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计划

“不,是你输了。”

颜湛缓缓说,摊开手,只见他掌心还静静躺着一枚白子,映着半截黑纱,黑与白之间的界限无比鲜明。

亮得刺目,几乎让萧惩热泪盈眶。

直到此刻,萧惩心里才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青年”像是第一次看到颜湛似的,眯着眼睛盯他良久,盯得萧惩呼吸不自觉又加促了些,才轻笑一声,说:

“好,愿赌服输,我放人。”

说罢手一挥,仅剩的两块冰砖慢慢从中间裂开,八公主和皇后身子一歪,双双从裂缝里掉了出来。

“娘!八姐!”

殷九离赶忙抢扑过去,将两人接入怀中试探呼吸。

但由于被冰封太久,她们的脉搏和气息都变得极其微弱,即使能活,怕也是勉强苟活,往后余生都将生不如死。

“呜呜呜呜呜。”

殷九离心如刀割,忍着浑身伤痛哭着把姐姐背在身上,怕掉下来就用腰带捆住,又把母后抱在怀中,跌跌撞撞地往洞外走去。

全程甚至连半个眼神都没丢给萧惩。

“表哥。”萧惩唤他,欲言又止。

殷九离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别叫我表哥,我不再是你的表哥。”

声线静得怕人,没有丝毫起伏,

“……”萧惩一震,又听他说:

“以前所有人都说你是灾星,我偏不信,才会酿成今日的惨祸。不过此事说来我也有份,我不该惯着你去赌,更不该在你未满十八岁时就带你入宫。

“我将终生为此悔恨。

“萧厄,我没资格怪你,我只求今日之后你我能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再无瓜葛。”

望着他毫无留恋决然离去的背影,萧惩喉头滚动,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表哥……”

刚说有了舅妈和表姐,刚说有了家和家人。但是现在,他再一次没有家了,他再一次弄丢了最爱他的表哥——

这跟他设想的不一样,一点儿都不一样。

他甚至将仅有的两次读档机会都用尽了,重来一次,又一次。

难道命中注定了的事,就当真无法改变吗?

似乎能听到他心里的话,“青年”嗤笑了声,斜着眼睛看他,说:“想什么呢小鬼,别说重来三次,就是重来三万次,命,你也是斗不过的。你是鬼,就别痴心妄想能够成神。”

别说重来三次,就是重来三万次,命,你也是斗不过的……

“青年”的话就像数万支毒箭,无孔不入的钻进萧惩早已麻木的心窍,唤他回神,再次感受肺腑一齐被撕裂的痛意。

直到某一瞬间。

曾经高高铸起但已被打击得千疮百孔的心防终于彻底轰塌,他惊恐又惶然地望向“青年”:“你怎么知道我读了档?你为什么说是三次…而不是两次?我明明只读了两次!”

声线颤得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他极艰难地吐出一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又无比恐惧的话:

“你,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

“哈哈哈哈小鬼你不同样也不属于这个世界嘛哈哈哈哈。”

“青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说:“这么一算,你我也算是纠缠了三生三世、哦不,是四生四世的老朋友了哈哈哈哈。”

萧惩眼中的惧意逐渐被冷意取代,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到底是谁?”

“你师父不都告诉你了嘛,我是‘命’啊。”“青年”笑着说,“我是咸池的‘命’啊。”

萧惩一怔:“咸池……”

“对,咸池。”

青年点头,忽又眼神一凌,“但自你五年前插手咸池灭国一事起,我就也是你的‘命’了。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么有趣的人,明明命中带煞注定成魔,却偏偏要救这个救那个,难道还真把自己当神了不成?

“比起那群蝼蚁一样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凡人,你顽强得就像一头蠢驴!折磨你,显然要比折磨那群无知的凡人有趣得多了哈哈哈哈!”

“为什么?”

萧惩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青年”冷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这世上多得是不讲道理的人。他们根本不需要知道你是谁,更不会在意你曾经做过什么又付出了多少努力,他们恨你骂你,否定你摧毁你,甚至想至你于死地,仅仅凭借一句谣言就够了。”

“…………”

萧惩想大声说“不是这样的!”,但他张着嘴却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这场辩论“青年”显然占了上风。

他得意一笑,蛊惑道:“老老实实按照命运的轨迹当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难道不好吗?咸池灭国是无法更改的,小鬼,现在我正式邀请你坐在这里,与我共同观赏这一场好戏。”

萧惩嘴唇微颤,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

“我不会。”

“不会?”

