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故人

“倒也不是‘突然’。”

按按生痛的额角,萧惩说:“只是这次转世出了点儿意外,发生了很多事,让我忆起一位故人。”

这话说得不假,以往他也挺关心魔界的。

自打他死了化鬼那天起,殷九离就蒸发般消失了。为了找到殷九离,莫说是魔界,三界之中任何一个地方稍有点儿风吹草动他都能赶在第一时间闻风而至,压根儿就没他萧惩不关心的。

但要说起“故人”,就让舟明镜感到一丝疑惑了。

“不知殿下口中所言‘故人’,是指……”

萧惩生前,世人恨不能将他得而诛之,他哪儿还有什么值得惦念的“故人”?

却听萧惩不无认真地问:“记得小时候,表哥曾从外面捡回个盲人小孩儿交给我代为照顾,有这么一回事儿?”

乍一提起八千年前,舟明镜的脑子也卡了壳。

回忆良久,微一点头:“是。”

得到肯定的答案,萧惩表情一松,又问:“记得他名字吗?叫‘颜湛’?”

“这……”

舟明镜平静的目光下露出一丝茫然——

他一直随殷九离住在宫中,而那孩子跟着萧惩,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太极观,两人一共才见过两三次面。是以,关于那孩子的事儿,他也不太清楚。

但萧惩并未因此气馁,接着问:“那,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吗?”

这个“后来”,指的是在他死后。

舟明镜如实道:“自玉鸾开始第二次攻城起,属下就再没见过他,极大可能不是死于战乱,就是死于屠城吧。”

“死——”

萧惩执烟的手微微一僵,但很快就又恢复如常了,快到让舟明镜以为是错觉。然而呼出的浓浓烟气还是出卖了他,舟明镜知道,萧惩只有在精神紧张时才会有抑制不住想要抽烟的习惯。

“殿下……”

舟明镜想说点儿什么。

但还没等他开口,萧惩就抬手阻断了他。

“这样。”

萧惩略一沉思,磕干净烟灰把烟杆儿往袖里一藏,翻身跳到桌后。只见他铺开一张信笺,说:“我修书一封,你给魔界捎去。”

这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烫着金色曼陀罗花图案的精美信笺。

未见萧惩提笔,只见他指尖凝出一道纤细的灵力,飞快地从纸面划过。随之,四五行劲秀小字跃然纸上:

“思吾一念城自建成以来,承蒙阁下诸多照顾。

“虽未赠吾以衣帛,亦未施吾以援手,然,回首七千年过往,魔界数度开疆扩土于神界,而未尝动吾鬼域之毫厘,吾诚感激。

“故,聊表谢意,恳邀御魔使大人于半月后,一念城,花间酒楼一叙。

“见字如面,静候佳音。”

大概意思是——

我们一念城建立已有七千年。

在过去的七千年里,你们魔界虽然没有从人力物力上支援过我们,但是你们一直向天界扩张,却从来都没有侵占过我们鬼界丝毫领土。

这对我来说,已经是天大的照顾。

因此,我非常诚恳地邀请你于半个月后来一念城,到一家叫做“花间”的酒楼里找我,我好当面跟你道谢。

我想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我有多么迫切地想要见到你,期待着你的到来。

字迹行云流水潇洒俊逸。

用情至深,力透纸背。

最后落款:“一念城城主,萧惩。”

其实信的前五六句都是虚话套话,只有最后一句,才是萧惩真心想要表达的。

虽然舟明镜说小孩儿很可能已经死于战乱,但他仍然想亲自确认一番,确认小孩儿究竟是不是入了魔道,而如今的魔君,又究竟是不是颜湛。将信笺折了两折装入信封,写上“驭魔使大人亲启”的字样,递给舟明镜,道:

“明镜,此事就拜托你了。”

“是。”

