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惩跟他想到了一处。
对望一眼,略微颔首,打开铜瓮将里面的骨灰尽数倒在了桌角。
霎时,桌上四五百个铜瓮震颤的更猛烈起来,蹦蹦跳跳的,间或几个甚至能听到同样微弱的女子哭泣:
“救救我、救救我……”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有些自我意识更强的,说出的话也更完整,道:“把我的身体还给我,我要回家,我不要被关在这儿!快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数百名女人一起哭本身就足够恐怖了,更不用说是数百名女鬼一起抽泣。
如诉如慕,凄绝悱恻,闻之悚然。
怕任它们蹦跶下去,自己的心脏也得跟着蹦出来,萧惩抬手轻飘飘一拂,如洒落三千清雪,瞬间将躁动不安的魂魄压制。
而随着最后一点儿骨灰微末倒出,一缕青白色的薄烟从瓶口溢出。
逐渐聚拢成一名女子的形状。
正是之前被萧惩倒出又装回的幽魂。
但不同的是,这次她不再只是一道缥缈难寻的虚影,而是拥有了依稀可辨的实体。
能看出,她穿着件湖绿色的纱裙,柳眉杏眼,清清秀秀小家碧玉的。
即使五官和衣服的细节仍难看清,但至少不会如先前一般风吹就散。
一双春杏般水润的黑眸注视着萧惩,但没敢直视,眼神畏畏缩缩带着点儿恐惧——
鬼与鬼之间都是有感应的。
甚至不需要靠得太近,也不需要对峙,就能察觉出对方的能量是不是在自己之上。
而对于强者,其本身的气场就足以将对手压制。
是以,她未见得是真的害怕萧惩。
而是一种本能的,对力量的恐惧和敬畏。
甚至萧惩还未开口,她就已经自觉的跪下俯首称臣,道:
“参见王上。”
“……”
萧惩一怔,他可没想到在此地还能有人对他行如此大礼,忙虚扶她的手肘,道:
“姑娘快起!“
但姑娘不肯起,咬着嘴唇欲言又止,泫然若泣。
萧惩道:“姑娘你是不是记起了什么,有话要对我说?”
姑娘将头垂得更低,朝萧惩叩首道:“求王上救救奴家和奴家的姐妹!”
“奴家?”
鹤翎与玄澈对视一眼,立马想到——
古时因为男尊女卑,女子才时常自称为“奴”。但如今世风开明许多,男女地位早就平等了,怎么还会有人自称为“奴家”?
这,至少得是一千五百年前了吧?
“你先起来。”
萧惩再次拉她,道:“我们这次来,一方面是要查明北海水患的原因,而另一目的,就是为了解救你们。
“但你得先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也好让我们心中有数。”
“是。”
姑娘含泪点头,终于柔柔弱弱地站起来。但她没先回答萧惩,而是说:
“奴家知晓的也十分有限。
“奴家本仅余一缕残魂,不日就将彻底魂飞魄散,若非王上将奴家与奴家的骨灰合放在一起,残魂得到滋养,奴家……
“奴家或许已经不在了。”
萧惩扫一眼桌角的骨灰,道:“你是说,这里面有你的骨灰?柳树林四百八十六具女尸里,有一个是你?”
“嗯,都是奴家和奴家的姐妹。”
玄澈看看她,道:“不对啊,我见你也才十八|九岁,但林子里的尸体最小的也有二十三岁了吧。”
“这……”
姑娘面露难色,说:“那些尸体都是我们的,是奴家与姐妹们变老之后的样子。”
“变老?”
鹤翎把搪瓷碗当玉骨折扇摇了摇,突然显露出几分纨绔公子的玩世不恭,笑:“才二十三岁就喊老,妹妹,你让那些三十三岁的姐姐们该怎么活?”
“奴家绝没有冒犯的意思!”
这姑娘也是单纯,连真话和玩笑都傻傻分不清,贝齿轻咬嘴唇,道:“奴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还是请王上将其他姐妹都放出来,听听大家怎样说吧。”
萧惩正有此意。
掐了个不算复杂的诀。
纤白的手指如玉兰花苞般微微收拢,宽袖如烟,轻拂而过,铜瓮上的玉塞随之一个个弹落。
顷刻,一缕缕或深或浅,或浓或淡的青烟从瓶口飘出,凝聚成一道道虚影。
但虚影与虚影也有极大不同。
有的薄到透明,有的却鲜活真实得像是有血有肉。
这跟她们的死期早晚有关。
而她们刚一出来就不约而同地涌向桌角,争着认领属于自己的骨灰。
“这粒是我的!”
“这粒明明是我的!”
“都别争了,这粒是我的!
萧惩:“…………”
这个、这个,都是他的锅。
是他将四百八十六具尸体放在一起烧掉,又将全部骨灰混在一起装在了同一只骨灰坛里。
眼见得好姐妹们为了骨灰的事儿都快打起来了,萧惩扶额道:“姑娘们别争别吵!
