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卿卿

三抹嫣红的胭脂。

如三道侵骨蚀心的剑痕,深深地镌刻在左边脸颊。

印着似雪肌肤,越发显得他明艳凄绝,清妍动人——

与那张平平无奇的脸皮毫不相同。

无疑,即使薄施粉黛画了淡妆,但五官的底子,萧惩显然用的是真容。

颜战的目光一瞬不瞬。

薄薄的镜片之后,深黑如海的眼眸幽幽暗暗,掠过一丝惊艳。

但更多的,还是心疼。

萧惩眼睫低垂,难为情地不敢去看小孩儿,在被注视的片刻,如同被攥住了呼吸。

视线从蝶翼般浓密的羽睫中遗落,望见对方缓缓抬手,指尖似要抚摸他颊边伤痕。

不禁呼吸微促,直想往后退缩。

颜战没错过他一丝表情。

见他眼睫轻颤,于是动作一顿,抬起的手又缩了回去。凝神片刻,嘴角微弯:

“好看。”

“……”

萧惩猛地抬眼,但目光只跟小孩儿交汇了一瞬,很快就又躲开。扯了扯嘴角,轻轻地问:

“真的?”

颜战自下而上再次将他端详,含笑说:“哥哥真的很好看。”

“呵——”

萧惩轻笑,终于肯正视颜战的目光,指头轻轻戳了下他的肩膀,道:

“最会哄我。”

颜战冲他眨眨眼睛,难得淘气,做了个小小的鬼脸。

萧惩忍俊不禁,不点而朱的嘴唇弯起好看的弧度。

正在这时,忽见少年垂了垂眼,挺拔的身形一矮,突然单膝半跪在他面前。吓得他忙退后半步,轻呼出声:

“小鬼,你做什么?!”

少年轻轻捉住他纤细的脚踝,防止他乱动,温声说:

“哥哥别怕。”

萧惩这才意识到,是他的鞋带儿绑错了,小孩儿想帮他重新绑。

这怎么行?生前死后加起来统共八千多年从未受过这种待遇,他简直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忙弯腰要把人拉起来,急道:

“小战,你——”

“小事情。”

颜战不待他说完,就抢先说:“哥哥不必介怀,能照顾哥哥,是我终身的夙愿。”

然而即使抢话,仍字句清晰不疾不徐。

声线听似轻缓平稳,但每一个音节都铿锵有力,仿佛是从肺腑深处呼出的。

“咦?”

萧惩身后,四百多名姑娘们互相对望,脸上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萧惩的脸唰就红了,支支吾吾说:“你、你话别说这么白,怪不好意思的。”

颜战低低笑了一声,熟稔地将短靴上的黑色绑带解开,围着他小腿重新缠绕几圈,编制成网状图案,勾勒出修长匀称的曲线。

这才起身,目光落在萧惩的发髻上,眉头轻蹙,温声说:

“似乎还少了点儿什么。”

萧惩正自尴自尬,连鼻尖儿都是红的,一时没反应上来,呆呆地问:

“少,什么?”

少年不语,略一沉思,伸手摘下自己的银色素簪轻轻插在了萧惩发间。细看两眼,笑意重回眼底,说:

“好了哥哥。”

萧惩下意识往头上摸了摸。

指尖触到簪子时,不禁一愣——

在小孩儿头上戴着时,他一直以为簪子是银的,但刚一触碰,竟发现上手的触感远比银要阴凉许多。

不大像是阳间的东西。

而且奇异的是,他竟对这发簪油然而生出一种莫名的亲近之感。

对上少年的视线,许多不敢往深处想的,不敢往细处问的,全部都梗在喉头。

逼得他眼中几乎要涌出热流,最终只笑着喃喃:

“谢谢。”

颜战一怔,靠近半步。

稍一迟疑,抬左手指腹轻轻拭去萧惩眼角的一抹湿痕,轻描淡写地说:

“刚说了,都是小事情,哥哥不必介怀,更无须道谢。”

萧惩红着眼眶道:“你知道的!不是你说的这样!我的肉身早在那场大火中就已被……”

被焚为灰烬,混在咸池千千万万被屠杀百姓的骨灰中一起飘散三界。

“嘘——”

微凉的指尖抵在他唇瓣,颜战阻止他往下再说,笑着眨眨眼睛,道:

“许多人都看着呢,我们有什么话等回家再说。”

萧惩回神,猛然也意识到不妥。

眼下并未谈论私事的时候,更何况他跟小孩儿有着长达八千年的旧要叙,估计没个十年八载说都说不完。

忙又迅速收敛心绪,点了点头。

“找到密道了!”

鹤翎的声音从祠堂敞开的大门里传出,萧惩与颜战对望一眼,转身步入祠堂。

吉祥身为饕餮,一进门时就已将桌子上的供果和糕点全部扫荡一空,此刻正窝在门的里侧睡养生觉。

被这声音吵醒,不满地伸了伸爪子,不经意抬眼看到进门的萧惩,不禁呆了呆,大喊:

“娘啊——”

还真别说,对身着纱衣罗裙头戴珠钗的萧惩来说,喊“娘”的确比喊“爸爸”更适合。

萧惩扫它一眼,“快把下巴收收,你是没见过漂亮姑娘吗?”

