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骨堆积如山。
鲜血汇聚成海。
妖冶的曼珠沙华怒放。
连缓缓流淌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浓稠到化不开血腥,几近凝固停滞。
乌发红衣的少年鬼王,犹如从地狱复仇归来的使者,踩碎无数尸骨,踏血而行。
两条乌黑铁索自他的双肩蜿蜒伸出,拖在身后,张扬飞舞,似蓝非蓝、似橙非橙的业火熊熊燃烧,焚天毁地,血珠从剑锋滚落,熔入热土。
腥风吹动他的衣发,同血纠缠。
他冷鸷的双眸被鲜血染红,苍白的面颊上深深烙印着三道剑痕,宛如一朵怒放在无边血海深处的喋血红莲。
凡人于他,贱如草芥,弱如蝼蚁。
无论是咸池遗民还是玉鸾百姓,更不论是人是鬼,皆因震颤神魂的惧意而在他脚下臣服。
婴孩的啼哭不止。
手起!
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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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起,剑落!
萧惩一剑将“命”按在他额头的手掌齐腕斩断,喊道:
“我没忘!
“我一刻也不曾忘!
“忘的那个人是你!是你!!!”
攻击太过突然,教人猝不及防。
断掌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飞入旁边的枯草丛中,“命”被气浪掀得退后半步,有点儿不可思议:
“你没用法力……竟也挣脱了我的禁锢?”
“是你——”
萧惩单膝跪立,不知何时余情已在他手中,以剑拄地,他缓缓抬头,道:
“是你这个连真容都不敢露,只会躲躲藏藏装神弄鬼的懦夫忘了,忘了我究竟是怎样打败你,把你剁的稀巴烂的!”
字句如刀,眼神冷定如铁。
“……”“命”怔了怔,忽而轻笑,“哦,是么?”
说着,微一抬臂。
只见他手腕的断口处如烟似雾,白茫茫的,竟连一丝血肉都没有!
很快就又长出了一只新手掌。
莹白如玉纤细修长,这样的手不该提剑,倒该握笔,写出的文章定能夺得天下文人墨客的风采。
“命”活动了下他的新手指,笑得浑不在意,道:
“但小鬼你还是忘了,你忘了你曾说过的话,你曾发过的誓。”
“……”冲破禁制几乎耗光了他所有意志,萧惩扶着剑,摇摇欲坠。
但望向“命”的眼神,不让半分。
“呵——”
“命”同情地看着他,道:“你忘了这世上唯一信任你的人,你曾发誓会记住他的脸,永远永远不会忘记!
“但到头来呢?你可曾记住了他?!可曾一眼就认出了他?!”
“……”萧惩低低喘息,听对方言辞笃定说得有模有样,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但还是嘴硬道: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因生痛而混沌不清的识海里却在努力思索——
对方指的是什么?
是指这次重逢,他起初只将小孩儿当作普通顾客而没有很快相认吗?
但他在第一时间就怀疑并试探了呀。
其实,当看到少年能面不改色把他做的甜甜蜜蜜小汤圆全都吞下去时,他心中差不多就已经有了九成的把握。
再者说,是小孩儿自己未显出真容,他因此一时不敢相认,这算不上罪大恶极吧?
似看破他的心思,“命”嘲讽道:“看来你还真是忘得彻底!不过——”
一顿,笑:
“不过你忘了他,他弃了你,倒也公平。”
“弃……弃我?”
萧惩一怔,几许茫然。
“哈哈哈哈!”
“命”似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儿,仰面笑了一阵儿,道:
“我至今还能想起你们对跪在一起互相发誓的模样,可怜兮兮,满满的求生欲!
“可惜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明明说好了会永远相信你保护你的人,明明哪怕与三界为敌都会站在你身边的人,最后还不是对你失望透顶,离你而去!”
“!”瞳孔微缩,萧惩轻轻地说:“小战不会……”
“不会?”
“命”讥笑反问:“若他不会,在过去的八千年里,为何留你一人面对一切,他人在哪儿?他可曾在你身边?!”
“小战,才不会……”
萧惩的声音更轻了,轻到不像是在反驳,而更像是在喃喃自问。
因为的确有一瞬间,他忽然不敢肯定。
握剑的手隐隐发抖,冷风吹过脸颊,带走了身上唯一一丝温度。耳边是“命”嘲讽而又惋惜的轻叹:
“唉,年少的情深,又能深有几分。”
“……”萧惩微微握拳,识海里混沌一片,却有个声音一直在说。
小战不会,他才不会。
“小鬼,你到底在执着些什么?”
