺身而出将他护在身后,说“小十不是”的人,是谁?
那个明知他身有诅咒十八岁前不得入宫,却仍愿意相信他,带他一起站城堡上表演又带他进宫看烟花的人,是谁?
而他生前死后八千多年,至今仍念念不忘的人,又是谁?
这些,全部的全部,仅是一颗“种子”就能承载的吗?
但他的太子表哥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哪。
真应听着他笑,自个儿心里都觉得有点儿荒凉了,忍不住道:
“你……还好吧?”
“哈,我、我没事啊哈哈。”
萧惩憋不住笑,说:“我就是哈哈哈,我能不能把我们刚刚说过的话当成哈哈,当成一场笑话啊哈哈哈。”
真应:“…………”
萧惩想喝口茶,但笑得手抖到端不住杯子,咯咯咯得说:
“不行实在太好笑了,我表哥哈哈哈怎么可能会是一颗种子呢哈哈,这是什么破命格什么破规则呀哈哈。”
“……”虽然八九不离十了,但看他这样,真应还是小小地安慰了他一下,说:
“现在也仅是猜测,也许不是。”
“随便吧。”萧惩说,猛然收住笑,面无表情道:
“反正他也不在这么多年了,我心里早就当他已经死了,不管是不是种子,我以后就不找了吧。”
其实找不找的,并没有对真应说的必要。
不过他也不是说给真应听的,而是说给自己。
仿佛越大声就越能说服自己,起身道:“茶凉了,不喝了,谢谢你告知我一切,告辞!”
真应跟着起身,送送他,在后面道:“鬼王若有时间就去一趟两仪殿吧,帝君对你很是思念。”
萧惩脚步不慢,说:“前几天不刚见过?”
真应笑:“两仪殿与我墨香阁仅一墙之隔,来都来了,过恩师家门而不入,好像有点儿不大好吧。”
萧惩笑了声,“有道理。”
一抬手,道:“不耽误你回去写作了,就送到这儿吧,我这就上隔壁看看。”
说罢飞身一跃,麻利地爬上墙头。
紧接着像只红蝴蝶般蹁跹落下,消失在了真应的视线。
“……”真应一怔,不禁失笑。召出玉符与人传讯,恭敬而又温顺,道:
“他过去了,□□过去的,淘气得像个小孩子。”
玉符一端道:“本就是个孩子。”
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不过——”
真应如实汇报,说:“他刚刚来问了我关于命格和殷九离的事,现在情绪怕是有点儿不太高。”
对方惜字如金,道:“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说一不二#小天使的地雷~姑娘破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