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湛留在药灵谷养伤。
萧惩拜别了惟灵真君,带着“铁树银花”火速赶回军营。
只是与小孩儿分别时,他心中涌出了许多不舍。这种感觉,就像是要将自己的一部分生生从身上割裂般痛楚。
书有尽时,生无来日;今日一别,恐将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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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萧惩一行还没回到大营,刚踏入咸池国境就发现情况很不对劲儿。
战乱已经平息,冰雪逐渐消融。
虽说新种的庄稼还要过几个月才能收成,但满山满野的翠色多少使山河恢复了些生机。
照理说,咸池上下也该热闹些才对。
但不知为何,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途径的几座城镇都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集市萧条潦倒,就像是一座座死城。
瘦子去扣一家茶馆的门想讨杯水喝,但扣了半天都没人回应,不禁奇怪地直嘀咕:“咦?街上的人呢?”
正要转身离开,这时门又自己开了条缝。
原来根本没锁。
于是他打算推门进去,谁知竟扑面而来一股腐臭。
萧惩脚步一顿,其他几人都被呛得咳嗽着连连后退。
“这味道怎么……”
刀疤脸捂着鼻子惊疑不定,“怎么跟大营里的尸臭如此相像啊?”
萧惩“砰”得猛推开门,瞳孔不由一缩——
店中十几名茶客,包括掌柜和茶博士在内,全都变成了面目扭曲的干尸,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看他们的姿势,死前似乎曾试图向外跑去求助。
刀疤脸他们也有被吓到。
但还没来及发表意见,就见萧惩飞快地跑出去,又接连推开了旁边几家店铺的门。
同样,要么空无一人,要么满屋死人。
萧惩在门前呆了一瞬,随后不知疲倦地一次次去推门,整条街的商户都被他推遍了,仍是如此。
“怎么会这样?”
刀疤脸问出了萧惩想问的。
“疫情,扩散了……”
萧惩面无表情地吐出几字,他知道这有多么残忍,强打着精神说:“赶快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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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九离率花应怜三人亲自守在大营门前,不准任何人进出。
看到萧惩他们回来,还隔得很远就着急地上前迎接,问:“药呢,找到药了吗?”
“找到了。”萧惩说,把盆栽拿给他看。
殷九离一愣:“这么小?还只有一棵,够吗?”
“……”萧惩凝重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是啊,这么小,还没巴掌大,原本就不确定够不够用,如今疫情又扩散……
回到帐内,萧惩把回来的路上看到的种种惨状对殷九离说了一遍,后者一听脸色不禁一变,默了会儿,垂着眼说:“这……都怪我大意,上次撤兵回邺都时途径了这些城镇。”
花应怜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呻|吟不断的伤兵,自言自语般咕哝了句:“压根儿就不该撤兵……”
说话的声音很小,不知道殷九离听到了没。
看他的神色没什么变化,想来是没听到吧。
但萧惩离得近些,听得可是一清二楚,不禁感到意外——
还是第一次听到花应怜忤逆殷九离。
其实也不能说是忤逆吧,毕竟没有当面硬杠,但抱怨总归还是有的。
舟明镜本就话少,一语不发,倒是叶斯文杵了一句:“药只有一棵,先给谁用啊?”
不待萧惩接话,殷九离说:“人人平等,无论是士兵还是普通百姓,药再少,也要大家一起用。”
其实“铁树银花”要万万年开一次花,再万万年结一次果,繁衍极其不易,已经濒临灭绝。
如今这株,乃是三界中唯一的一株。
听他们一个个埋怨带回的药少,萧惩只得苦笑,没心力再跟他们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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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树开花耗时太久,而疫情正迅速向国内蔓延,根本等待不及。
是以只能用灵力浇灌,催它生长。
然而这株植物十分娇弱,一旦适应了某种灵力再换其他人饲养,很容易会因为自身对灵力的排异而干枯致死。
因此“由谁来喂”,变成了棘手问题。
花应怜几个都不出声,殷九离站出来说:“我来吧,我是一国之君,拯救黎民苍生本就是我该做的事。”
说着就要施法。
“表哥。”
萧惩抬手一阻。
“嗯?”
