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畸形的双脚,萧惩恍然间明白了大半,道:
“呵,原来那个人……是你。”
“不,不是他!是我,全都是我!”
妙渊一露面,英樱显然有些慌神了,指着自己向萧惩他们分辩:
“所有一切都跟花哥哥没半点儿关系!他来就是想替我顶罪的!”
妙渊冰蓝色的眼眸如万年寒川般阴鸷湿冷,却在望向英樱时化成温柔海洋,道:
“是你在为我顶罪才对。”
一顿,嘴角漾开笑意,温声说:
“不过我是真的没有想到,那天我只不过随口说了句天界可能会派人查我,你竟会——
“竟会明知有可能是陷进,却还以身犯险,将一切罪过都往自己身上引。”
“……”
英樱不住摇头,泣不成声,道:“即便我不能接受你对我的感情,但花哥哥……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你是为了帮我,才犯的错。”
“…………”
嗯,介个介个……感情线怎么听起来有点儿复杂咧,搞不好是个三角恋甚至多角恋哪。
萧惩等人忙自动在旁边站成一排,做好了现场吃瓜的准备。
颜战手中抓了一把枣子,塞给萧惩,萧惩又分给了玄澈两颗。
“哈——”
妙渊明显被“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扎了心,仰头短促一笑,似有几分自嘲,道:
“谁说我是为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英樱一愣:“……”
妙渊望着她,眼中晶莹闪烁,缓缓说:“我没你想的那么单纯。
“一直以来,爱你也好,帮你也罢,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
森然的巨浪遮住月华,星辰不见。
漆黑的夜幕下,妙渊的表情晦暗不明,阴情难测。他张开双臂任宽袖在风中飞舞,阖眼的瞬间,眼中闪现一丝压抑的厉色,道:
“我对你好,只因你是唯一一个不嫌弃我的人。呵,不是你需要我,而是——
“我,离不开你。”
“……”
萧惩心中一动,下意识转头看了眼颜战。
在废墟中跳出的刹那,小孩儿就已褪下假面,恢复了少年模样。此刻正专心听着故事,留给他一道精致柔和的侧脸。
似觉察他在看他,忽又转过头来。
目光不经意相对。
少年弯唇一笑,使他不禁失神。
慌乱地将脸撇开,心头却甜美得如盛开了一树梨花,连花枝都忍不住轻轻打颤。
试探地伸出小指,悄悄与人勾在一起。
颜战被他碰到的瞬间,指尖一缩。
本以为小孩儿会躲开,不曾想下一秒竟就势捉了他的手,整只握住,很快又变成十指交扣。
萧惩一怔,猛地抬头——
这次颜战没在看戏,他眼中唯一的一抹颜色,是一袭红衣的他。
萧惩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脸颊红了红,忙躲开他的视线,心想:
小战也是唯一不嫌弃我的人呀。
“哥哥跟他才不一样。”
如听到他的心声般,颜战往他耳边俯了俯,用只够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
“是我离不开哥哥。
“只要哥哥需要我,我会一直在。”
“……”
萧惩垂着眼没说话。
他不敢给小孩儿看自己的表情,更不敢出声,因为一出声,嗓音肯定是哑的。
不知为何,听对方这样说,他心里突然很难受,难受得眼眶酸涩,都要哭了。
“……”
颜战见他眼睫湿润,如蝶翼般轻轻颤动,甚至连鼻梁都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红晕,知他心绪难平,于是不敢再说什么招惹他。
只不动声色地收拢五指,将他攥紧几分。
彼时,妙渊水君已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原委全部说清。
谁也不会想到,随功德碑一起流传千古的“济沧国亡”、“不周桥断”这些离奇故事中的主角——
花折柳。
救人、飞升,根本不是因为“以德报怨”,而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