舟明镜颔首,将信接了过来。岂料手刚碰到信封,滚烫的热度就让他的指尖跟着一缩,不由暗自心惊。

与笔墨不同。

灵力溶于血脉,用灵力题字相等于直接用心血浇灌,一字一句都蚀骨连心。即使尚未读信,只要拿到信封,立刻就能感受到写信人在信中寄托的情感。

而这封信,竟是如此炙热。

足以看出萧惩此刻的内心定也是极不平静的,舟明镜不解他何以对魔界之主有着如此激烈的赤诚,但过隐隐能感觉得到,萧惩在离开一念城的二十一年里绝不止去人间走了一遭这么简单,定还发生了点儿其它的什么。

否则对方回来时也不会带着那些伤。

千刀万剐,烈火焚身,简直与八千年前如出一辙。

但他一向不是多话的人,即使再多的好奇也从来不会表现于外。敛了思绪,拿上信转身正要去送,这时又被萧惩叫住。

“等一下,明镜!”

舟明镜脚步一顿,回头道:“殿下还有何事?”

萧惩搔着鼻尖略一沉思,又伸手把信封拿了回去,说:“魔界那边儿,我还是亲自走一趟吧。正好,我这里还有另一桩要事等你去办。”

“……”舟明镜也不多问。

萧惩从舟明镜送来的一摞文书里抽出一本,约莫三指来厚,是本账簿。粗略翻了翻,指着最后一页上用红笔勾出的一串数字,问:“咱账上剩下的这点儿冥币,还够不够盘一间店铺?”

舟明镜:“店铺?”

萧惩笑:“我打算开家酒楼。”

“………………”

舟明镜只吃过一次萧惩做的饭,那是邺都失陷之后,他帮八公主做饭。看着色香俱全,谁知一尝味道,差点儿没把大伙儿的舌头给毒掉。打那以后,每次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听萧惩说要开酒楼,旧日的阴影浮上心头,吓得不禁打了个哆嗦。

但还是如实道:“殿下不在的日子里房价翻了几番,账上这点儿钱,在城郊置办几间屋子应该不难,但若想在城中心盘一间店铺,怕是不够。”

“得,城郊就城郊吧。”

萧惩倒是不挑:“你看着办就成,但别忘了砍价,后期装修什么的也都是钱。”

.

两人分头行动。

一个拿了钱去盘店,一个拿了信去找人。

实话说,萧惩不是第一次来魔界,之前为了找殷九离,他一趟趟的可没少往魔界里钻。然而为了避人耳目都是乔装打扮悄悄潜入的,隔着七八条长街甚至还跟魔君打过几次照面,不过也都离得远远的,根本没能看清人家长什么模样。

今天还是头一次这么正大光明的递了拜帖登门造访,想起来竟生出一丝儿少有的紧张——

会是小孩儿吗?

若是,小孩儿做了高高在上的魔君,不会翻脸就不认他这个糟糠故友了吧?

但现在想这些显然还有点儿早,因为还没踏上魔界的领土,他在界碑前就先被一队巡逻的魔兵给拦住了去路。

“站住!你是什么人?!”

与鬼界的骷髅兵不同,魔界的士兵无论是衣着还是外貌,都更偏向于普通凡人。一点儿也不像鬼界,生前是什么样儿死后就还是什么样儿,不少缺胳膊断腿儿血糊一脸肝脑涂地的,简直不忍触目。

但他们尽职尽责的劲头儿却丝毫不比萧惩的骷髅兵们差。

幸好萧惩早有准备,将拜帖递上。

黑衣蓝领的魔兵头头扫了眼拜帖:“鬼界来的?要见我家大人?”

萧惩背着手,欠了欠身,笑眯眯道:“正是。”

魔兵头头把帖子还给他,语气不冷不热的:“我家大人忙得很,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你叫什么名儿,是个什么身份?”

萧惩依旧笑眯眯的,背在身后的手玩转着他的大|烟杆子,说:“鬼界来使,舟明镜。”

早先来魔界时不走正道儿果然是明智的选择。瞧瞧今儿来这一趟,是又要递帖子又要层层盘问的,还不如把脸一蒙直接□□进去简单粗暴。只是尚不确定驭魔使究竟是不是颜湛,万一不是,他不好提早把鬼王的身份露出来;而万一要是,久别重逢的第一次相见就是□□,好像又差点儿意思。

权宜许久,这才顶了舟明镜的名头。

“你是舟明镜舟大人?”