殷九离不解地看他。
“还是由我来吧。”
萧惩朝他一笑,轻轻地说:“疫情何时结束尚且不知,饲养‘铁树银花’目前来看恐怕是长久之事,这就是个无底洞。我修无情道,损失的灵力很快就能源源不断地再生出来,由我来养花,最合适不过。”
知他说的有理,殷九离便也不再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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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养花的重任落在了萧惩肩上。
当丝丝灵力注入铁树的根茎,它周身散发出淡淡的银色光晕,随着灵力越注越多,光芒也越来越盛。
某一个瞬间,突然满室银辉。
树枝的顶端竟绽开一朵花苞!
殷九离大喜过望,“开花啦,要开花啦!”
叶斯文和舟明镜早已支起了大锅,锅里“咕咚咕咚”烧着开水,只等着“银花”入药。
随着灵力流失,萧惩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但没人顾得上在意他的脸色。
众人都只盯着那朵花,看它慢慢打开花苞,露出一片花瓣,两片花瓣……直到七片完全绽放。
果然不愧是三界极品!
银光闪闪,竟如美人一般清妍至极!
殷九离一时都看呆了,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花朵,连皇宫里都没有!
萧惩不得不出声提醒:“表哥,赶紧采药。”
“……”殷九离这才回过神来,将花摘下投入沸水。
与此同时萧惩极轻地闷哼了声,殷九离隐约听到了,回过头问:“你怎么了?”
萧惩眉头微蹙,摇头道:“我没事,你们不用管我,我在这里浇花,你们快去给大家送药。”
“嗯。”
殷九离点头,不再耽搁。
其实起初萧惩是站着浇灌的,但随着灵力流失他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虚弱,实在站不住了只好坐在椅子上;包括他脸色的变化,这些只要用心其实都不难发现。
然而却没人顾得上多看他一眼。
殷九离他们将熬好的药抬出去,分给将士们还有附近染病的百姓。
以三碗铁树银花为一副,要想治愈冰冻症需每日三副,连服三日。
算下来,救一个人就需要二十七碗。
而一朵花只能熬一锅药,一锅药只能分成三十碗。
话句话说——
一朵花,只能救一个人。
但已经染病的百姓何止千万,而且还在与日俱增。听说大营有药,每天上门求药的人几乎将军营的门槛踏平。
“太子啊——国主啊——”
百姓们伸出枯槁的双手,像卑微的信徒朝奉神明般向殷九离下跪,求他赐药。殷九离每天饭来不及吃觉来不及睡,熬药派药维持秩序,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有人痊愈。
而痊愈的人会来军营给殷九离他们做帮手,帮忙分分药或者维持秩序什么的,慢慢的殷九离也就没那么忙了,终于能喘上一口气。
然而更大的问题随之而来——
病患太多,汤药根本供不应求。
殷九离只好派舟明镜去催促萧惩,让他哪怕不吃不喝不睡也要抓紧时间浇花浇花浇花,以跟死神抢夺生命。
舟明镜从萧惩的帐篷里出来,有时会拿回两朵花,有时会拿回一朵,但更多的时候,是空手而归。
“花呢?”殷九离问。
“……”舟明镜张张嘴,欲言又止。
他不善言辞,不知道该怎么跟国主陛下说,而等终于要说的时候,萧惩又在帐中喊他:“花开了,你过来拿吧。”
声音低哑,透着一丝虚弱的哽咽。
舟明镜没动,似有话要说,殷九离瞥他一眼,催促道:“还不快去。”
“是。”
舟明镜领命,只好将未说出口的话憋回腹中。
片刻,他去而复返,竟一次性拿回了十几朵花来。
殷九离高兴坏了,将花丢锅里熬药,根本没注意这些花的颜色与之前所有的花都不一样——
银色中泛着淡淡的红,像是用血浇灌。
舟明镜望着殷九离向病人分药时嘘寒问暖的热情劲儿,五指慢慢收紧,素无表情的脸上泛起一丝波澜。
转身回到自己营帐。
再出来时,手中端着一碗凝固的牛血。这是宰牛那日花应怜分给他,他一直没舍得喝的。
借着药锅的火微微加热,使其融化。
殷九离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要干嘛?”