“不管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我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毁灭咸池滥杀无辜!”

“错!”

“青年”竖起一根手指,对萧惩说:“咸池如今的境况,都是它自找的!若不是咸池百姓一直以来的过度采矿,如今又怎会造成土地塌陷洪水泛滥!若不是咸池先祖当初将玉鸾人赶至北荒,如今又怎会遭受玉鸾后人的报复?

“无论外界存在千百种原因,但能让一个国家彻底灭亡的,永远都只有它自己!人!也一样!”

萧惩握拳:“难道好人永远不允许犯错,坏人永远没资格从良吗?一旦身上沾惹了罪恶,就只能下地狱不成?!”

“虽然你不愿意承认。”

“青年”蹙起眉尖,缓缓说:“但天道有序,因果循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非黑即白的。”

“若果真如此。”

萧惩说:“那错的就不是我!不是咸池!!错的是‘道’!!!错的是这个世界!!!!”

“!”

“青年”似乎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这种话,又如此声色俱厉的向他提出质疑和反抗,以至于意外之下他的肩膀都为之一震,皱着眉头低喃:“错的……是这个世界?”

“……”萧惩意识到自己的话极可能触碰到了对方的某根神经,“青年”周身的气息慢慢冷了下来。

忽然,他一把将萧惩从颜湛怀中拽过,铁爪一样的手指深深抠进他的肩膀:“世人皆信‘魔就是魔,魔永远也成不了神’,你为什么就是不信?!终有一天你会为自己今日的固执付出代价!!!”

萧惩喊:“谁稀罕成神!我只是不想如你心愿!你若非要逼我成魔,我就偏要飞升给你看!!!”

“……”

“青年”一噎,像是家长被不听话的熊孩子顶了嘴,气得浑身颤抖。扬起手想给上萧惩一巴掌,但又舍不得似的僵着迟迟没有落下,温润的脸上现出几分狰狞:

“既然你觉得是这世界有错,那你就去改变它啊!但这注定只能是你一人无谓且可笑的挣扎!回想过往,即使你做了善事又有几人肯真正领你的情?有几人相信你的本意是为他们好?!”

“…………”

萧惩一阵沉默,他答不出。

虽然答不出,但他也不甘就这样轻易向对方低头,于是直着脖子跟对方互相较劲儿。

“哈哈哈哈。”

“青年”气极反笑,彻底没了耐性。一掌正待落下,这时有道轻轻的声音说:

“我相信。”

“青年”动作一顿,松开萧惩转脸朝声音的源头看去。

萧惩脱力,身子一软摔在地上。视线模模糊糊,看到颜湛紧握双拳用更加响亮坚定的声音冲“青年”大喊:

“我相信他!我相信他!”

“小湛,呜小湛……”

萧惩还没从小孩儿响亮的声音里回过神来,本想唤他名字,一张嘴竟全是呜咽。

因为小孩儿的一句话就哭鼻子,简直太没出息了!

而“青年”则彻底被颜湛的声音激怒,低低地念了两声“好”,突然猛地把颜湛抓在手里。

同时把萧惩也从地上拖起来。

他一手一个按住两人的头把他们摁到地上面对面跪着,逼他们对视,一薅颜湛的头发,厉声道:“小子!你给我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你会永远相信他保护他!哪怕与三界为敌也会永远站在他这边!对他不离不弃!”

颜湛在“青年”手底下渺小的就像一只蚂蚁,头皮都快被扯掉了,痛得他眼泪打转根本说不出话来。

萧惩挣扎:“放开他!放开他!你他妈要折磨就折磨我,他只是个小屁孩儿,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青年”不理萧惩的话,手上猛一用力:“记住没?!”

颜湛吃痛又是一声闷哼,屈辱得指尖把地面都抠出了数道的血痕,忍着不让眼泪掉出来,大声喊:

“记住了记住了记住了啊啊啊!!!!”