魔兵头头狐疑地打量起萧惩。

萧惩挺直了腰杆儿任他打量,始终笑嘻嘻的,一点儿也不犯怵。

魔兵头头见此就要信了,想要放萧惩入界,这时旁边的一个小兵又靠过来对他耳语了两句,使他的眼神再次变得怀疑。

“嗯?我闻闻。”

说着,靠近萧惩使劲儿在他肩膀两侧嗅了嗅,忽然脸色一冷,道:“果然不是!”

“……”

萧惩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他说:

“舟大人虽跟着鬼王爷爷做事,但他至今仍未被开除神籍,身上多得是仙气!你也不闻闻你自己身上,全是煞人的鬼气连一丝仙气也无,竟敢冒充舟大人!还不快说,到底是哪儿来的厉鬼!!!”

魔兵们跟着齐声大喊:“还不快说,到底是哪儿来的厉鬼!!!”

萧惩的注意力却全在“爷爷”二字,默默扶额道:“爷爷大可不必,老是老了点儿,但还不至于那么老。”

魔兵:“说啥?”

“没啥。”

萧惩笑着说:“鬼界待久了,身上难免熏了鬼气。”

“……”

魔兵头头一愣,想了想,点头说:“也是,有点儿道理。”

“那——”

萧惩指了指界碑,眨着眼睛笑:“我进去了?”

“呃……”

魔兵们望着萧惩笑眯眯的模样,不自觉的往旁边靠了靠,给他让出一条路来。直等到萧惩跨国界碑双脚已踏如魔界,才后知后觉竟被一只不知名的厉鬼堂而皇之的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进去了,这还了得?!立刻拔剑挥刀:

“当我傻呢!我见过舟大人,他根本不长你这样儿!!!”

萧惩一侧身,避开背后袭来的剑气,同时手腕轻飘飘一摆。

只听“当啷”一声,魔兵的数十道刀锋瞬间被一支通体乌黑坠有银铃的烟杆架住,碰撞间火花飞溅。但萧惩也只是格挡,并未还手,毕竟他不想第一次拜访就落个硬闯的罪名。回身时笑意不减:

“不让过就不过,咱火气能别这么大嘛?”

“……”

魔兵们被震得手指发麻。

看得出,对方无心打架特意收了力道,而他的真正实力怕是更加深不可测。如此一来就更不能放他过去,万一危害魔界怎么办?!于是魔兵头头一声令下:

“给我打!!!”

“????????”

声音未落就是一杆□□迎面插来。

只是这次没用萧惩出手,一道身影如电光般闪过,有人挡在了他身前。鬼、魔两界交汇处的飓风吹动青年的一袭黑衣,他背对着他,抵挡住所有的刀光与剑影。

如岁月流淌,似深海绵长。

冰冷如银的发丝轻抚过萧惩的脸颊,缠绕着淡淡的混合花香。

“!”

萧惩愣了一下,小魔兵们也愣住了,都不知道这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苍白修长的手指拂过锋刃,瞬间将指向萧惩的刀剑都化为齑粉,声音清冷低沉:

“他,我带走。”

小魔兵们好久才回过神来,梗着脖子跟青年抬杠:“你你你你谁啊你就‘带走带走’,他是你媳妇儿还是怎的,岂是你想带走就带走的……”

话未说完,不知道从青年脸上看到了什么,突然露出满脸恐惧,纷纷丢了兵器做下跪状:

“主、主……”

但膝盖还没弯下去,“主”什么也都还没说全,就又全部老实地闭了嘴,站的笔直,道:“好,好的!”