叶斯文同样深感意外,嚷道:“舟明镜你竟然还有吃的?看我这么饿,你有吃的为什么不早拿给我?”
“本来是给你留的,但现在我要去给殿下送去。”
舟明镜解释,虽然声线依旧毫无波澜,但难得他肯一次性说这么多字。
而能被他称为“殿下”的,除了殷九离之外,就只有萧惩。但他叫殷九离也不是叫“殿下”,而是叫“太子殿下”,在殷九离即位之后更是改口称他“国主”。
因此,只能是萧惩。
看他端着碗朝萧惩的营帐走去,几个人的神色虽然各不相同,但他们内心是同样的疑惑——
不理解舟明镜为什么突然跟萧惩走得那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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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每天都有人被治愈,但同时有更多的人被感染。
舟明镜每次去找萧惩取药,都能拿回十几甚至几十朵花来。
但这花的颜色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直到有一日,花朵鲜红的仿佛被血浸过,甚至煮出的一锅汤药都变成了一锅血水。
殷九离终于发现异样。
他拦住舟明镜,问:“这花究竟是拿什么养出来的?近日有很多病人都反映药效不如从前了,是不是你与他一起拿牛血来糊弄人?”
舟明镜意外:“国主您怎会如此设想?”
“不然呢?”
殷九离道:“银花变成血花,前几日你还端了一碗牛血,我不这么想还能怎么想?”
舟明镜一贯的面无表情,但语气些微沉重,道:“殿下不让说,但属下不想再瞒您。国主,实话告诉您,这并不是牛血,而是……而是殿下他自己的血。”
“什么?!”
殷九离一震,拔腿就往萧惩的营帐跑,一掀门帘,瞬间在门边僵住——
萧惩挽着衣袖露出半截纤细匀称的小臂。
上面被他划的满是伤口,手腕处更是深深一刀,还在滴着血,顺着指尖滴在盆栽里。
但也已经快不滴了,因为血正在逐渐流干,他整个人苍白到近乎透明,趴在桌上,头无力地垂着。
望见这一幕,殷九离仿佛被攥住了呼吸,甚至不敢靠近。
但他还是跑过去,把萧惩抱了起来。
这一抱,竟发现表弟轻得像片羽毛。
“萧厄,萧厄!”
他唤,直到探上萧惩的脉搏,才知道他的灵力早已耗尽,微弱得就像一盏即将燃枯的油灯。
“怎么会这样……”
他问,但很快就又想到,即使无情道能源源不断地弥补失去的灵力,但也需要时间恢复,然而病人太多,他催得又紧……
萧惩根本来不及。
没等恢复就又浇灌,直到将最后一丝灵力耗尽。不得已,最后只能用血,就这样一点点油尽灯枯。
难怪,难怪舟明镜每次都欲言又止,还要端牛血给萧惩。
他是想给萧惩补身体呀。
殷九离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小十,那天我见你衣服破了个洞,刚刚李大娘借了针线给我,来,我给你补……”
八公主恰在此时端着个针线筐进来,看到萧惩的模样吓得筐子都掉在地上。
“小十!”
她惊呼一声,一瘸一拐地冲上来就把萧惩从殷九离怀中夺走,抱着他说:“天啊,不浇了不浇了,小十我们不浇了!”
萧惩已经昏迷,毫无知觉。
八公主一边哭一边推殷九离,骂:“他是你弟弟啊他是你弟弟啊!小九你以前不是最疼他了吗现在是怎么了啊?难道你真的想将他逼死吗?!”
