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于萧惩突然问起这个,舟明镜似乎一点儿也不显得意外——
听了叶斯文刚才的话,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都很难忍住心中的好奇跟怀疑吧。而萧惩能等到人走了才问,就已经给双方都留足了余地。隔着淡淡薄烟,舟明镜试图去捕捉萧惩的目光,语气如常地说:
“因为殿下是老国主看重的人。”
“是了。”
萧惩咂巴着烟嘴儿,说:“国主舅舅对你有养育之恩,你这解释,倒是有几分可信。”一顿,吐出口烟,“还有呢?”
“还有……”
舟明镜忽然紧绷了肩膀,眼睫低垂露出几分落寞,轻声说:“我不想有一天……他会后悔。”
“他?”
萧惩脑海里飞速闪过几个人名:“我表哥?还是……叶斯文?”
“……”
舟明镜沉默不语。
而他一沉默,萧惩就越发料定了自己的猜测,于是也不再问,只笑着点点头:“好吧。其实你没必要这么紧张,我也就突然想起来才问一问。”
转身时却默默叹了口气——
对方给出的两条理由,没一条是为了他。
“殿下!”
这时舟明镜又猛然喊住他。
萧惩一顿,回头:“怎么?”
烟雾已经散去,从舟明镜深褐色的眼眸里,他除了看到一片坦荡之外,还看出来许多未尽的话。
“……”
舟明镜紧扣腰刀面露几许难色,欲言又止。但很快就被表情的坚毅取代,沉沉的说:“一直以来我都是服从,服从国主,服从太子殿下,主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但这次,我想自己选。
“为了我心里认为的对错,主动做一次选择。”
“……”
萧惩一怔,眼中逐渐浮起一丝笑意,但又迅速收敛。沉默片刻,望着他缓缓的说:“你肯这样想,倒也不坏。但我目前并不好评价你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毕竟连我自个儿都还没琢磨明白——只能是说,希望你以后……别后悔吧。”
舟明镜面无表情道:“自己选择的路,跪着我也会走完。”
萧惩挑眉:“你是在开玩笑吗?”
舟明镜不解:“殿下何意?”
“如果是开玩笑就算了。”
素来轻佻不羁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罕见的真诚,萧惩笑着说:“如果不是,劝你大可不必。路走错了就回头另走,你可别傻啦吧唧的给我一条道儿走到黑。”
“……”舟明镜愣住,他不大懂萧惩说这话的用意。
而萧惩已经恢复了玩笑的语态,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过话说回来,明镜啊,你平常是得多跟大伙儿开开玩笑,老板着张脸,你不烦我都替你烦了啊。”
“……”
舟明镜扯了扯嘴角。
他不常笑,笑起来时嘴角往两边一撇,显得十分僵硬,嘴上答应着“是”,脸却早就恢复成了万年不变的大冰山。
“呵!”
萧惩知他性子,摇摇头,也不勉强。客人都被他的黑暗料理荼毒了味蕾,吓得落荒而逃,只剩了一盘盘几乎分毫未动的菜肴可怜兮兮的摆在桌子上,看得萧惩直叹可惜,转身就去收盘。
而望着他的背影,舟明镜眼中再次露出疑惑——
“别傻啦吧唧一条道儿走到黑”?殿下是在委婉地劝他早点儿回天界做他的神将,弃“暗”投明吗?但殿下自己选择的道路,不也一样“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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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饭菜被食客搅和得实在太脏,只好倒掉。但有些看着还很新鲜,就被萧惩端去了后厨。
舟明镜也帮忙一起收,当他拎着一大桶剩菜汤汁倒去外面的垃圾站,结果不小心有几滴溅出来落在路边的彼岸花上,谁曾想竟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鲜红的花朵瞬间就蔫儿了!
就像被大火炙烤过一样迅速枯萎变黑,竟活活被萧惩的菜汤给毒!死!了!!!
“!!!”
舟明镜立即打了个哆嗦,不禁开始同情起方才那批客人。联想到很久以前自己也吃过一口萧惩做的饭,忍不住感叹……自己今天还活着没被毒死真的是福大命大啊!
等等!
刚刚殿下好像端去了后厨几盘剩菜,想做什么?难道……他想留着做毒药吗???