“很好。”

“青年”阴阳怪气地笑了声,又转向萧惩,同样薅住他的头发逼他盯着颜湛的脸,说:“小鬼!你给我看清楚!这是世上唯一相信你的人!你最好把他给我深深记在心里!否则我保证你永远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一样的傻瓜了哈哈哈哈哈!”

“……”萧惩不语,目光盯着小孩儿一瞬不瞬。

其实不用“青年”说他也会记住,他早就把小孩儿的面庞刻在自己心里,烙在自己灵魂里了。

从此他的每一寸骨血,每一次呼吸,都有对方的痕迹。

但“青年”执意要一个答案,双手使劲儿将两人拉近,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厉声逼问:

“看清楚了没?!”

跪姿让萧惩感到极度屈辱,但接下来要说的话又让他从胸膛里汹涌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激动。

离得这么近,他能看清颜湛的每一根睫毛,能分享他的每一次呼吸,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

“看清楚了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我不会忘记!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他!”

至此“青年”总算听到了他满意的答案,随之如丢破麻袋一样将两名少年丢在地上。

“哥哥,哥哥。”

“小湛,小湛。”

两名少年一得自由,立刻相拥在一起,但只抱了一下很快就又分开,着急地去检查彼此身上的伤势。

“没事吧?你没事吧?”

“我没事哥哥,你呢,你呢?”

“青年”拍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抄起手站在旁边给他们浇冷水:“来日且长,前路未知。话别说的太满,若是日后你们之中有人变卦那可就很尴尬了。唔,我等着那一天。”

话毕,余音未散。

人已化作一道天青色的虚影消失在原地。

唯留青年死去多时的躯体因为没了魂魄作支撑,砸在地上时发出“咚”一声闷响。

“哥哥,这是?”

颜湛听到重物倒地的声音。

萧惩瞥瞥青年,说:“他死的,冤,也不冤。”

冤是死于非命,不怨则是,叛国,该死。手搭上小孩儿的手臂,轻声说:“你扶我起来。”

小孩儿立即乖乖当起人肉拐棍儿。

“这么好的东西也别浪费了。”

萧惩走到乐毅的尸首旁边,取了一滴眉间精血,说:“来,小鬼,你再骂我两句。”

于是颜湛又念了两遍:“萧厄断子绝孙。”

萧惩指尖随之燃起一簇似蓝非蓝的火焰,因为掺了血,或许呈橘色更多一些,朝乐毅一递,地上的干尸瞬间被烈火包裹。

不过眨眼,就被焚为飞灰。

有一黑一银两个龙眼大小的光点从火焰中飞出,被萧惩接在手里。

他将银色那枚收入怀中,把黑色那枚喂到小孩儿嘴边,说:“张嘴。”

“啊?唔——”

颜湛讶异,刚要说话就被塞了个圆不溜秋的东西。没什么味道,就是怪滑的,还没等嚼就溜到肚里去了,随之身上涌出一股暖意。

觉得自己好像比刚才更有力量了些,伤也没那么疼了,于是问:“哥哥,这是什么?”

“浊气。”萧惩说。

其实是乐毅含了几千年的怨气,不过已被他用无间业火净化过了,对天生魔体的颜湛来说,吃了是大补之物。

但是怕吓到小孩儿,没敢告诉他实情。

颜湛却记得哥哥吐出的“浊气”是甜的,但这个又没味道,难道浊气与浊气之间还会有不一样吗?

想要问个究竟。

然而还未开口,忽然觉得萧惩握着他的手一松,随之整个人都倒在了他的怀里。

“哥哥?!”

.

萧惩是在颜湛背上醒来的。

彼时他们已经出了山洞,小孩儿背着他走在茫茫的雪原上,浅一脚深一脚的。

怕他冻着,甚至还脱下自己的外袍将他严严实实包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眨阿眨的。

算不上厚实的衣服,但因为带着小孩儿的体温,就是显得很暖和,把萧惩冰封的心都快要暖化了。他趴在颜湛背上,明明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儿,却突然很想笑——

正牌攻和炮灰攻双双把主角受撇到一边儿自个儿称兄道弟出生入死了,这事儿要是被作者君知道了还不得活活气死?!