“……”
殷九离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任八公主对他又打又骂。
莫说萧惩是他表弟,是他自小到大搁在心尖上疼了十几年的人,就算是个陌生人,看到这一幕他的内心也绝不会毫无波澜。
“姐,你身体不好,把他给我吧。”
殷九离声音哑哑的,伸手去接萧惩。
八公主眼含戒备:“不准再让他浇花了啊。”
“……”
殷九离动作一顿,道:“我抱他去床上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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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九离将萧惩抱去床上,又输了些灵力给他。
浇灌铁树银花之事,不得不因此暂罢。
萧惩虽然修仙,但毕竟还不是仙,血流尽时他人也活不成了啊。
然而,没有他的浇灌,铁树也就不再开花,染病的百姓们于是也就没了救命的药——
其实,药原本就是不够的。
若疫情没有扩散,仅在军营,每天十几朵花或许能够。但如今疫情逐日向国内蔓延,这十几朵花,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但是,至少还有希望啊。
人活着,就是为了希望啊。
而如今药一断,他们就连仅存的希望都没了啊。
百姓们全都绝望了,疯狂了,已经出现症状的人没办法只能认命等死。但那些尚未有症状的人,生怕自己跟病人待久了会被传染,竟全部都拖家带口的往国内迁移。
殷九离下了数道圣旨禁止,仍阻拦不住。
根本没人听他的。
他有钱、有粮、有药的时候,人们信任他、歌颂他,他就是太子,是国主,是神明。
但现在,当人们已经不再信他,他就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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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惩醒来时,最先看到的是八公主。
她坐在床边,照顾他的同时给他补衣服,还是之前去药灵谷的时候,她看到他肩膀的那个洞。
姑娘戴着面纱,一针一线缝得细细密密格外专注,竟连他醒来都没发觉。
萧惩盯她良久,不知不觉就弯起嘴角。
补完衣服,咬断丝线,往床上放的时候才看到萧惩睁着眼睛,八公主先是一惊,随之浅浅的笑起来:“你干嘛盯着我傻笑?”
“有吗?”
萧惩说:“实话,我觉得你不像我姐,更像我娘。”
八公主一愣,有点儿伤感地说:“父皇也常说,我长得跟姑姑年轻时很像。”
说起他娘,两人都有点儿难过。
一阵沉默之后,萧惩问:“外面怎么这么安静?我睡了多久?”
一说这个八公主眼眶就红了,道:“你都昏迷了十几天了,放血也不兴那么放的啊,傻不傻?”
萧惩不大会安慰女生,挠挠头皮笑了笑:“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想多救一个是一个。”
“你们俩都傻。”
八公主揉着眼睛,哽咽着说:“以前多要好的一对儿啊,现在怎么弄成这样。”
萧惩弯了弯嘴角,不知道能说什么。
还是觉得外面太安静了,一点儿人声都没有,之前派药的时候吵得恨不能将帐篷的屋顶掀掉。于是再次问:“外面到底为什么这么安静,不是派药呢吗?”
八公主如实道:“药没了病人就全都走了,听小九他们说似乎正往邺都迁移。”
“什么?”
萧惩一下从床上跳下来,但因为尚未完全恢复,头一晕眼一黑,差点儿又要摔倒。
八公主忙扶他一把,道:“不行,说什么你都不能再去用血浇花了,而且、而且看如今疫情扩散的速度,也根本来不及了。”
“……”
萧惩短促地吐息几次,缓解了那阵眩晕,挣开她的手说:“表姐放心,我不是去浇花,我是去拦住那些人。”
八公主说:“小九他们已经去拦了,他让你在这里好好休息。”
萧惩脚步一顿,没有回头:“表哥……真这么说的吗?”
“嗯,不骗你。”
八公主点头,说:“小十表弟,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们还会变成一家人,而且……不会太久。”
萧惩微微一笑:“好,我等着那天。”
顿了顿,“不过表哥心太软,我怕他拦不住,我还是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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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区”和“安全区”的交界处,是距邺都千里之外的一座小镇。
泥石镇。
萧惩赶到的时候,难民在城外,殷九离他们在城内。
殷九离正下令关闭城门。
但疯狂地逃难者们抬起木桩对着石门撞啊撞啊,试图将石门撞碎,将士们则死死抵在门后,拼命到牙龈都咬出血来。
有人见撞门不成,又开始爬墙。
放眼望去城外墙上密密麻麻全是攒动的人头,一个个小黑点儿就像爬满了蚂蚁。
花应怜和叶斯文他们站在城楼上,每爬上来一个就踹下去一个,但踹下去一个又爬上来十个。
“玉鸾士兵攻城的时候势头都没这么猛啊!”