另一边儿正抱着盘子吃剩菜的萧惩隔空表示:“毒个鬼啊毒!九年义务教育告诉小朋友们浪费可耻啊喂!!!”
.
萧惩吃完洗盘子的时候,舟明镜已经把一楼大厅的桌椅板凳全都重新摆放整齐了。只要不让他干厨房里的活儿,别的什么他做起来都手脚麻利游刃有余。
天色还早,刚到晌午。
舟明镜忙活了一上午肚子还空着,萧惩做给他吃他又不吃。恰巧昨日还剩了些政事没有处理,萧惩就让他先回了太极观,路上随便买点儿吃食,而他自己在店里盯着。
其实也没什么好盯的。
刚才那一拨儿,连半个结账的都没有。
萧惩拨拨算盘粗略一算,不仅分文不赚,反倒帖进去大几千的冥币。而如今花间酒楼“菜里有毒”的消息刚散播出去就不胫而走,还没用一个上午已经闹得满城皆知。
于是乎,接下来的好几天直到与驭魔使的半月之约临近,都再无半个客人进门。
搞得萧惩全没了刚开业时的热情劲儿,都有点儿无精打采了,好在李钦南父子来过几趟,给他捧了个场。
但也没吃他做的饭,只磕了两盘买来的瓜子儿,聊了半下午的闲话。
吉吉也来凑了个热闹,冬至那天它出城找朋友玩去了,没赶上酒楼开业。这会儿子过来,一进大厅就看到一大束粉色玫瑰花,兴奋得整只羊都疯了,咩咩咩地叫着让萧惩把花送给它。
萧惩没把花带回太极观。
新店开业,在显眼的位置摆上一束鲜花总会显得更喜庆些,谁知仍然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
“得,怕是真被老萧给说着了。”
萧惩无聊到坐着转椅在柜台后面转圈圈,打着呵欠自言自语,一会儿说,“开门迎客做生意,你还真不是那块料。”一会儿又说,“嘿!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看我不把酒楼的生意做的红红火火!”
叨念着叨念着就从随身的小银匣子里摸出根棍棍糖,扯掉上面印着话梅图案的包装纸叼在了嘴里。
咂摸咂摸味道,酸酸甜甜的。
单脚落地将正旋转不止的椅子逼停,他垂了垂眼,盯着棕黄色的糖果点头微笑:“别说,魔界那小子给的东西,还真挺好吃的。”
而一想到魔界,嘴角刚浮起的笑意又一点点凝固——
刚刚他没事儿闲的把那捧粉色玫瑰仔仔细细数了有不下五六遍,结果不多不少,刚刚好是九百九十九朵。
差点儿让他抓毛。
以前班上女生喜欢聊八卦星座还有花语什么的,时常听她们说粉色玫瑰代表“初恋”。这送花之人整了捧粉玫瑰给他,是真的不知道其中含义,还是明知故送?而且还一送就送了九百九十九朵。
萧惩皱皱眉头。
竟一时想不起在过去的八千年里,他究竟跟谁有过这么一段能够算得上是“初恋”。
视线于是不自觉地再次落到花上。
当时吉吉给他讨,他没应,于是吉吉又改让他折两支插在他的头发上。
结果萧惩一朵也没给他。
“臭羊!你头上已经有三只粉色发卡两只粉色蝴蝶结了,还嫌自己不够粉嫩吗?!”
吉吉气得摇着尾巴转圈圈,道:“你个臭铁,明明有九百九十九朵粉色小花却连一朵都不舍得送我,见色忘友!”
“色你个大头鬼!不给就是不给!”
萧惩一个巴掌拍过去,抑扬顿挫地说:“既然是九百九十九朵,别说少一朵,就是少一片花瓣都不叫九百九十九朵!”
吉吉一听就傻眼了,停止撒泼打滚,呆呆地问:“这么痴情的吗你?”
“……”
萧惩嘴角抽了抽:“倒也不是,你忘了我对数字有强迫症?”
“臭铁!”
被他一说吉吉才想起来,他家主人是有这么个臭毛病。看来这可爱的小粉花今天是要不成了,气得他大吼一声扑腾着小短腿儿就把一楼的座椅板凳全给掀了,把大厅里弄的乱糟糟。
“死羊!”