“命”状似不解地问:“你都已经是鬼王了,拥有至高无上的恐惧之力,为何就是不肯用你的力量去毁掉这价值扭曲的世界,毁掉那些思想扭曲的人呢?”
“……”意识在识海中沉沉浮浮,灵台似要崩裂,萧惩痛得脸色惨白,忍不住用双手掩住耳朵,嘴唇微颤:
“我,跟你才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命”嗤笑:“难道你真的妄想有朝一日,鬼也能飞升成神吗?
“还是说你已经忘了,你也曾如我对你一样,对那些……”
“砰!”
话未说完就让一声巨响打断,幻境的结界竟被人从外面一脚生生碾碎!
柳树林如空中阁楼,迅速崩塌消退,显出真实的环境——
其实就是皇宫外面的长安大街。
彼时,天光大亮。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生机盎然,交易买卖,十分热闹。
初升的朝阳为颜战一袭红衣镀上层淡淡的金光,卓然的风姿恍如天人,一双似银非银的眼眸里却透着孤霜寂雪的冷意。
他款款走近,步态从容。
望着命格所站的方向,淡淡道:“鬼真的不能成神吗?但据我所知,两仪殿中就有一个,阁下该如何解释?”
“你……竟能看得到我?”
“命”些微讶异,谁的命格谁看到,或者他想让谁看到谁才能看到,除非如冰洞对赌那日一般,他借来一具凡人的躯壳。
因此,对于颜战面朝他说话,他很是意外。
“……”闻到熟悉的花香,萧惩从耳边移开手,慢慢转过头来。
看到颜战,四散的神魂才逐渐一点点往回收拢,怔然道:
“小、小战……”
颜战敛了目光。
看向萧惩时,银眸转为深黑,眼中的寒意顷刻被温柔取代,道:“哥哥。”
得到肯定的答案,萧惩紧绷的神经顿时一松,再支撑不住,身子一歪,朝人倒去。
“……”颜战就势将他接住,动作温柔地将他汗湿的碎发拢到耳后,歉然道:
“对不起哥哥,我来晚了一会儿。”
实在是这结界隐于闹市,有些不好找,耽搁了些时间。
“没有……”
萧惩虚弱地笑了笑,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说:“再晚来一会儿……我也撑得住。”
无非是再多耗些心神,多受些痛楚吧。
但小孩儿望着他苍白的脸色及被冷汗打湿的头发,依旧难掩自责。
命格一直站旁边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互动,不过主要还是打量颜战。半晌,似乎终于认出了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我当谁呢,原来是你呀小子。
“哈哈哈哈哈真是想不到啊你竟然还会回来,他做的那些事你难道不失望吗,你不是不再信他了吗?”
一顿,点点头:“不过回来好啊,很好,真是个又傻又蠢的好孩子呀哈哈哈哈哈。”
“……”颜战瞥他一眼,冷冷回敬:“你才又傻又蠢!”
转头却见白色身影在笑声里逐渐模糊,化作缕缕轻雾飘散在了碎金似的阳光里。
但他缥缈空灵的声音还在:
“是,鬼也不是不可成神,我等着,小鬼,我等着看你成神的那一天。”
“……”萧惩疲惫至极,但循着他离去的方向,眼神却充满坚定,道: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一定会…”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吐出,仅剩的一丝体力终于耗尽。
眼眸轻阖,彻底失去了知觉。
“哥哥?”
颜战心中顿时一紧,忙分出一丝元神探入萧惩识海,却发现他仅是累极了而神魂并未受伤,这才松了口气。
正要将萧惩打横抱起,忽又眉头深锁。
只见他掌心的黑纱被撑开一条缝隙,一丝黑雾从中溢出,雾中有道嘻嘻哈哈的怪声说:
“好惨好惨!
“大人,我好同情您呀!您明明可以用灵力探他识海,为何偏偏选择用最伤自身元气的元神呢?
“是不是因为您这一身骨血都肮脏不堪,唯有元神还属于自己,是最后的一方净土呀哈哈哈哈!”
颜战眸色一冷,握拳一捏。
黑雾里有什么被捏碎,瞬间传出惨嚎:“啊呀疼!死啦死啦我死啦!”
压下|体内的躁动,颜战冷冷道:“记住,你们最好不要妄想染指他分毫,否则——”
一顿,“我不介意让你们再死一次。”
平缓的语气,却无端让人听出蚀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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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惩醒来时,正躺在一顶软轿里。
颜战则倚着轿厢坐在他身边,懒懒支着条腿,温和的目光眷恋地望着他的睡颜。哪怕此刻四目相对,也没错开,道:
“哥哥醒了,感觉好些了么?”