刀疤脸说。
逐渐有士兵招架不住,开始动摇:“要不还是算了,放他们进去吧,这些人里又不全是病人,将他们堵在城外不就是看着他们去死吗?”
说着就要松开抵住城门的手。
萧惩一个箭步冲过去,补了他的位置,用肩膀将门抗住,回头对将士们说:
“这个时候绝不能退!誓要将疫情阻断在泥石镇之外!想想你背后的家人!亲人!还有数千万无辜百姓!
“这里就是战场!你们都是战士!
“我们正在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是战争就会有牺牲!现在!我们不得不牺牲少数人而去保护更多的人!绝对不可以心软!”
将士们被他一席话惊醒,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家人。
他们热血沸腾,齐声呐喊:
“誓死守住泥石镇!!!保护我们最后的家园!!!誓死守住泥石镇!!!保护我们最后的家园!!!”
城门被砸碎了,将士们就手拉着手,背靠着背,紧紧挨在一起用血肉之躯形成一道坚实的人墙。
绝不放任何一个可疑病患入城。
难民们手拿锄头、铁锹、钢棍,疯狂地砸他们的头颅,捅他们的胸膛,捶打他们,践踏他们。
但他们倒下去就很快又彼此搀扶着站起来,任凭口里眼里鼻子里流的全都是血,牙齿碎了就混着血水咽回肚里,甚至眼睛肿的什么都看不到了,仍在齐声呐喊:
“誓要将疫情阻断在泥石镇之外!!!阻断在泥石镇之外!!!”
城楼上。
殷九离他们正在把一个个试图翻墙的人都踹下去。
但人太多了,根本踹不及。
而且泥石镇虽是通往邺都的必经之路,但它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小镇,不比村庄大多少,城门很矮,还没有两米高。
踹下去,摔不死。
很快又爬上来
“真是够了。”花应怜终于彻底失去耐性,将扶摇抱在怀中就要对着难民们弹奏。
这时忽有一名红衣少年挡在他身前,挥起余情一剑扫去,将所有翻上墙头的人都拦腰斩断。
血溅了花应怜一脸,他一下就懵了,呆呆看着萧惩:“灾星,你……”
叶斯文跳了起来:“萧厄你疯了吗?杀这么多人?!”
萧惩背对着他,微微偏过脸来,道:“你们以后都是要成神的人,手上不能沾了无辜的血。
“坏人,就让我一个人来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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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据玉鸾的史官记载。
这是咸池历史上最最最惨烈的一次战争,发生在一座叫“泥石镇”的小镇。
故称,“泥石之疫”。
不是战役的“役”,而是瘟疫的“疫”。
因为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作战双方并无“敌我”之分,他们都是咸池的百姓,他们是为了与瘟疫、与命运抗争而战。
守城将士一千三百二十八人。
全部战死。
攻城百姓八百九十六万五千三百二十一人。
尽数被诛。
而诛杀他们的,是一名红衣少年。
少年红衣墨发,映着夕阳跳下城楼,深入血海,踏碎如山白骨,仿佛从地狱而来的夺魂使者。
经此一役。
冰冻症彻底被隔绝在泥石镇之外。
咸池国七千三百五十八万两千九百六十七名百姓因此平安,从此再也不用担心会有瘟疫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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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咸池还是败了。
五年雪灾,六年饥荒,咸池早已摇摇欲坠,仅剩的一千多名士兵又全部在泥石镇战死。
玉鸾大军卷土重来,趁虚而入。
从长城入关,一路所向披靡,直攻入皇城邺都,纵使萧惩他们身怀法力,但双拳难敌四手,终究无以为继。
而玉鸾人入城之后,立即展开了一场大屠杀。
一夜之间,咸池变成了人间炼狱,殷九离则成为了亡国之君,藏身在太极观的废墟之中躲避追杀。
那日,他去昔日的皇宫,如今玉鸾君主的行宫,求玉鸾君主放咸池百姓一条生路。
回来后失魂落魄,一语不发。
“什么情况?”