萧惩才不纵容他的胡闹,抓住他的尾巴就把他从窗子里给扔到了大街上,“我搞了半天才搞整齐的,你眨眼就给我掀了,是想找死吗?!”
而此刻,将花束捧来一闻。
温和清淡的花香半分冷静半分沉醉,倒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恍然间,好像想到一人。
难道,是他?
“呵——”
望向花束的锐利眼神变得温柔了几分,萧惩拨弄着柔嫩的花蕊,含着笑说:“花是好花,料想这送花之人,定也是位如花似玉的璧人。”
只是这花……
萧惩微微眯眼,目光几许深沉——
花是与魔界的回信一起送来的,难道那人与魔界之间还存在着什么联系?若果真如此,也只能说他在他面前的隐藏与伪装,真的够深的。
但不管怎么说,今日都是与驭魔使的半月之期。
一想起这个,心中竟隐隐有些激动。
经历了这么多,早该波澜不惊的神经竟然感受到一丝兴奋,搞得他昨天直到半夜才睡着,今早更是天不亮就起床到酒楼来等着了,生怕与对方错过。
然而眼瞅着天色越来越晚,一个人都没来过。
让他不禁再次自问,驭魔使真的是小孩儿吗?
若是,为何过去的八千多年里一次也没来找他?难道小孩儿始终记恨着他生前对他的忽略,因此不愿再与他联络?那待会儿两人见了面,该说些什么才不显得唐突,亲切又自然呢?
不过好像也不用担心这些。
他打小儿就是个自来熟的性子,最擅长没话找话,才不会把气氛搞得尴尬。怕就怕一切只是场误会,驭魔使根本不是颜湛,那个已让他刻骨铭心的小孩儿,只存在于《魔主封神》这本书中。
而现实中的颜湛,如舟明镜所说,早在八千年前就已经死于战乱。
他要等的人,注定不会等到。
永远,不会。
“唉——”
想到这里,耳边突然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把萧惩吃了一惊,半天才意识到是自己的声音。蓦地,彻夜未眠的疲惫袭来,险些将他淹没。颤颤摸出从不离身的烟枪,一丝一丝往里面塞着烟叶,自嘲地笑了笑:
“盼什么呢?你家小孩儿,只活在书里。”
这些天他一次又一次地逼自己相信颜湛已死,却又一次又一次地重燃起一丝希望。少年仰着脸对“命格”一遍遍说出“我相信,我相信他”时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坚定的声音至今仍能回想。
萧惩轻阖双眸,喉结滚动了两下。
“小孩儿已死”这样的念头,连想一想都让他心口生痛。然而当他再睁开眼时,所有的情绪就又被重新隐藏,仅剩了眼底清明。
若非被此事绊住,他半月前就该去极北之地的,根本等不到今日。
还得被迫与天界的那一大帮子同往。
烟斗里的烟丝已经塞满,那就再等这一斗烟的时间罢。若烟丝燃尽赴约之人依然没来的话,就关了店门动身去两仪殿。挑着烟杆儿往灯上杵,想就着烛火将烟丝点燃。
也是这时,一阵微风穿门而入。
卷携着淡淡的花香。
萧惩伸着手去勾桌角的半截蜡烛,没往门边看。直到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靠近,才意识到有人进来。即便如此,他依然懒得回头,一天没怎么开口声音变得有点儿沙沙的,说:
“抽完这袋烟就打烊了,您还是到别家去吧。”
因为来人身上没有一丝魔气,他自然不认为对方会是驭魔使。
然而,来人并未离开。
而是隔着一道两尺来宽的乌木柜台站住他面前。
萧惩敏锐地觉察到自己正被对方一瞬不瞬地打量着,但不给人冒犯的感觉,只是单纯的专注,甚至还有一丝炙热。动作一顿,萧惩转头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这一眼,不禁教他一愣——
太!好!看!了!