“噗嗤——”

到底还是没忍住。

听到背后的笑声,颜湛脚步一顿,有点儿傻住了:“哥哥,你醒了!”

不知是开心还是怎么,声音哑哑的。

萧惩自然地搂住小孩儿的脖子,问:“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这不是回大营的路。

但小孩儿又开始埋着头脚步不停地往前走起来,走得很坚决,就是不回答他。

看他闷闷的不想说,萧惩也不逼他。

其实他更该问的是,对方究竟是怎么一路从邺都找到这里,又是怎么在过去的一年多里每天都跟在他身后默默守护着他的。

他最初真的只是想抱紧小攻的大腿,但现在……

像只慵懒的猫,萧惩蜷缩在颜湛背上,最终什么都没问。

.

昏昏沉沉间,似乎在小孩儿背上又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天都黑了。

两人已经来到国境线前,再往前走,就不是咸池了。

他躺在地上,身下铺的和身上盖的都是颜湛的衣服,对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蹲在旁边生火。

不知小孩儿从哪里找来的几根干柴,还有一只很小很小的雪狐,已经死了,被一只铁钩穿着,就等着火烧得旺时架起来烤。

萧惩起身,拾起地上的棉衣走过去披到颜湛身上,轻声说:

“我来烤吧。”

“好久没吃哥哥做的饭了。”

颜湛说,听话地把铁钩递给萧惩,同时又不听话地把棉袄重新披回了萧惩肩上。

“……”萧惩拗不过他,只得一笑。

跟小孩儿围坐在篝火旁边,身上是阵阵暖意,明亮的篝火将小孩儿的脸也映得明亮。

萧惩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嘴角带着点儿笑意,轻声说:“其实,我做的饭真的挺不好吃吧?”

颜湛摇摇头:“没,我喜欢。”

“少哄我。”

萧惩笑,把烤糊的狐肉翻一面接着烤,还抓一把草木灰撒在上面当孜然,接着说:“但我真的很喜欢烧饭啊,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一家酒楼,专门做菜给别人吃。”

颜湛认真听着。

无论哥哥讲什么,他都爱听。

萧惩撕下一只油晃晃香喷喷的狐腿递给他,说:“名字我都想好啦,就叫‘花间’。”

“花间?”

萧惩扒拉着火堆,笑着说:“花间一壶酒,爽到没朋友嘛。”

“爽到没……”

颜湛先是一愣,又哧哧的笑起来,他从未想过哥哥脑子里竟会有如此稀奇古怪的想法。

萧惩小小打了下他的胳膊,说:“别笑啊你。”

颜湛还是忍不住哧哧哧,但笑着笑着忽又不笑了,垂着眼像是有些伤感。

嗯?萧惩心里紧了紧,难道自己说错什么了吗?

“怎么了你?”他问。

小孩儿无精打采地垂着头,默了会儿支支吾吾地说:“哥哥关于以后的计划里,为什么……没有我?”

“……”

这倒是把萧惩给问住了,顿了顿,笑:“谁说没你,你在酒楼里啊。”

颜湛歪歪头,“嗯?”

萧惩说:“你在酒楼里给我当跑堂呢。”

小孩儿又乐了,说:“好啊,跑堂我当,账房先生我也当。”

萧惩把另一只狐腿也给他,顺道揉了他一把,玩笑道:“出息,一个跑堂儿至于开心成这样吗?记住,你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人。”

颜湛接话很快,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你就是我的人生大事。”

萧惩不经大脑地杵了句:“是吗?那你想当的究竟是账房先生还是老板娘啊?!”

两人本来都没多想。

但这么一人一句连起来,似乎就有哪里显得不对劲儿了。

“…………”

“…………”

空气陷入了静止,火光将萧惩的脸颊映成绯红,他沉默着。

颜湛闷头啃着雪狐腿,也不敢吱声了,胸口如被小鹿猛地撞了下似的,心跳快得都要飞出去了。

“咳。”

许久,萧惩尴尴尬尬轻地咳了声,就着草木灰擦擦手和嘴巴上的油,起身道:

“得,小鬼,不能再跟你继续走下去了,你自个儿往前吧,我回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天使#41811289#、#抱一下不够那就抱两下#小天使的地雷,以及#41920115#小天使的营养液,姑娘们破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