萧惩倒了杯清茶给他,问:“他们的人怎么说?”
“……”
殷九离不答话,甚至躲了躲他,问舟明镜:“公主呢?”
舟明镜说:“煮饭。”
萧惩煮的饭他们都难以下咽,其他人,除了八公主会煮饭之外,他们都不会。
殷九离称“我有点儿累”就回房休息了,萧惩还想再问,也没问出口。
叶斯文哭丧着一张脸,说:“报应都是报应啊,小西风,或许就是因为你当日屠城,如今他们才也屠城。”
萧惩:“…………”
花应怜在他小腿肚踢了一脚:“傻大个儿,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舟明镜也说:“斯文,少说句。”
叶斯文瞅瞅他们的脸色,再瞅瞅萧惩,瘪瘪嘴捏起昨日剩的半拉馒头委屈地蹲一边去吃。
另外三人则相顾无言。
不知沉默多久,萧惩最先发现不对劲儿,疑惑道:“咦,我表姐这次做饭怎么这么久?”
谁知话音刚落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殷九离凄厉惊恐地喊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几人忙冲出屋去,就见殷九离瘫坐在水井旁边,脸盆打翻在地,看样子是想打水洗脸,结果井里有什么东西吓到了他。
“表哥!”“国主!”
四名少年一起跑过去,朝井里一望,脸色皆是一白。
萧惩难以置信地瞳孔紧缩:“表…表姐……”
八公主被捞上来的时候,脸都被井水泡皱了,嘴唇憋得乌青,肚子发胀,口半张着,里面塞得全是泡开的黄豆。
胃里也是黄豆。
逃亡多日,别说山珍海味了,他们根本吃不上什么东西。
这些豆子还是萧惩乔装打扮跑出去,将自己的佩剑余情搁当铺里卖了,换了点儿钱买的。
有十几斤,磨了面省着点儿吃,够吃半个月的。
八公主许是饿急了,洗豆做饭的时候忍不住往嘴里塞。
一颗一颗,塞得时候不觉得多,但一喝水,豆子发胀,胃肯定就给撑坏了。
昔日金枝玉叶锦衣玉食的娇贵公主,如今不止毁了如花容颜,更是为了几口黄豆,竟被活活撑死。
再回想八公主捧着牛肉汤给他喝,一针一线地为他缝补衣服的场景,萧惩心里就疼的直抽。
殷九离再没有姐姐了。
他也,再没有表姐了。
“啊啊啊啊啊——”
在萧惩还没回神的时候,殷九离突然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掐住萧惩的肩膀,发狂般大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国主!国主!”
舟明镜与花应怜一起上前拉他。
殷九离拼命挣扎,掐住萧惩不放:“他们的人说,只要我杀了你所有人就都能活!只要我杀了你所有人就都能活!”
“!”
萧惩一震:“杀……杀了我?”
难怪,难怪刚才殷九离回来时无论他怎么问都什么都不说,原来是正在纠结要不要杀他。而八公主的死,无疑是替殷九离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得。”
惨淡地扯了扯嘴角,萧惩说:“反正小爷也不打算活了,若以我一人性命就能救回所有人的话,你要杀,便杀吧。”
也许这是他能为殷九离、为咸池……
同时也是为颜湛,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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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两条婴儿手臂般粗细的乌金铁索从萧惩的琵琶骨对穿而过,将他紧紧捆绑在移动城堡的十字架上,七年前那场由殷九离自编自导的“帝君打鬼”戏码再次重演。
直到此刻萧惩才终于明白——
原来,书中那句“将其捆上刑架,万剑穿心,一刀刀割肉削骨,用业火烧得渣都不剩”没有应在小攻身上。
而是应在了他表哥殷九离这儿。
当头上的抹额被摘,眉间一朵妖冶的曼陀罗盛放世间,咸池百姓终于认清了他的真面目。
“灾星!啊!他是那个灾星!”