正如镇海石上记载。
妙渊水君本名“戚折柳”,但戚老爷并非是他生父,他是戚小夫人与一名船工私通所生,生来双脚带有残疾。
因此,自小儿被视为孽种、怪胎。
流落异乡受尽欺凌,只能生活在海中,以打捞废品为生。
不周桥断时,他挺身而出,救了很多人,是以在当夜得以飞升,成为执掌风雨的四海水君。
折柳山,正是由他的名字命名。
然而,这些仅是世人根据传说,刻在石头上的,并非全部事实。
而事实真相是——
戚折柳随母亲一起流亡在外,受尽冷眼,在他两岁那年,最爱他的母亲也病逝了,自此他变得更加孤苦无依,人尽可欺。
但心中的恨意和复仇的欲|望一直支撑着他,让他坚韧如一根蒲草,深深扎进海里,即使每天捡食垃圾,活得不人不鬼。
直到十九岁那年。
他在海边拾荒时遇到了一名美丽的少女,少女是跟着一群少女,坐着插满鲜花的香车从遥远的城镇上来的。
她们每个都娇艳的像一朵花。
即便如此,她仍是最亮眼的一朵,红纱衣、红舞鞋、红珠钗,炙热得像是一团火焰。
少女们提着小篮子,赤着雪白的双足奔跑在沙滩上,捡贝壳、捡海螺,口中还哼着不知名的歌儿。
他就躲在礁石后面偷偷看。
害怕,又害羞。
他也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呀。
不想,突然有人发现了他。
少女们被他披头散发沾满水草的模样吓坏,顿时花容失色,纷纷朝他身上砸石头,还骂他是怪物,是变态。
他抱着头躲闪,连辩解都不会,久居深海根本没人跟他说话,他早已忘了该如何开口,只会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但砸着砸着,忽又不砸了。
是红衣少女制止了她们,她还光着小脚丫朝他跑过来,送给他了一朵从城里带来的红色丝绒花。
这也是他恨极了“戚”姓,后来改名字时,取“花”姓的唯一原因。
然而,往后的许多年里,他都再没见过那名火焰般的少女。
多番留意,才听人说起。
原来,她是城里揽月阁的头牌,名叫“英樱”,而相遇那天,是老鸨带着姑娘们出来观海踏青。
年轮一圈圈转。
又过了许多年。
久到少女的音容笑貌都早已模糊在记忆里,他却仍然记得那一团如火红衣,以及永不凋谢的丝绒花。
终于,他又见到了她。
昔日的少女已经长大,如花朵般绽放,越发得美艳不可方物。
然而,她形容落寞。
站在初遇的那块礁石上,竟要跳海轻生。
“跳海?呸——”
玄澈吐出一枚枣核,道:“你不都是将军的女人了吗,还跳什么海?将军对你不好吗?”
“我——”
英樱眼神躲闪,轻声说:“刚刚我骗你们的,我是喜欢风千雅,但他并不喜欢我。
“为答谢我的救命之恩,他将我赎出妓营,之后就撇下我走了。”
“走了?往哪儿走?”
玄澈不解,自古英雄爱美人,英樱的模样虽不说倾城绝色,但至少也万里挑一的,留在身边不香吗?
但英樱摇头,道:“他说,他仍有一牵挂之人在故乡。
“经年不见,也该回去找他。”
对风千雅示爱不成,英樱心灰意冷,回想起自己的前小半生——
童年时的记忆已模糊不清。
唯一印在脑海的,就是在揽月阁做妓,而揽月阁因为战火倒闭,她又被老鸨卖到军营做军妓。
“什么‘牵挂之人在故乡’。”
英樱凄笑:“我知道,这不过是风将军找来的借口。
“他不愿要我,仅仅是嫌我万人骑,嫌我身子脏。”
“才不。”
妙渊说:“樱樱,在我心里,你是这世上最干净的女孩儿。”
英樱摇头,浓妆艳抹的脸上滑下两行清泪,哽咽道:
“我是孤儿,本就没有家。”
“离开妓营之后没有地方可去,而想指望的男人又指望不上,我、我就想到了死。
“那天,我浑浑噩噩地一直往前走,等回过神时,就已经来到了海边……
“是,是花哥哥救了我,认我做义妹,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
“呵——”
妙渊笑得惨然,说:“我救你,同时也是为了救我自己。
“没有你,我或许早就变成鬼了。”
说到此处,他眼中汹涌着浓烈的恨意,以至表情都有些狰狞,道:
“仅因为我的出身,仅因为我的脚掌与常人不同,我就该忍受这些吗?我就活该活成他们眼中的怪胎!他们口中的孽障吗?!”
