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怪?”
鹤翎提醒道:“萧厄君,刚刚老人也提到了水怪。”
萧惩看他一眼,淡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想,功德碑上记载的水怪应该不是真的水怪。
“而是一个人,一个病人。”
“病人?”
萧惩点点头,接着说:“这名青年的母亲,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填房,姓‘戚’。
“她被卖去戚家时才十八岁,而戚老爷已经九十三岁高龄。”
“我艹!”
玄澈听故事入迷,已经忘了还在跟萧惩置气,凑过来说:“九十三岁戚老爷那玩意儿还能行吗,莫不是这女的给他戴了绿帽儿?”
鹤翎搔搔下巴,说:“九十三岁高龄再生孩子的可能性不大,除非戚老爷是神仙。”
萧惩说:“戚老爷当然不是神仙。
“经查证,这孩子是戚小夫人与戚府的一名船工所生,而他一生下来脚趾间就长着如鸭掌一般的蹼。”
说到这里,稍一停顿。
“其实‘脚趾带蹼’虽然罕见,但跟妖邪没什么关系,只是一种畸形,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鹤翎想到什么,说:“对,有次我去药灵谷找惟灵君,他正在看一本医书,书上就写了这种病。”
萧惩叹了口气,说:“然而,世人却都认为是戚小夫人不守妇道遭了报应,才会生出一只半人半兽的水怪。
“戚家将他母子二人沉海,戚小夫人虽拼死从海底逃脱,但也因此染上痼疾,在年轻人两岁那年不治而亡。
“而他则被乡亲们冠上‘孽种’‘怪胎’的骂名,驱逐到北海沿岸,再不能踏入村庄一步,从此以捡拾人们丢到海里的垃圾为食。”
“这……听了怪让人心里难受的。”
鹤翎同情地说:“不管父母怎么样,孩子都是无辜的呀,一出生就被沉海,这么小又在海里捡垃圾吃,真是让人……”
“呵——”
萧惩轻笑,摇摇头,说:“其实,上天对他来说,算是公平的。
“他虽然外表与常人有异,而且自小儿命运坎坷,但他水性极好,能够潜入海底几万里憋气一整天都无性命之忧。
“不周桥断时,他正在海底打捞废品。
“听到呼救声便匆匆赶去救人了,只可惜他水性虽然极好,但体力有限,在从海底救人上岸的一次次往返奔波中,逐渐体力不支,最终……”
玄澈:“累死了?”
“不。”萧惩说:“最终他感动天地,不但桥上的游客们得救了,而且他也在当晚,轰轰烈烈的飞升了!”
说到“飞升”,他笑眯眯的,眼中带着光亮,开心得就像飞升的是他自己一样。
见他笑,颜战弯了弯嘴角,萧惩帽子歪了,就伸手轻轻帮他理正。
而听到年轻人的结局是好的,鹤翎脸上也露出了几分轻松。
萧惩站起身,退后两步。
从远处看着镇海石的全貌,缓缓说:“活下来的百姓为了纪念他,于是在海中立下这块功德碑。
“即,希望他成神之后仍然能够不忘记故乡,继续保佑北海风平浪静,再也不会有人被大海吞噬。”
“害,我反正搞不明白。”
玄澈挠挠头皮,说:“这小怪物也是心大,别人都这样对他了,他还救什么救?还好最后成神了,要不我真有点儿过不去。”
萧惩手抵着眉尖,说:“斯文啊,你要知道,在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会以怨报怨的。”
叶斯文瞥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你的意思是,都像你一样吗?”
“……”
萧惩笑了笑:“我知道,在你,在很多人看来,以德报怨的做法的确有点缺心眼儿。”
颜战笑着看他,温声说:“但有时候,‘犯傻’也需要有‘犯傻’的勇气。”
“……”
萧惩一怔,转头看着小孩儿。
对上颜战含笑的目光,一瞬间,脸颊竟莫名有些发烫,幸好天黑才看不出他的脸红。
不过,“以德报怨”一词显然勾起了鹤翎的某些想法,让他忍不住好奇,再次问道:
“萧厄君,你上次好像还没回答我,你真的,从来都没恨过吗?”
.
你真的,从来,都没,恨过吗?
.
嘴角的笑意来不及收敛就已凝固。
萧惩一点点攥紧五指,直到掐得自己掌心生痛,形容萧索,喉头干涩:“我……”
“……”颜战注视着他,一瞬不瞬,随他脸色苍白,薄薄的镜片后,少年的眸色渐沉。
鹤翎期待着。
萧惩说不出话,又或者不知道该如何去说。
直到少年低低笑出声来,指着远处说:“哥哥,你看那是什么?”
