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又进来两个送死的。”
那人桀桀怪笑,露出腐烂发黑的牙齿,面皮又枯又皱,被层层叠叠的冻疮覆盖。
但看其骨相,曾经定也是美如潘安的。
萧惩没顾上在意对方为什么说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他的大脑飞速旋转,暗中推测对方的身份。
心里模糊有个猜测,但跟影子似的难以捉摸。
只见男人说完那句后忽又摇头,反悔了似的,神经质地说:“不,我不会杀你们!你们得活着!你们得活着哈哈哈哈!
“如果你们死了,谁来听我讲故事?!谁来将真相公之于众?!谁来见证咸池国一步步走向灭亡?!谁来看着你们的族人一个个饿死冻死,经历我所经历的,体会我所体会的?!所以——”
他猛地瞪向萧惩:“你得活着!你必须得活着!活着亲眼看着这一切!”
“你……”
模糊的猜测终于变得清晰了,萧惩笃定道:“你是玉鸾国太|祖皇帝,乐毅?”
“乐毅?你知道乐毅?哈哈哈哈。”
乐毅像听到什么极其可恨的事,气极反笑。他仰着脸,毫无起伏的胸膛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
萧惩微微握拳,说:“你疯了吗,这有什么好笑的?”
“哈哈哈——”
笑声因萧惩的话戛然而止,乐毅眼神一冷,本就可怖的脸皮变得越发狰狞。他伸出枯树般的双手,猛地擒住萧惩的肩膀,厉声道:“肯定是你们那不要脸的史官教的!肯定是你们那不要脸的史官教的!!!”
像苍鹰的铁爪,几乎要将萧惩的肩骨捏碎。
萧惩闷哼了声,痛得额角生汗,咬着牙艰难地说:“历史本就是给胜利者写的!不管当年真相如何——你败了,就是败了!”
“是他卑鄙!”乐毅大吼,“是他卑鄙!”
气得抓着萧惩的肩膀就把他扔飞出去。
头一下撞到冰室的顶棚,萧惩只觉得脑袋“嗡——”得声,裂开似的痛,掉回地面时整个人都摔懵了,口里鼻子里全是血。
有人将他抱住,焦急地唤他:“哥哥,哥哥!”
萧惩耳朵里也嗡嗡的尽是蜂鸣,起初还以为是幻听。直到甩甩头清醒了些,模糊看到颜湛的脸,才不由一惊:“你怎么跟进来了,我不是让你——呃!”
话未说完忽然身上一紧,竟也被乐毅拿捆仙索困住了,而且还跟颜湛脸贴着脸捆到了一起。
“………………”
行了,也不用问小孩儿为什么跟进来了,现在谁也跑不掉。
被捆住了颜湛也没一点儿害怕的样子,只是焦急地说:“哥哥、哥哥你怎么样?你是不是受伤了?”
萧惩咽了口血水,哑声说:“没事,我没事。”
乐毅瞥他们一眼,阴阳怪气地笑着说:“哟,还是对苦命的鸳鸯,好啊,那就更不能杀了。”
他跟小孩儿???苦命鸳鸯???
萧惩对乐毅的眼神儿表示怀疑——
哪里苦了?哦不对,哪里鸳鸯了?
“哥哥。”颜湛想把绳子挣开,却奇怪的发现绳子越挣扎越紧。
萧惩告诉他不要动,转头问乐毅:“捆仙索虽是下等法器,但也是神界之物,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这玩意儿?”
“你管我!”
乐毅骂道,撩起衣摆坐到一块冰砖上,摇着头自顾地说:“我不可能让真相埋没的,不可能,好了,现在听众们都凑齐了,你们都给我仔细听着点儿!”
“…………”
萧惩眨巴眨巴眼睛,不想听又能怎样,还能把耳朵闭上不成?
乐毅说:“千年以前,既没有咸池,也没有玉鸾,只有一群饱受暴君压榨和奴役的穷苦百姓。”
提起当年,乐毅一直凄厉的音调突然变得缓和起来,他娓娓而谈,神色中呈现出一种痴迷的怀恋。
萧惩忽然想,或许对方并不如他自己所以为的那样仇恨咸池、仇恨殷梦泽,甚至提起殷梦泽的名字时,他的眼神会变得很柔软。
“我与殷梦泽立志推翻暴|政,建造一个和谐、文明,富强、民主的新国度,于是率领百姓揭竿而起。多年之后,终于得偿所愿,却在谁来做君主的问题上犯了难。
“最终,是他提议以长城为界,将国土一分为二。
“长城以南的小部分国土归他所有,取名‘咸池’;而长城以北的大片国土则归我所有,取名‘玉鸾’。”
萧惩听着不由挑眉,果真跟殷九离说的一模一样,半字不差。
不过,乐毅说到这里时顿了一顿,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长城以南归他所有,长城以北归我所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长笑。
笑着笑着眼神忽然一凌,猛地抬腿狠狠踹了殷九离一脚。
殷九离本来都已经被他揍晕了,又被他踹醒。
他声音一高,指着殷九离厉声说:“你爷爷肯定是这样告诉你爹的,你爹又这样告诉了你!还有你太爷爷,你太太太爷爷……你们咸池人祖祖辈辈一代一代,从殷梦泽开始,就越发得厚颜无耻!!!”