入目,是青年一张宛若墨画的脸,看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四岁。
皮肤白可入骨,整个人仿佛是用一整羊脂玉雕琢而出,精致明媚的五官眉眼间尽显温润,线条柔和得几乎找不出一丝锐角。
唯有嘴唇色淡而薄,显出几分凌厉。
但他身上重重白衣如雪,银线滚边,仿佛本就有一种天生的气质,能将温柔与凌厉完美地糅合在一起,而丝毫不显得突兀。
浓如墨云的长发看似随意地挑起几缕,却挽得一丝不苟,以一支似银非银的素钗束起,其余散在身后,端庄而不沉闷。古银色的护额上,眉心的位置点缀着一颗血滴子样的红色晶石,越发称得他清润如玉。
挺秀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的银丝眼镜。
薄薄的镜片后,是一双温柔干净的眼睛。
两条纤细的银链垂在脸颊双侧,映着一旁温暖的烛光,就像有无数细闪的星光洒落在他温润的面庞,夺目的教人不舍直视。
而他望向萧惩的眼神温柔缱卷,却在四目相对时闪过一丝略显惊惶的慌乱。
是他先错开了萧惩的视线。
就像两支飞矢在疾速中猛然相撞的瞬间,一支将另一支的锋芒彻底击碎,他被萧惩一道再平淡不过的目光击碎。
萧惩晃了晃神儿,等他回过神时脸上早已挂满了笑容。潇洒的捏起菜单递过去,问:“公子吃点儿什么?”
那人看着他,轻轻地笑:“掌柜不刚说要打烊吗?”
声音就跟它的主人一样,温柔磁性,端庄谦和,仿佛刚刚他的躲闪与惊慌都只是萧惩的错觉。
萧惩把烟收起来也不抽了,笑:“要换个人我还真就打烊了,但你不一样啊,多晚都要陪。”
“哦?”
那人被萧惩三言两语哄得很开心,连接菜单时都是笑着的。
他的五指如葱,骨节分明,修长纤细的中指上还戴着一枚细细的银色指环,纯粹到没有一丝花色,简单而精致,更映得肤白胜雪。但不知为何,他的第一反应明显是想抬右手,中途却又改成了用左手去接。
萧惩将一些尽收眼底,没放过对方丝毫的小动作。目光在他脸上扫扫,寻常聊天一样笑问:
“公子是第一次来我鬼界吧,敢问贵姓?”
青年浏览着菜单,专注的目光与其说是在点菜,不如说是在欣赏。
眼神每一瞬间都随着萧惩想出的那些天马行空的菜名而变化着,时而深沉,时而喜悦。听到萧惩的问话,他自然地回答:
“免贵姓颜,单名一个战字。”
“颜湛?”
“!”
萧惩一怔,嘴边的笑意瞬间凝固:“是……颜色的颜,湛蓝的湛?”
声线因内心掀起的波澜而带上了一丝颤意。
颜战却好像没察觉萧惩的异样,笑着纠正:“不,是战斗的战。”
“奥,是战啊——”
萧惩默默道,扯了扯嘴角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失望。但他很快就从情绪里跳脱出来,伸出只手,笑眯眯道:“一见公子,如见故人。在下萧惩,不知能否交个朋友?”
“……”
这下反而轮到颜战愣住了,望着萧惩的手,一时有些失神。
萧惩抖抖手腕,打趣道:“连握手的脸面都不赏,我还不至于这么磕碜吧?”
“当然没有!”
颜战急言反驳,一把攥住了萧惩的指尖。直到看到萧惩眼中的促狭,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对方的圈套,力道松了几分,失笑道:“故意拿话激我,萧掌柜怎么跟个孩子一样?”
叹息里无奈中透着一丝纵容。
萧惩就势把颜战的手握在掌心,不动声色地叼了满口豆腐,笑得贼兮兮的,说:“你好像比较惯用左手啊?”
“……”
颜战再次一怔,抽了手淡淡“嗯”了声,浓密卷翘的长睫毛往下一趴避开了萧惩审视的目光,对着菜单说:“要一份甜甜蜜蜜团团圆圆吧,再要一份*&%¥*@……”
统共点了四道菜,都是家常的,做起来倒不算复杂。
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同时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得咧!”