“哈……”
萧惩像是被人扼住咽喉,快要窒息时又松手,找回呼吸的瞬间,如释重负。
三人顺着颜战的指向,转头去看。
只见,蒙蒙烟雨中,正有一名浅灰色长袍的男子匆匆跑来。
速度快得似一道闪电。
眨眼前还在天边,眨眼时已到了眼前,而眨眼后,竟一头钻进了折柳山。
擦身而过时带起的旋风,差点儿没把萧惩给刮倒。
颜战忙扶了他一把,“哥哥,当心。”
萧惩冲小孩儿感激一笑,站稳后下意识回头追着那人的背影看。
方才短暂一瞥,看到他大概二十七八年纪,留着清爽的板寸,右耳挂着一只明晃晃的大银环,脖子里还戴着一只金属质感的黑色颈圈。
扒拉了下少年的胳膊,萧惩惊奇地说:“小战小战你快看呀,这人跑得好快,四条腿儿也不过如此吧。”
颜战垂眼望着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笑得几分宠溺,道:“哥哥说的是。”
旁边,鹤翎与玄澈交换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鹤翎说:“本来就是四条腿!”
玄澈道:“来了来了他来了!”
萧惩不解,正要问他们什么意思,就听到了朝歌的声音。
“傻大个儿!”
抬眸,看到朝歌风风火火,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哦不,雄猫,同样怒不可遏地从天边跑来。
见面连招呼不打,张口就问:
“刚刚皎白跑过来了,你们看到他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皎白?
萧惩回头看向山林,难道……刚才过去的男子……是花应怜以前养的那只大青牛?!
玄澈把手一抄,“你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诉你!”
“……”朝歌甩给他一个大白眼。
见萧惩往山里看,立马猜出几分,道了声“谢”就拔腿去追。
走时还踹了玄澈屁股一脚,“想让我求你,没门儿!”
倒是那声“谢”,让萧惩愣了神儿,半晌才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那个……刚刚我没听错吧?”
玄澈臭着脸说:“没有。”
鹤翎也说:“你没听错萧厄君,他确实跟你说了谢谢。”
萧惩又歪头看小孩儿。
但颜战只是对着他笑。
于是他也笑起来,道:“朝歌已经进山了,我们也快些进去吧。”
.
绕过镇海石,踏上登山的路。
路上,玄澈大概还想着石头上记载的传说,冷不丁问:“鹤翎,我刚才一直在琢磨,你说石头上写的那名神官,到底是谁呢?”
鹤翎摇摇头:“你比我飞升还早,你都不知道的人,我就更不知道了。”
“小西风!”
玄澈快走一步,跑到萧惩身边问:“刚刚你有没有看到石头上写他的名字啊?”
他心智如小孩子般,对什么都好奇。
萧惩说:“写是写了,但字迹已经模糊,看不清了。”
“好吧。”
玄澈有点儿失望。
说话间已行至山上,虽然看着距山顶还有好一段距离,但前方密林横生,已无路可走。
林子里天然生长着柳树,不知树龄多少,但放眼望去,最细的一棵也要两人合抱。
正值冬季,树叶掉了个干净。
经大水浸泡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腐败气息。
深灰色的树干光秃秃的,树皮斑驳嶙峋,苍老的树根伸出地面交错盘亘,如一只只张牙舞爪魔鬼。
夜色已深,一片漆黑。
进入树林,就像掉进了魔巢鬼窟。
脚下蹚的水,冰冷刺骨,山风呜呜呜呜,像极了无数女子在哭。
如怨如诉,听得人脊背发凉。
萧惩与颜战并肩走在前面开路。
鹤翎司财,偏文一些,四人中法力最低,于是走在中间,让玄澈断后。
玄澈召出星矢,戒备地注视着四周,丝毫不敢放松,嘀咕着:“也许老头儿说的是真的,这山上真的有鬼。”
鹤翎笑着应他:“有鬼王在呢,我们还怕什么?”
“……”
玄澈没吭声,朝四下观望,但伸手不见五指。
经过一棵大柳树,黑暗里,忽然间似乎有人摸了下他的手,触感冰凉凉软绵绵。
激得他头皮一麻:“啊!”
萧惩回头:“怎么了?”
“没,没事。”玄澈定定神,掌心向上,托出一簇黄色火苗,往前一凑。
猛地对上一张惨白浮肿的脸。
“啊啊啊——!!!”
萧惩意识到不对劲儿,又折回他身边,彼时玄澈掌心的火已经灭了,但他整个人仿佛已经傻住了,动也不动。
萧惩拂袖一挥。
林子里瞬间升起一簇簇似蓝非蓝的业火,将四方空间照亮。
看清林中景象,他跟鹤翎不约而同抽了口冷气。只见——
他们身陷的这片柳树林。
每一棵大柳树的树干都被人从中间掏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具女尸。
一棵树里面塞一个。
若非这场千年不遇的洪水将脆弱的树皮剥落,这些女尸很可能再没机会重见天日。
而柳树完美的保存了女子死时的状态。
身穿红舞衣,脚踩红绣鞋,头戴红珠钗,厚重的铅粉将她们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涂得越发惨白。
一双大红唇,嘴角正微微上扬,睫毛长而浓密,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但此刻,她们站在树干里垂着手、歪着头的模样,仅剩了阴森和诡异。
玄澈胸口剧烈起伏,磕磕绊绊说:“小、小西风,她、她扒拉我!”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九冥#小天使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