殷九离挣扎着,就像某种软体动物贴在地上蛄蛹,大声喊:“不准你说我父皇!不准你说我祖先!你们玉鸾人才厚颜无耻贪心不足!”
乐毅一拳揍得他住了嘴,尖声喊道:“放屁放屁!”
他恨得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是,你们太|祖皇帝的确是按照约定给了我们长城以北的大半土地!但你知道那都是些什么土地吗?!”
“……”殷九离痛得说不出话,只能躺在地上流眼泪。
萧惩也不出声,等着他往下说。
乐毅回头看了萧惩和颜湛一眼,似想确定自己的听众和真相的见证者们有没有在认真听。
见萧惩他们乖乖坐着,态度还算端正,才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凄声控诉:“我与我的族人们以为终于能建立起自己的新家园,这才心甘情愿地离开邺都。
“那是一场大迁移,有几千万人。”
乐毅回忆着说,目光里尽是对这场人类史上毫无前例的巨大活动而感到肃穆与敬畏。
“然而,当我们翻过长城一看,入目却是一片荒芜!没有植被!没有人烟!有的只是一座座的石头山!”
说到这里,他神情里又涌现出深刻的愤恨,“我们想往回走,回邺都,可就在这时一昇桥偏偏断了。又赶上寒冬腊月,一场千年不遇的大雪彻底将山路封死,我们根本无路可退。所有人都被困在这座雪山上,干粮耗尽,又冷又饿,只能活活躺在雪地里等死!!!”
“不……不是这样的……”
殷九离摇头,他要分辩,但甬道里那些冰砖封存的干尸无一不在告诉他——
乐毅说的,都是真的。
他自小树立起的三观都要崩溃了,他以为自己血统高贵,以为自己乃神之骄子,却从未想过一直引以为傲的先祖竟会有如此恶劣的品格,是强盗!是刽子手!甚至根本不配为人!
“我保证你们从未听过那种死亡临近的声音。”
乐毅说,古怪地笑起来,“不过会听到的,很快就会。”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描绘着:“雪一直下一直下,我们躺在雪地里,寒风卷来呜呜呜呜的声音,像哭,又像是在笑,那是饿得受不了的声音。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我们身上,冷意像海浪一样打过来,将我们淹没。
“但很快就又感觉不到冷了,人都会变麻木,冻久了,就冻麻了。再后来,连风里的呜呜声都没了,天一亮,地上蜷缩着的,全都是死人。”
随着他的描述,萧惩脑海中逐渐浮现出当年的画面——
殷梦泽为了大权独揽,设计跟乐毅平分天下,表面上分给他大半国土,实际上却是将乐氏一族全部都发配边疆,自生自灭。
乐毅说到这里就不再继续往下说了,转头问萧惩这个旁观者:“换做是你,你什么感受?”
“我?”
冷不丁被cure到,萧惩有点儿猝不及防。但他反应不慢,脱口就说:“这个殷梦泽——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殷九离已经懵了,他没想到萧惩竟然敢如此张狂地辱骂他们共同的先祖。
乐毅也愣了愣,表情莫测。俯身逼近萧惩,说:“你真这么想的?”
“你有这么好骗吗?”萧惩不答反问。
乐毅嘴角一勾,鄙夷道:“算你小子机灵,但也太没骨气了些,为了活命连自己的祖先都出卖!”
萧惩回以冷笑:“你要非这么说那可就没意思了,千年已过,乐氏灭族既成事实,任我再怎么感触也无济于事。反倒是你,为了复仇残害这么多咸池的无辜百姓,看着他们活活冻死而无动于衷,你跟殷梦泽又有什么区别?”
“我跟那个贱人才不一样!”
乐毅气急败坏地挥起剑,但没刺向萧惩,而是拿封存着皇后舅妈的冰砖撒气,不住地劈砍。
“不要不要!”
殷九离无助地哭道:“不要伤害我娘!娘!娘!”
萧惩也喊:“住手!”