萧惩记下菜名,手往桌面一撑,麻溜儿翻出柜台,道:“我去做菜,公子找个位置先坐。”
看到萧惩活泼乱动跟个猴子似的,颜战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点点头,转身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而等两人拉开一段距离,萧惩才看到对方脚上穿着一双浅银色的短靴,不同于君子环佩,他银色的腰带上悬着的不是美玉,而是一枚平安结。
这平安结也与寻常易见的红色不同。
而是黑白两色。
一缕墨黑,一缕银白,编织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舍。
至于材质,因为没拿到手上细看,萧惩一时也看不出究竟是丝线还是棉线,不过看其光泽,竟与他的捕梦网有几分相似。扬扬眉毛,道:“最近是又流行了什么新时尚吗?”
颜战回头:“嗯?”
萧惩指指他腰间:“这种花色的平安结,近几天我见到有好几个人都戴过,是有什么特殊含义?”
其实也没好几人吧,目前只魔界一个。
而且魔界的流苏上还串着银珠和铃铛,显然要比颜战的这枚更精致许多。
“……”
颜战顺着他的指向低头,知道他在问什么,不禁莞尔。充满珍惜地顺了顺上面的流苏,温声说:“若果真如掌柜所说,很多人都戴过,想来它也是什么值钱的物件。但只因它是早年间一个朋友相赠的,我心中格外珍视,视为无价。”
轻飘飘就把萧惩的试探给驳了回去,萧惩摸摸鼻尖,只好说:“这是自然,礼物不在贵贱,心意到了就成。既然是朋友送的,确实该好好保存,戴着它保平安嘛。”
颜战笑了笑:“掌柜说的极是。”
便转头移了目光。
萧惩却又暗暗瞧了对方好几眼才转身钻进厨房,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托盘。
上面摆着四道菜,一盆汤。
前后不过半炷香的时间。
颜战微笑:“你动作很快。”
萧惩一边摆盘一边说:“当然,怕你饿着。”
“……”
颜战沉默,一点点敛了笑意,瞬也不舜地注视着他,似乎不习惯他这种半真半假分不出虚实的玩笑。
萧惩丝毫不回避他的目光,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实不相瞒,在你来之前我正在等候一位故人,这些食材都是一早就他备下的。这会儿了他还没来,款待了公子也不算浪费。”
说这么多,也算是一种解释。
颜战凝重的表情松懈了些,接着他的话说:“故人?”
“……”
萧惩一时没来及回答,忙前忙后的,动作却有条不紊。收了托盘又从厨房拎来两只一模一样的翠色玉壶,拿到颜战面前:“酒,还是茶?”
任他挑。
颜战偏不挑,淡淡说:“茶。”
萧惩点点头:“茶好啊,欲醉何须酒。”
说着为颜战斟出半杯香茗,同时抓过另一只玉壶随意一丢,看也不看。只听“啪嗒”一声,壶就稳稳当当地立在了后面的一张空桌子上,连一滴酒水都没洒出来。短暂停顿,又话锋一转,笑着道:
“但有一点,茶要与投缘的人喝。”
“……”
颜战笑笑,并不插话。
萧惩在对面拉了张凳子,不问人愿不愿就自主落座,还特意拿了两副碗筷,道:“还是那句话,一见公子,如见故人。”
颜战端起茶杯浅饮一口,避重就轻,说:“茶不错。”
“说来也巧。”
萧惩笑意不减,道:“我有一位小友,与你名字同音,也叫颜湛,但他是湛蓝的湛。”
“……”
颜战动作一顿。
萧惩说:“挺巧吧?”
颜战抬眸,笑着看他,道:“的确是巧。那,他如今人在何处?”
“他……”
萧惩抿抿嘴角,不无伤感地说:“早年战乱,失散了,如今已不知他的死活。而若他还活着,算来现在也得有八千多岁了。”
“咳——!咳咳咳!”
颜战不出意外的被茶水呛了一口。
萧惩关心道:“吓到了?”一顿,又道,“八千岁也不算太老吧,其实他比我还要小一些,在我心里,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小朋友。”
“……”
颜战垂眸,沉默了会儿才轻轻地说:“恐怕也只有你才会一直把他当小孩儿。”
萧惩笑了笑,也没反驳。
打开桌角的调料盒,道:“不知道你的口味,这道甜甜蜜蜜,也不知够不够甜,若是不够就再加点儿糖。”
其实就是汤圆。
要摘取最新鲜的红豆一粒粒洗净,搁蒸锅里蒸上十几个时辰,直到变成软软糯糯的红豆沙,再用显熬的红糖调馅,手磨的糯米粉混合蛋清擀皮,最后才揉成一个个的小团子,热水下锅。
看似简单的一道菜,费了萧惩不少的心力。
颜战盛了一颗。
萧惩说:“小心烫。”
颜战吹了吹,鼓着腮帮子的模样有带着几分少年气,瞧在萧惩眼中极是可爱。
“怎么样?”