萧惩一直都看不到青年与魔兵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有着怎样的眼神交流,直到对方转过身来。

磨砂的黑色皮靴刚刚没及脚踝,古银色的鞋带系的一丝不苟,将挺括的裤脚紧紧扎起,称得本就修长的双腿越发笔直。裁剪合身的丝织长衫飘逸而文雅,古银色的腰封右侧坠着枚银黑相间的平安结,流苏上还串了三两颗雕刻精致的银色铃铛。

视线上移。

萧惩看到,他有着一头如瀑的银发,双鬓的发丝向后编起在发顶挽成一束马尾,而发间也点缀着一颗颗碎珠似的银色铃铛,随他走进,悦耳的风声随之传来。

端庄不失俏皮,稳重里还透着股少年气。

其实并看不出到底有多大年纪,只是……

萧惩微微皱眉,只是这不知是青年还是少年的半大小子,脸上竟戴着一张银质面具,大半张脸都被挡住了,只露出一点儿光洁的额头还有线条柔和温润的下颌。

神龙见首不见尾,犹抱琵琶半遮面,倒像是故事里有身份的那个。

萧惩禁不住想入非非,眼睛盯着对方颜色淡淡的唇瓣一眨不眨,试图瞧出一丝丝熟悉的感觉。直到对方取出一根冰绡递给他,才堪堪回神,嘴角微勾笑容几分不羁:

“怎么,要入你们魔界还得蒙眼睛?”

但说归说,他还是笑着把冰绡接了过来。不经意指尖相触,发觉对方极轻地一颤,似乎有着短暂而猝不及防的错愕。

萧惩抬眸,毫不掩饰自己目光里的打量。

这才发现对方的瞳仁又黑又亮,这种诚挚纯粹的目光在成人身上已经不多见了,往往只有天真的孩童才有。而刚一四目相对,青年就与萧惩错开了视线,就像一滴露珠不着痕迹地从尖尖的荷叶上滑过。

“规矩。”

青年轻轻地说,少了几分冷意。

“懂。”

萧惩点点头,自觉地把冰绡往眼睛上一蒙,在后脑勺儿打个结,玩笑道:“能见到驭魔使就好,我也没得挑不是?但你可别欺负我眼睛看不到,故意把我往沟里带啊。”

“不会。”

不知道是不是萧惩的错觉,青年的声音里似乎有了淡淡的笑意。看到萧惩绑冰绡把头发都缠的乱糟糟的,稍一犹豫,抬手轻轻将他的一丝乱发抽出,重新打好了结才说:“随我来。”

“你带路,你先请。”

说着萧惩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袖角。

“!”

青年本能地想要挣开,但指尖缩了缩又克制住了,把旁边的小魔兵们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直到两人走远,才围到一起叽叽咕咕八卦个不停:“方才那红衣人分明是在冒充舟大人,君上却还愿见他,而且他的来头看起来好像还不小,你们说他……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吧?”

.

萧惩一点儿也不怀疑对方会把他带往一条不归路,十分踏实地跟他走着。

蒙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反而让其它感官变得越发敏锐,身旁的青年身上有着很好闻的花香味,给萧惩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刚闻过不久,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来访的使臣是不走寻常路的,从界碑到魔君殿另有一条可以直达的捷径。

这一点鬼界就不如。

无论是谁想见萧惩,都得先跨国鬼门关,再从鬼市上一步一个脚印地穿过去,直到扣响太极观的大门,最后还得看萧惩乐不乐意见。他要是不乐意,得,走再远的路都算是白走。

不过……

这条捷径怕是用冰砖铺的,都快把萧惩给冻成了冰棍儿,不禁搓了搓快要冻僵的胳膊肘儿。尽管是不经意的小动作,还是被旁边的人捕捉到了,蓦地肩上一重,带着体温的裘衣披了过来。

萧惩一愣:“这多不好意思。”

“无碍。”

青年淡淡地说:“来者是客。”

于是萧惩就不客气地裹紧了身上的衣服,笑了笑,说:“以前怎么没发觉你们魔界原来比我们鬼界还要冷。”

青年一顿:“怎么,使者以前来过魔界?”