“我恨!我恨极了那些人!每当他们的船只在海面划过,我在下面游,我都想象着能将他们的船底捣穿!
“我要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沉到海底喂鱼!死无丧身之地!”
“你错了。”
萧惩凝视着他,带着怜悯与同情,缓缓说:
“善恶由心,不由命呀。”
闻言,颜战嘴角微弯,薄薄的镜片后似有欣慰。
“善恶由心……不由命?”
妙渊一愣,笑着摇摇头,“呵,怎么没人早些告诉我呢?不过——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遇到了英樱。
英樱是他在深黑海底,看到的唯一亮光。
为了她,他甘愿放下仇恨,飞升成神,因为他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能永远将英樱留在身边——
英樱是人,是人就会死。
英樱死了。
死于相思,更是死于对自己飘零一生的羞恨,年纪轻轻便抑郁而终。
因为对风千雅仍心存执念,她死后阴魂不散,化成鬼,徘徊人间,一刻不停地寻找着风千雅的踪影。
萧惩不免有些沉重,说:“没有怨念而仅靠一丝执念维系的魂魄,极度虚弱,根本承受不住阳气的侵蚀。”
“不错。”
妙渊点点头,似乎今日来,他就没打算再抽身而退,直言道:
“所以我才每隔一段时间就为她找来一具躯壳,她根本不懂得如何夺舍,更不懂得如何将原主的魂魄封印,她没有害人性命。
“是我,是我将一切做好,再把空壳给她,她一直都以为那是我找来的死尸。”
“不是这样的!”
英樱茫然地看着他,问:“花哥哥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明明就知道你做的一切!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知道!”
但好像……她自己心里也明白。
对方是想把一切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不想拉着她一起做同谋。
妙渊淡笑:“你能记得我的好,我很开心,怪只怪……”
怪只怪你我皆痴心错付,都爱上了永不可能回应的人。
“但……我不后悔。”
妙渊说:“如果可以选择,再回到那天,我仍会救你,仍会喜欢你,仍会努力努力努力地……
“去成全你。”
不惜以海啸威胁,以至自己神位不保,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也要逼得穆安国主一次次娶她为妻——
这也是为何冼凤宫的一切,布置的都像是新房。
因为她一直一直,都想做风千雅的新娘。
“……”
萧惩忍不住再次瞥了穆安国主两眼,想,这真是风千雅的转世吗?
若“是”还好,若“不是”……
天哪,这兄弟未免也太惨了吧。
就因为长得像一个两千多年前的“古”人,竟差点儿没国破家亡,还失去了最爱的皇后。
不过到此为此,差不多水落石出。
即便祸是妙渊闯的,但英樱也并非全然无辜,只是她甘愿替妙渊顶罪背锅,倒让萧惩有点儿刮目相看。
毕竟残害这么多条性命,无论是按照天界的律法还是鬼域的律法,下场都必然不会好受。
看一眼玄澈,道:“玄澈君,谁的人谁带走吧,英樱姑娘由我领回一念城安置,水君大人,就由你带回去向帝君复命。”
玄澈意外:“你不一起去两仪殿?”
萧惩笑:“为何非要拉上我?你自己一个人带不回去还是怎么?”