“切——”

吉祥嗤之以鼻孔。

鹤玄二人闻声回头。

玄澈先是一愣,紧接着嘴巴张成O型:“我艹!”

鹤翎则细细将萧惩打量一番,点评道:“萧厄君,啧,得亏你不是女子。”

“否则这祸国殃民,红颜祸水的罪名,你端的是坐实了。”

萧惩笑:“有这么夸张吗,我觉得还好,也就一般般吧。”

“一般般?”

鹤翎挑起一边眉毛,心道,我飞升前怎么也算阅女无数,如果你这都是一般般了,又让其它小姑娘们可怎么活?

不过,看出萧惩不是在过度自谦,而是真的对自己容貌存在深深误解,便笑了笑,不再跟他争。

只问:“想好叫什么了吗?”

萧惩一愣:“什么‘叫什么’?”

鹤翎解释:“既是姑娘,就该有个姑娘的样子,名字也一样。”

意思是,进了宫就不能再叫萧厄啦。

“这个……”

萧惩想了想,摇头表示没有。看向颜战,笑道:

“小鬼,你帮我想一个吧。”

“嗯——”

颜战略一垂眼,温声说:“哥哥觉得……卿卿如何?”

“亲,嘶——”

萧惩吓得差点儿没咬到舌头。

颜战一看就知道他想歪了,不禁笑得几分促狭,解释说:

“哥哥,是‘卿卿骋少年’的卿卿。”

鹤翎在一边儿抚掌,道:“妙啊,红颜又惹相思苦,此心独忆是卿卿。”

“……”

尴尬,萧惩呵呵呵呵干笑一阵儿,道:“是我没文化,是我没文化。”

“没有。”

颜战帮他圆场,笑道:“哥哥你只是单纯可爱。”

萧惩脸又一红。

鹤翎握拳挡在嘴边:“咳吭!”

玄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鄙夷道:“嘿!你个小跑堂儿,为了那二两工资还真是什么马屁都敢拍!”

一顿,抱着刀,“好了该走了,密道就在桌子底下,刚刚我与鹤翎检查过,里面有阵法直通皇宫。”

萧惩点头。

鹤、玄二人先一步钻进密道,他正要跟上,想起姑娘们,脚步又一顿,回头道:

“去一念城的路刚刚在房中我已对你们说过,你们到时会有人接应。

“届时你们无论是想定居还是投胎,都可以找一位姓‘舟’的大人,我已经跟他说过,他会为你们办理的。”

“谢谢王上。”

姑娘们齐齐对他行了福身礼,道:“我们商量好了,大家一起去投胎,来世再做好姐妹。”

“如此甚好。”

萧惩笑得很是欣慰。

虽身为鬼王,但他情愿鬼界不要这么繁荣昌盛,期盼鬼民的数量能少而又少,鬼域的疆土也能小而又小。

倘若哪天,鬼域能空。

世上仅他一个永不超生的鬼,而其他都是普普通通的人时,那才好呢!

.

告别姑娘们,钻入密道。

果然见有一道传送阵法。

但古怪的是,阵法上虽然有着很浓的鬼气,却只沾在表面,而阵法核心萦绕着的,竟是极纯净的仙气。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名。

然而,快到不可捉摸又暂无证据,只能先按下不说。

传送阵一瞬千里,但各不相同。

如萧惩,是走虚空,如玄澈与鹤翎,是走天上,而水君府的这个,则是一半水路,一半陆路。

眨眼到了皇都。

隐约能听到头顶的地面上传来车马声、吆喝声,还有世家公子逗鸟、遛狗,唱曲儿的吵吵嚷嚷。

快要出阵,萧惩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冷不丁喊前方二人站住,道:

“等一下,我身上的鬼气与煞气都太重,女鬼靠近时肯定会发现的!”

玄澈一顿,回头道:“这还不简单,你把你身上的鬼气跟煞气都封印起来不就成了?”

萧惩:“封印?”

鬼的法力都是与鬼气融合在一起的,鬼气越重,法力也就越强,封印了鬼气就相当于将法力也一并给封印住了。

而鬼若没了法力,简直比凡人还要虚弱。

即使仅是暂时的,对萧惩来说,也是极其危险的。

鹤翎摊摊手:“只能如此了,萧厄君。

“不过请放心,你将法力封印之后,我与玄澈君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嗯……”

确实没什么更好办法,萧惩无奈扶额,道:“好吧。”

说罢,抬手轻轻在额头拍了三次,灵力倒灌入四肢百骸,封锁住每一道脉门。

为防止无意间自行冲破封印,特意下了时间限制,以三日为期,在此之前无法解除。

鹤翎与玄澈对视一眼,双双化作一缕银线飞入萧惩衣袖。

变成一道银边镶在荷叶袖口。

行动间影影绰绰清姿曼妍,更添几分别致。

“…………”

萧惩笑了笑,道:“二位,真会玩。”

说话间阵门已至。

萧惩一脚踏出,外面天光大亮,高悬的冬日艳阳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微微眯起眼眸,还没来及观望四周,就听身后有六七人朝这边跑来,道:

“刚刚国主翻了苏小主的牌儿,但这会子她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真是急死个人!”

萧惩回头,看到是几名小宫女。

但也是回头的这一瞬间,他心里“突”得一跳——

不知何时,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孩儿……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