“我给你们分!我给你们分还不行嘛!”
玄澈不解,“就这样混着不行吗?”
“应该不行。”
鹤翎摇摇头,不太确定地说:“人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化鬼后就是什么模样。
“就像皎白,他死时被割断了头,于是化鬼后脖子里就要戴个箍儿把头再接上,要不还是断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果死的时候尸骨不全,就投不了胎,而即使能投胎,生出来也是怪胎,往往会早夭。
“而骨灰又是尸骨存在的唯一证明,若是骨灰散了,人也就散了,到时别说投胎了,搞不好连鬼都做不成。”
“当然,如果这些姑娘甘心做鬼,没打算投胎的话,骨灰只要没散,就算混在一起也没关系。
“但如果想要投胎,就必须彻底将骨灰分开。否则这要是投出去,非得生出个四百八十六胞超级无敌连体婴不可!”
“…………”
玄澈瞪了瞪眼睛:“啊,四百八十六胞连体婴,那岂不是要比鬼还恐怖!”
这边,鹤玄二人聊得火热。
另一边,萧惩趴在桌子上分骨灰。
无数颗肉眼难辨的细小微末,瞅得他眼睛都快瞎掉了,好不容易才分出亿万分之一,结果还是错的。
害!直想叹气。
颜战大概不忍见他眼睛真被瞅瞎,又或者是实在看不下去,笑着伸手道:
“还是我来吧,哥哥。”
萧惩斜他一眼:“嫌我笨?”
颜战莞尔,接过他手中的活儿,边干边道:“不是,是我比较有经验。”
萧惩呆了呆:“有经验?”
鹤玄二人也看出来了,少年手法专业,动作干脆,眨眼就分好了一多半。不禁暗生佩服,道:
“嗯,确实比你有经验。”
但萧惩不解的是——
“小鬼你学什么不好,非要掌握住分骨灰的经验?”
这可不是什么好活儿啊。
“因为……”
哥哥的骨灰,就是我遍历三界,一粒一粒搜集寻回的啊。
颜战微微一笑,有点儿神秘地说:“秘密。”
萧惩小小地打了下他的手臂,笑:“顽皮!”
颜战淡笑不语,将分装好的骨灰装入不同的瓶子里,不着痕迹地将话题揭过。
残魂如烟,袅袅飘入铜瓮,汲取滋养后再出来时,元气都恢复许多,开始娓娓道来自己的故事。
将她们困于此地的,果然是只女鬼。
据她们说,女鬼因为有执念未解,迟迟不肯归入鬼界,而一心想要滞留人间。
她不仅滞留人间,甚至还妄想如常人一般在市井中生活。
然而,鬼不老不死很容易引起凡人的怀疑,而且长时间待在凡界又会让她被人间的阳气反噬。
于是她每隔五年左右就会掳夺一名妙龄女子,霸占对方的肉身,而将其魂魄逐出体内封印在铜瓮里。
“只是最近的十三年里,国主每半年选一次秀,不知道为什么,女鬼掠夺我们身体的频率也由五年随之变了成半年。”
“所以……”
萧惩道:“所以你们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抢走你们的身体?”
姑娘们摇头:“我们离开身体之后就被装进了骨灰瓮,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去了什么地方,又见了什么人,这些我们都不知道。”
“对了!”
正在萧惩以为线索又要断掉时,一位姑娘忽然想起什么,说:“我是秀女,而且是被国主翻了牌子的。
“我是在被国主翻牌子的当晚,侍寝时被夺走的身体!”
随她一说,立刻有二三十人附和:“我也是我也是,我们都是!
“正要侍寝,她就忽然钻入了我心窍!”
“只将你们封印而不是打散,看来她似乎未起杀心。”萧惩有些茫然,“但只抓秀女,是……”
为什么呢?
鹤翎似乎对情爱之事研究颇深,摸摸下巴笑得一脸玩味儿,说:
“这女鬼,显然是看上国主了。”
相比之下萧惩就显得迟钝许多,皱皱眉头:“看上国主?”
“嗯。”鹤翎含笑:“而且醋劲儿挺大,国主喜欢谁她就杀谁,搞不好……连皇后都是她杀的。”
闻言,萧惩眉头皱得更深,忧虑道:“这就比较复杂了。
“若她一直披着凡人的外壳躲藏起来,鬼气就会被遮盖,到时即使我想找,只要她不主动出来怕也是找不到。”
“这……”
鹤翎略一思忖,说:“其实说难也不难,善妒的女人智商一般都不怎么高,很容易上钩的。”
说着打量他两眼,笑得意味深长:“只要我们能抛出足够诱惑的鱼饵。”
“足够诱惑的鱼饵?”
萧惩有点儿懵,见鹤翎看他,玄澈也在看他,又好像明白了点儿。忙抱紧衣服,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你们想让我爬龙床?!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九冥#小天使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