说着,瞅到玄澈身后有一紫衫青年抱琴而来,挑起一边眉毛,道:
“现在好了,你帮手来了。”
“嗯?”
玄澈一愣,扭头看去,见是朝歌,脸色立即黑了下来,没好气道:
“这小白脸,一干活儿就找不到人,一要领功了,跑得比兔子都快!”
朝歌过来,飞起一脚踹到他的小腿:“傻大个儿,说谁呢?!”
玄澈“嗷——”得声,抱着腿干嚎,“说谁谁知道!”
“朝歌君,你的牛——”
萧惩对他颔首打了个招呼,说到一半又改口,笑:
“我是说皎白,你追上了没?”
朝歌冷着脸,瞥他一眼:“跑了。”
“哦。”
萧惩点点头,莫名其妙就冷场了。
好尴尬,似乎他一直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业的制冷机,话题的终结者。
不过也没什么要说的了。
妙渊已经服罪,交由朝、玄二人带走,英樱则跟着萧惩回一念城,之后再按律处置。
“等等。”
正要走时,英樱忽又将玄澈等人喊住,看萧惩,道:“今日一别,不知还有无机会再见。
“能否容我些时间,再对花哥哥说几句话?”
“我是没问题的。”
萧惩说,瞥了瞥朝歌。
朝歌摘下一根琴弦化作镣铐,戴在妙渊的手脚上,才松开钳制着他的手,淡淡道:
“你快去快回。”
妙渊点头,转身先深深看了英樱一眼,才朝她走来。
英樱忙跑过去,将他搀住。
萧惩看到,妙渊走路时跟鸭子一样,啪叽啪叽的,十分不雅观。
难怪鹤翎常说,妙渊性格孤僻,每每幽居府中不与人来往,即使是万仙朝会也时常缺席,仅通过玉符与人联络。
实在是他双脚畸形,不太方便。
两人去到一边,躲人群远远的,说了些悄悄话,再回来时,英樱的眼眶更红了,而妙渊则一语不发。
头也不回地随朝、玄二人离去。
萧惩是很久以后听英樱主动说起,才知道她对妙渊说了什么。她说:
“其实过了这么多年我仍在找他,不是因为我还喜欢他,而是因为我想要个答案。
“我想问他当年抛弃我,究竟是不是在嫌我脏……”
不过这都是后话。
先回一念城再说。
因三日之期未到,萧惩的法力暂未恢复,没法儿画个传送阵回去。
只好再麻烦小孩儿把画展开。
想到对方有了画就可在鬼界来去自如,连通行证都省了,道:
“还没问,你这是何时画的?”
颜战笑:“早了。”
都七千年前的事儿了,哥哥怎么今天才发现欸。
萧惩狐疑地瞅瞅他:“你不会…很久以前就开始在我鬼域登堂入室了吧?”
“……”
少年没正面回答,眨眨眼睛,淘气地对他做了个鬼脸。
萧惩笑了笑,无奈地想,小孩儿真是越来越顽皮了。
挺好。
说话间,正要携手入画。
这时,忽有一道剑光自眼前掠过。
不偏不倚,刚好保证能被他眼尾的余光捕获。
萧惩脚步一顿,笑意来不及收敛便已凝固。
若没看错,是出自焚情。
愕然转头,看到高高的宫墙上,背对他站着一名剑客。
一袭素衣,湖蓝色缎带束腰。
乌发翻飞,长身玉立,手中挽着一柄无鞘长剑,隐约有血纹浮动。
剑身流光溢彩,正是焚情。
“表哥!”
萧惩疾呼,如拉满弓弦的箭镞般瞬间窜出,朝之跑去。
“哥哥!”
颜战伸手一抓,却只来及捉到他微凉的指尖,很快就又从掌心滑落。
白衣人跳下墙头,往宫外飘去,萧惩便也翻越高墙,消失在颜战的视野。
手心的温度尚且残存,颜战收拢五指,稍稍紧握。
将英樱收入画中,抬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