萧惩看他吃下去,等不及问,他其实挺担心颜战会跟别的客人一样被他的食物吓跑。
却见薄薄的镜片后,颜战眼中泛起点点笑意,温声说:“很不错。”
萧惩暗暗松了口气,也笑:“喜欢就好。”说着抱起糖罐子又给他往碗里倒了半罐子糖,“再加点儿,别不够甜。”
“嗯。”
任由萧惩给他往碗里加各种调料,颜战始终面不改色举止优雅,一颗颗把汤圆往嘴里送,还喝了萧惩秘制的黑蒜大补汤。
“……”
注意到他一直用的左手,萧惩眯了眯眼睛,冷不丁问:“你是擅闯入我鬼界的吧?”
颜战毫不慌张,道:“何有此问?”
萧惩道:“你身上生气太重,不像是鬼。”
颜战笑了笑:“掌柜身上鬼气倒重,却更像是人。”
萧惩笑:“人心中有鬼,鬼心上有人。”
颜战敛了笑,缓声说:“不过的确被掌柜说中了,我来此间,无意冒犯,只为了寻人。”
“寻人?”
萧惩意外地挑了挑眉毛,视线下移落在青年手指根部的那枚精致指环上,眼中兴起一丝暧昧,笑道:“到我鬼界寻人的可不多见,怎么,心上人?”
“……”
颜战眼神一闪,稍稍沉默。
萧惩以为他不想说,道:“得,算我多嘴。”
谁知颜战又轻轻地笑了起来:“没什么不可说的。”
萧惩对对手指,一副很感兴趣洗耳恭听的模样。
颜战搁下汤碗,目光柔柔的看着他,温声说:“这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温柔贤淑,品行端方,我孺慕已久,心中是非他不娶的。”
萧惩:“……………………”
想不到对方的择偶观竟是这般,仅一条儿“下得厨房”就把他给卡住了,更何况还要“温柔贤淑”,他可是一点儿都不温柔更不贤淑的。
不由默默擦汗,却还是挤出一丝笑意,说:
“这样的好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不过公子乃玉中翡翠,金质玉骨的璧人,般配,呵呵,般配。”
“……”
颜战弯了弯嘴角,并未接话。
看得出,他笑得心事重重,好像并不因为称赞而感到开心,萧惩又眉头下压,道:“怎么?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
“……”
颜战垂眸,声音轻了几分,说:“他还有一青梅竹马的哥哥,于是心中眼中便都是他,怕是无我。”
“这么说来,即使你找到她,你们俩的亲事也八字还没一撇?”
“呵。”
颜战苦笑。
萧惩的眼神却明显亮了亮,坐姿也变得放松起来,单手撑着下巴,笑着说:“眉头别皱这么紧。如公子这般品貌,任谁见了都会心生好感的。若是还不放心,不如把手伸来,让我给你瞧瞧?”
眉间的苦意只稍纵即逝,颜战的眼神重新变得温和,意外道:“萧掌柜还会看手相?”
“笑话。”
萧惩乐了,说:“轮回簿生死册都是由我管着的,卜个卦相个面还不是小事情?”
“嗯。”
颜战点点头,十分配合地伸出了左手,掌心向上。
萧惩手指一晃,否定道:“右手。”
颜战说:“按规矩,不是男左女右?”
萧惩狡辩:“什么规矩,我这儿的规矩,就是跟规矩唱反调儿,就要右手,我用右手算得更准。”
“……”
颜战无奈地笑了笑,看样子是缠不过他了,只得顺从。见萧惩一直期待地等着,他自进门就垂在身侧藏于袖中的右手微微握拳,不动声色地捏散了掌心的一团黑气,这才抬手缓缓对萧惩张开,双目炯炯盛满了温柔的笑意:
“慢慢看,看仔细。”
“自然。”
萧惩笑,绅士般轻轻捏住颜战的一点儿指尖。
要是此刻玄澈或者朝歌在场,定会对他此举嗤之以鼻,骂一句:“猪鼻子上插大葱,萧狗你他么装什么装!”