见他要坐起,就扶他起来。
“嗯,睡了一觉,神清气爽。”
萧惩笑,揉揉惺忪的睡眼,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颜战说:“回家。”
“酒楼?”
颜战点头:“嗯。”
萧惩忍俊不禁,小孩儿已经把酒楼看作是与他一起的家了。
真好。
但笑着笑着,忽又想起命格的话——
对方说小孩儿曾弃他而去,而自己也曾负了小孩儿一次。
嘴角的弧度微微僵硬,萧惩垂了垂眼,缩在轿厢一角又默不作声了。
不时偷偷地瞥颜战一眼。
想问,又不敢问。
他怕一但问出口,从小孩儿那里得到的答案会让自己无颜承受。
万一,他是说万一。
万一他真的曾让小孩儿失望透顶,弃他而去了怎么办?
但,若果真失望透顶,如今为何又肯回来呢?
“……”颜战觉出萧惩兴致不高,微微正色,问:
“哥哥在想什么?”
“啊?”
萧惩迅速回神,摇头尬笑:“没事没事,我可没胡思乱想啊。”
“……”颜战一愣,低低笑了起来,“还说没想什么。
“哥哥你都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萧惩不好意思地撇过脸,撩开轿帘,往窗外看。
也算透透气。
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轿子竟不是在地上跑,而是在天上飞!
这是顶银色的轿子,前后各由四个银色的小火柴人抬着,当真是八抬大轿了,呼呼噜噜,又快又稳。
穿过云层,拖出一道长长的尾迹。
有青鸾鸟成群结队在窗前唱着歌儿,残阳如血,将天边的云海镀上一层金红,再远一些,则呈现出淡淡的粉。
如萧惩此刻的脸颊一般。
他伸出手,立刻有一只青鸟落在他指尖,小小的一只,还在幼年,鹅黄的小嘴,胸前带着一撮白毛。
“嚯,真可爱。”
萧惩笑眯眯的,想问有没有什么吃的喂喂小鸟,谁知不等开口,颜战已将整包的鸟食递过来。
他一愣,笑着接过。
倒一点儿在手心,看着小青鸟吃,说:
“小鸟小鸟,你说我家小孩儿怎么什么都有呀?这世上还有他办不到的事吗?有吗,有吗?”
“……”颜战笑而不语,眼底隐去一抹晦色。
他才不是万能。
但他想为了哥哥,一次又一次地创造出奇迹。
“啊!流星流星!”
萧惩喂着喂着青鸟,突然叫了起来,抓着颜战的手腕摇啊摇,欢喜地指着窗外给他说:
“小战你快看!快看呀!”
遥远的天边正下着一场浩大的流星雨,银色的星辰如万千箭矢,穿过镂月裁星的云层,自窗前划过。
伴着青鸾鸟悦耳的轻啼,美如梦幻。
颜战抬眸,本想跟他一起去看。
然而视线尚未来及穿透窗口,途经他趴在窗前的侧脸,望着他脸上一如少年时纯净的笑容,便再也无法将目光错开分毫。
“想不到白天竟也会有流星!”
萧惩回头,雀跃道:“快许愿快许愿!这时许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说罢就转向窗外,闭目去诚心许愿了,完全没顾上注意小孩儿的兴趣根本不在流星上——
好不容易遇见一次流星雨,而且还离这么近,几乎唾手可得,可算让他逮着了!
“……”颜战不由失笑,无奈地想着:哥哥孩子气时还怪可爱的。
不知萧惩许了什么愿望。
但他许愿时闭着眼睛,嘴角微翘,浓如蝶翼的睫毛轻轻颤动,虔诚又沉醉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定是他梦寐以求的念想。
“……”颜战心中一动,忍不住想要触碰他的脸颊。
但指尖缩了缩,抬起的手又收回,终不舍惊扰。
萧惩从不贪心,再美好的愿望他一次也只求一个,是以很快就将心愿许好。
如刚完成了一桩神圣的仪式般,他长长舒了口气,张开眼睛,笑着回头:
“小鬼,刚让你许愿,你许了没?”
却见颜战正深深凝望着他,清润的眉眼间绕着浅淡的笑意,缓缓说:
“哥哥,我们……成亲吧。”
作者有话要说:颜战:我才没有对哥哥失望,哥哥是最棒的!我离开是因为【哔——】啊不说也罢,想起来都委屈,哥哥求抱抱!
萧惩:乖哈,我家小孩儿也棒棒哒~婚都求了抱抱还远吗?
今天提前码完就提前发了,作者狗窝里搁不住油饼,但明天还是24:00(捂脸)呀~
PS:谢谢#苟利国家生死以#、#说一不二#小天使的地雷,姑娘们破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