“……”

萧惩意识到自己不觉间说漏了嘴,就懒懒打了个呵欠,说:“没,头一次来,不过我有个朋友来过几次,听他说的。”

“……”

青年沉默了会儿,萧惩不确定对方的视线有没有落在他身上。片刻,他温声说:“魔界四季分明,不似鬼界长年湿冷。如今正值严冬,确是干冷了些,至于使者口中的‘朋友’,我想他是在夏天时来的罢。”

低头蹭蹭鼻尖,萧惩尬笑:“大概,哈哈,大概。”

说话时悄悄把冰绡扯开一丝缝隙偷瞄了青年一眼,从侧面看,对方唇角似乎扬起了浅浅的弧度。

.

约莫小半柱香的功夫,两人出了密道。

青年的话不多,路上两人甚少交流,只有当萧惩开口时他才会接上两句,而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听。听得很认真,仿佛萧惩说的每个字都不愿错过。

前方魔气渐重,花香也愈浓。

直到花香完全掩盖住了魔气,萧惩脚下踩着圆滚滚的小石子儿,耳边听到了一阵阵浪花拍打沙滩的声音。但他们还在往前走,踏上石桥,又穿梭过一片有蜂蝶飞舞的原野。

萧惩感觉青年带他来到了一个房间。

之后不再继续往下走。

知道终于到了地方,便将覆于双目的冰绡取下,缓缓张开了眼睛。光明乍现,萧惩还有点儿不大适应,视线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对上了一双深黑如潭的眼。

有那么一瞬间,萧惩以为自己被吸进去了。

“坐。”

青年拉开一把椅子,低沉温润的声音唤萧惩回神。

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萧惩从善如流正要落座,注意到椅子的构造不禁挑了挑眉毛——

那是一把磨砂材质的转椅,纯黑的野牛皮,低调奢华上档次,柔韧的坐垫,宽厚舒适的靠枕,往上一坐甭管什么姿势都十分惬意。萧惩脚一蹬地转了两圈,老神在在地笑叹:

“舒坦,你家大人真是很会享受。”

“你很喜欢?”

青年的眼光微亮,不等萧惩回答,就又说:“你若喜欢,改日我让人送两把新的到鬼府。”

“……”

萧惩右眉一挑,瞥他道:“怎么,你做得了驭魔使的主儿?”

“……”

青年一顿,不动声色地错开了视线,淡声说:“魔君外出未归,使者怕是要在这里等他一等。”

看出对方是在转移话题,萧惩便也不存心刁难,爽快地说:“一别千载,重逢倒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等等无妨。”

“……”

青年又是一顿,没接萧惩的话,一手一只纯白玉壶,问:“茶,还是酒?”

萧惩侧目,注意到青年的两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细腻柔润的皮肤连淡青的血管都隐约可见,一看就是没拿过兵器的。

弯了弯嘴角,随手从两只玉壶里挑了一只,一闻,惋惜地叹了口气:“酒倒是好酒,可惜我不是什么好人,还是以茶代酒吧,免得酒后——”

一顿,笑得几丝暧昧,“我原型毕露。”

“好。”

青年不疾不徐,换了只壶,为萧惩斟了半杯花茶。

就在喝茶的时候,萧惩开始打量起这间屋子。据说有种风格叫做“极简”,大概就如他眼前所见这般吧——

两把转椅,一张圆桌,靠墙一张书桌,墙角一个书柜,柜上摞满了书,桌角及柜子中间一格各摆了两颗长势可喜的仙人球。除此之外,再无一物。整间屋子除了那两颗仙人球是绿的就只有黑白两色,简直整洁到令萧惩发指!

倒是洁白的墙壁上随手画着几幅涂鸦,水墨淡淡,花香四溢。

萧惩的目光不自觉就被画作吸引,走近了看,有山水画,也有花鸟和人物。山山水水花花草草自然地连成一片,林深不见鹿,唯见一名少年牵着另一名更小的少年的手,沿着山路渐行渐远。

萧惩一下就联想起柴房墙壁上小孩儿刻上的那些无脸画。

“这是……”

萧惩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画上的两个小人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手感好像软软的就跟摸到了真人一样,惊愕之下触电般把手缩了回来。

“吓到了?”