然而,明明是自己主动伸出的手,早有心理准备,但指尖相触的瞬间颜战还是本能地缩了一下手指,差点儿就把萧惩甩开。
“……”萧惩没放过他的这丝异样。
颜战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很快又恢复如常。
萧惩便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继续专注于对方的掌纹。颜战的谈吐举止都温润儒雅,落落大方,两人聊得也很投机,照理说,这样的对方该不会怕他。但不知为何,萧惩方才竟感受到了一丝丝来自对方的惧意。
不是厌恶和排斥,而是畏惧。
他在怕什么呢?
既然是怕,为何又要踏入花间酒楼的店门?
再看他右手,攥在手中微凉如玉,似乎比左手更苍白一些,虎口的肌肤十分柔嫩,一看就不是碰过兵器的,倒是拇指肚上有一层薄茧,像是经常执笔写字磨砺出来的。说明他并不是左撇子,至少平日里不仅仅只用左手,甚至用右手更多。
那为什么刚刚自己问他是不是左利手时,他没有纠正反而默认了呢?
这一切都十分可疑!
然而青年的血是热的,有脉搏在跳动,稳健而有力。他又是人,是鲜活的人,不是鬼,更不是魔。而他的掌纹清晰连贯,连一丝伤痕都没有。
种种迹象表明——
尽管可疑,又都不是。
萧惩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但他始终记得八千年前,他曾在小孩儿手上刺了一刀,那一刀贯穿掌心。即使今日回想起来,依然十分愧疚。
现在看到颜战手上没有刀疤,突然有些淡淡的失落。
颜战以同样专注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萧惩,因为是低着头,能看清他头顶崭新的发茬,不知道会不会扎手,教人很想揉上一把。不自觉地抬手,却在就快要碰到萧惩时又如梦方醒般缩回了指尖。敛了敛神,笑问:
“看出了什么?”
“啊——”
萧惩沉吟了下,将他摊开的手指合上,说:“你这生命线,够长的啊。要不是凡人根本活不了这么久,你这八百岁都不止啊!”
说话时还拉着颜战的手,就像只狡猾的狐狸叼着到嘴的肉。
而颜战也没急着抽手,笑笑说:“也就一般长吧,还有?”
“还有——”
萧惩眨眨眼,有点儿暧昧地说:“还有公子红鸾星动,好事将近,保准不出仨月,便是天造的一对儿,地设的一双。”
“……”
颜战一怔,薄薄的镜片后似有微光闪烁,翻手轻轻在萧惩手背上打了一下,笑骂:“胡诌八道!”
萧惩揉揉被打过的地方。
颜战说:“疼了?”
萧惩摇头:“疼是不疼,就是有点儿痒。”
颜战喝了口茶,说:“还是打得不够重。”
萧惩主动把手背送上,甘之如饴道:“要不,你再打一下?”
颜战挡了他的手,嘴角微弯:“不闹。”一顿,又正色道:“方才经过门前,看到萧掌柜似乎在招收店员?”
萧惩挑眉:“怎么?你要应聘?”
颜战淡淡:“怎么?不能应聘?”
这里要说明一点,按照鬼界的规矩,凡是偷偷潜入,一旦被发现,轻则被鬼差轰出城去,重则被恶鬼生吞活。是以最好能在鬼界找份正经差事做,也好换一张鬼王特批的驻留证明,才不会被鬼找茬儿。
手搭着桌角,萧惩托着腮道:“你怎么肯定我会答应你,而不是去告发你?”
颜战也笑:“之前还不确定,但现在……”
确定了。
然而萧惩却说:“跑堂不行,这位置已经有人了。”
“有人?”
颜战淡淡道:“那位故人?但他没有来。”
“没来我就留着嘛。”
指尖叩击桌面,萧惩闲闲地说:“留到他来为止,当初我答应了他的,我可从来都不做吃了吐的事儿。”
“呵——”
颜战低低地笑了起来,镜片后眼神晦暗不明看不出情绪,道:“跑堂的位置可以永远留着,但在掌柜心里呢?在你心里,可否有他哪怕半分的位置?”