愤怒的人们呐喊,冲他扔烂菜叶子臭鸡蛋:“都是因为他!我们才有雪灾饥荒!才有瘟疫!才有连年战争!才有国破家亡!还是因为他!因为他毁坏了帝君的神像!帝君激怒之下才抛弃了我们啊!”
“杀了他啊!杀了他啊啊啊啊!”
殷九离点燃一把烈火,挥起焚情,对他刺出一剑又一剑。
火焰逐渐吞噬了他的脸庞。
当第一剑刺入心脏时,他猛地张大了眼。
那些被遗忘的、被忽略的、被刻意抹去的,或者曾出现在梦中,至今还零星记得的……前世的记忆,如无孔不入的毒箭,瞬间钻入他的心窍。原来——
根本没有萧惩。
萧惩,就是萧厄。
“表、表哥,唔——”
他呕出一口血,笑得凄然:“你、你又杀了我一次啊。杀得我好疼,好疼——呃——”
随着一剑封喉,余下的声音便再也发不出。
金色的火光,如血的红衣。
烈焰之中,逐渐浮现出一道青色虚影。
而虚影背后,是千千万万战死将士的亡魂,千千万万死于萧惩之手的难民,还有千千万万炼魂塔中曾被萧惩蹂|躏折磨了整整五年的恶灵。
他们叫嚣着,嘶吼着,朝他冲来,恨不能将他撕碎。
将士们说:
“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们明明听了你的话,明明拼死保护了家园,但咸池还是灭亡了啊?”
难民们说:
“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杀我啊,我只不过是生病了,我又有什么错,我不想死,我想活啊!”
恶灵们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从我那儿拿去的,今日便统统还回来吧!”
他们一起说:
“萧厄,我要诅咒你!诅咒你灵魂不死不灭,日日夜夜受业火焚烧,永世不得超生!不得超生!”
“命”像位优雅的绅士般对他弯了弯腰,用充满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听听这些愚蠢的凡人在说什么吧,听听这些亡灵的诅咒。明明你什么都没做错,明明是你救了他们,明明是你拿自己矜贵的血肉换回他们的贱命!
“但他们一边享受着你的恩赐,还一边埋怨你。他们在骂你是灾星!小鬼,你难道不觉得很委屈吗,啊?!!!”
“呃、呃呃呃——”
喉咙早被殷九离一剑切断,他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凶狠地盯着他。
“对!就是这种眼神!充满了恨意和狰狞!”
“命”声调愉悦抚摸着他的脸颊说:“因为认定你是错的,所以无论你做什么都是错的,而你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还是错的!”
像是被自己的精辟之言感动到,他说着说着开始仰天大笑:“恨吧!恨吧!小鬼!满身戾气!这才是真实的你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模糊的身影就消失在火光里。
正如他来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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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被一片片撕碎,一口口吞噬,一寸寸焚为灰烬。
好疼啊,疼得萧惩想哭。
但他现在不想哭,他现在只想笑。
对着虚影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血沫,他张着嘴无声地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杀吧!烧吧!吞噬吧!诅咒吧!
但是,错的明明是这个世界,凭什么要一次又一次让他来承受!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啊!意识快要痛到消失时,远远的,混在人群中,耳边似乎传来一道小小的声音:
“不,不要诅咒他,不要诅咒他,要诅咒就诅咒我,诅咒我吧。
“我是天生的容器,我,我比他更合适。
“我愿意献出我的灵魂,我的躯壳,我愿意成为你们的傀儡,替你们重生啊……”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到这一步了,下章开启第二卷,不过,因为换了地图和时间线,导致画风跟之前有点儿不一样……先打个预防针,多包涵,嗯,就酱~
PS:谢谢#樂#小天使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