不知何时,青年来到了他身后。

他总是在萧惩没发觉的时候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仿佛一眼都不愿错过。而一旦萧惩有所觉察,就又会不动声色地收敛视线。就像方才品茶,也是萧惩在品,而他在看着。

萧惩望着画,问:“这些……都是他画的?”

青年说:“信手涂鸦。”

萧惩敛了目光,手指来回摩挲着烟杆儿,冷不丁问:“你们这儿,能抽烟吗?”

要是在别的地方他肯定哏儿都不打直接就把烟丝给点上了,但是在这儿,他厚了八千多年的老脸好像突然间变薄了,无论如何都下不去那个嘴。而事实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这间屋子里是不准有烟的。

因为青年指了指他背后那面墙上“禁止吸烟”的四个大字。

“……”

抽不得烟,萧惩抓抓耳廓情绪开始变得有点儿烦躁。这时又听对方说:

“但,可以吃糖。”

糖,呃……

萧惩瞅着对方手中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一大盒棍棍糖,无奈只好退而求其次抽了一支。剥开一尝,不免惊喜:“唔,话梅味儿的?”

他对甜食谈不上欢喜,但尤爱吃酸。

于是把烟杆儿往腰带上一别,嘴里叼着一支,手上又要去抓,含着糖说:“那什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再多拿两支。家里有小孩儿,我想给孩子也捎点儿。”

这次,面具之下青年明显是真的笑了,弯着嘴角说:“别急,都是你的。”

“……”

Emmm,这是被看穿了?但他仍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哈哈一笑将糖果盒子接过,顺带自来熟地搂了搂对方的肩膀,说:“好哇,咱俩谁跟谁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直接把人家给搂懵了,石化了似的愣了好半天。

嘴角的笑意都凝固了,良久才回过神来,轻轻应了声:“嗯。”

只是茶也喝了,糖也吃了,该聊得也都聊了,眼见的天都黑了驭魔使依然没有出现。青年说是出去看看,没一会儿又回来,告知萧惩魔君有事滞留在外,今日怕是回不来了。

“得!”

萧惩听罢一拍大腿,站起来说:“我倒是有心留下来过夜,就怕你家主上他不愿意,本就是来送信的,现在信送到,我走。”

青年沉默地望着桌角的信封,垂眼敛去眸中炙热。片刻,拂袖将信收起,也不出言挽留,温声说:

“我送你。”

于是萧惩再次用冰绡蒙住眼睛,沿着来路走了一遍。走时还没忘记他的话梅糖,糖果盒是个精致的银色小匣子,带着提手正好方便他拎着。

离开魔界站在界碑前,萧惩本想说声再见,岂料回身时已不见了对方踪影。

这小子,连个告别的余地都不给人留,闷葫芦一样的性格倒是跟某人如出一辙。

笑着摇摇头,转身欲走。这时又围上来一群小魔兵:

“您这就要回去啊?不才刚来嘛,再多待几天啊?”

萧惩定睛一看,这不还是之前拦他的那波儿巡逻兵吗?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对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急转,让他有点儿猝不及防:

“你们干嘛?!”

“我们就想问问您跟我家主上聊得还投机不?相处还愉快不?您觉得他这人怎样?称心不称心?”

“……”

这是什么古怪问题?听得萧惩直皱眉头,“巧了不是,你家主上今天不在家。”

“不在?”

魔兵们愣了愣,面面相觑:“不可能啊,难道是我们眼花了?您不就是他——”话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又笑着改口说,“不在啊哈哈那还真是巧了不是,那您记得下次来玩呀。”

萧惩潇洒的挥挥手,跨国界碑入了鬼界。

殊不知在他走后,他曾走过的石桥听到的涛声闻过的花香,连同待过的那间屋子,一齐变成了魔君殿墙壁上高悬的一幅画。

面具缓缓摘落,黑衣银发的青年在暗处目送萧惩走远,转身入了画境。

咫尺一眼,一眼万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苟利国家生死以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山猫、超皮的祗渝吖、苟利国家生死以、删删来吃、说一不二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ASEN20瓶;雪寄馀生7瓶;419201152瓶;九冥1瓶;

姑娘们破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