“……”
萧惩默然,目光如炬地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儿什么。但这张脸实在太过好看,好看到能将所有的阴鸷锋利都模糊为钝角,将一切罪恶美化。以致萧惩盯了半天,愣是什么都没盯出来。半晌,他笑:
“半分哪儿够。时间久了你自会知道,我萧某的心,可海了去。”
“……”
颜战一怔,错开了视线。薄薄的镜片上倒映着他冷然的目光,似在压抑着什么。
殊不知萧惩说这句话时,其实内心是有点儿发虚的。没错,他的确是心大,大到什么都容下了,却独独容不下当年那个小小的盲眼少年。他亏欠颜湛的,实在是太多太多。自嘲地弯了弯嘴角,萧惩收敛心神,道:
“公子金枝玉体,跑堂却是个端茶送水的差事,即使你舍得自己,我还舍不得。”
“……”
颜战看他。
“哦——”
萧惩此地无银三百两:“别误会,我是说舍不得我店中的碗筷,怕你不小心给砗了。”一顿,又笑,“不过倘若公子执意要误会,请尽管把它当成字面意思理解。”
颜战笑了笑:“你,真的很爱开玩笑。”
“爱开玩笑不好吗?”
萧惩笑着反问,看看天色,去两仪殿的时间就快到了,便抽出张纸巾擦擦手,道:“吃好了?”
颜战点头:“怎么,掌柜还有事去办?”
“到天界一趟。”
萧惩起身,道:“如果公子在鬼界别无他处,萧某这儿自然是热烈欢迎,不过端茶送水伺候人的粗活就不用费心了,只偶尔帮我看个店门就成。”一顿,“对了,桌上东西也不用收,我回来再弄。”
看他要走,颜战放松的神经好像瞬间绷紧了些,抬眸道:“你要等的人,不等了?”
“他啊——”
萧惩笑着叹了口气,潇洒地说:“不等了,有缘的话天涯海角总能相见。而若是无缘,即便我现在去找他,相信也会就此擦肩。”
说罢,转身欲走。
不料却被一只微凉的手紧紧箍住了手腕。
“此去,你真的会回来吗?”
颜战说的很慢,慢到声音里甚至带了一丝颤抖。因为是垂着头,萧惩看不到他冷意森然的表情,只看到昏暗的烛光将青年微颤的眼睫投成一片阴影。
“……”
萧惩忽然恍惚,竟生出种今日若他敢踏出此门,对方定会将他捆住手脚困入囚笼的错觉。
不过那丝冰封的冷意仅稍纵即逝,颜战很快就又神色如常露出了笑容,撒开手温声说:“去吧。”
但这仅有的一丝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他干净的眼眸中闪烁着微光,似有湿意。但隔着镜片,看不真切。
萧惩心里突然不轻不重地疼了一下,怔然片刻,用手肘撞了下颜战的肩膀,笑道:“喂,这是我的店铺,店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我不回来这里还能回哪儿去?倒是你,鬼界对凡人来说危机重重,在我回来之前哪儿都别去,好好在店里待着。”
颜战这才真正的笑了,说:“好,我等你。”
.
出了鬼门关,布了个登天的通传法阵。
未几,直达天庭。
怀灵帝君许是知道萧惩一定会来,早已派了使者在入口接应——
乃是执掌文案的司文神官,真应灵君。
不同于其他文神喜欢一身素净,真应灵君玄黑锦衣外罩灰色纱衫,银色的发冠将青丝半束。
比起文神,更像个武神。
庄重淡雅又不单调,也是妙极。
彼时,他右手背后,左手托着一本古朴沉重的黑色典籍,看到萧惩,微微颔首:“鬼王,好久不见。”
萧惩脚步一顿,盯他:“我们,见过?”
真应灵君淡淡一笑:“鬼王莫要说笑,你难道忘了,你上次飞升就在此地,还是我迎接的你。”
萧惩表情更懵了:“我,竟还飞升过?”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说一不二#小天使的地雷,#41881738#、#九冥#小天使的营养液~姑娘们破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