身体随之一动,捆仙索就跟着往肉里绞,这才想起他跟颜湛还捆在一起。
而他一动,颜湛就闷哼出声,绳索正卡在颜湛脖子上,血痕都勒出来了,再紧一紧恐怕会将脖子都勒断。
见此,萧惩不敢再动。
颜湛的脸色因窒息而发紫,艰难地问:“哥哥,还、还需要我骂你吗?”
萧惩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说:“他身上的戾气和阴气都太重,要是成百上千个人一起骂我还好些,仅你自己的话,骂了也没用。”
得另想法子脱身才是。
然而此刻他浑身上下能指望得上的,除了一把余情剑之外,就只剩了无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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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道人教他时就曾说过。
无情道变化万千毫无章法可言,唯有两字:无情。
若要登峰造极,必先断情绝爱。
但眼下哪儿来的情爱供他斩断?
倘若不断,就无法将被封印的灵力冲破,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后和公主们,甚至是咸池国的无辜百姓们惨死。
他做不到!
若不能斩断了情缘,便不如了断了自己!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萧惩召出余情化为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入胸口!
殷九离惊呼:“萧厄!”
颜湛只听到萧惩闷哼,随之有热血洒在他脸上,身上的绳索突然崩断。
“哥哥?!”
虽然眼睛看不到,但他知道萧惩一定受伤了,想要去碰他,伸手却摸了个空。
萧惩早在捆仙索断开的瞬间就凌空飞起。
红衣被鲜血染成绛紫,他眼神冰冷嘴角带着一丝殷红,苍白的面庞决绝冷然,周身满是肃杀之意。
饮了主人的血,余情乌黑的剑身绕着诡谲的红光。随着剑花挽出,一张鲜红的血网自剑尖撒开,扑向乐毅,而凌厉的剑气化作无数冰锥,几乎在乐毅被血网罩住的同时刺入了他的心脏。
根本没用过招!
在萧惩的无情道面前,这个死而不僵存在了几千年的活死人,简直脆弱到不堪一击!
而倒地之后,他的皮肤以肉眼能见的速度干瘪枯萎,瞬间变成了干尸应有的模样。
殷九离懵住:“你是怎么……”
怎么找回灵力的?
“……”
萧惩没有答他,落地之后捂着胸口呕出一滩血水。握剑的手隐隐发颤,但仍然一剑挑断了缚住殷九离的捆仙索,哑哑地说:“去救舅妈她们……”
颜湛过来将他扶住。
殷九离也不耽搁,拾起掉在一边的焚情去剥皇后身上的冰。
萧惩缓了口气,顾不得止血,推开颜湛也过去帮他一起剥。
然而才刚剥下两块碎冰,身后忽然有人鼓掌:
“啪、啪、啪——”
有节奏的声响回荡在冰室,听得人心脏也跟着“砰砰砰”有节奏的一紧再紧。
萧惩回头,一怔:“是你?”
殷九离也看到他,道:“你个叛徒!”
来人穿着玉鸾士兵的盔甲,正是刚刚萧惩进来时在洞口看到的傀儡兵之一,而此刻看清他的脸,才发现竟然是五年前受过萧惩二十两银子又叛国的灰衣青年。
然而青年却摇头:“不,不是我。”
他走近萧惩,说:“要知道,有时候,眼睛也会欺骗你。”一顿,笑:“对了,这句话,好像还是你说的。”
“!”
萧惩像被泼了桶冰水,顷刻间冻僵在原地,危险的眯起眼睛:“……是你。”
“青年”点点头:“诺,终于认出来了。”
殷九离疑惑道:“什么‘是’与‘不是’,萧厄,你难道跟这叛徒很熟?”
“……”萧惩不语,肩膀微微颤栗。
察觉萧惩气息有变,似乎带着一丝本能的惧意,颜湛一步挡在他身前,问:“你是什么人?”
但“青年”并不答他,对于无关紧要的人,他从来不屑一顾。褐色的眼珠只从颜湛脸上淡淡扫过,就又转向萧惩。
“行啊,干得漂亮。”
他说,若非眼中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丝怨毒,任谁听了都会以为他是在夸赞萧惩,“方才明明杀了这小子就能脱身,你却偏偏选择自杀,我是该说你蠢呢,还是该说你蠢呢?!”
萧惩警惕地把颜湛拽到身后,压着胸口的刺伤说:“我杀他做什么?我又不爱他。”
颜湛一震——
哥哥说不爱他。
他已懵懂意识到爱是什么,就像他宁死也要守护着哥哥一样。若哥哥不爱他,又爱着谁呢?难道……是哥哥宁死也要守护的太子殿下吗?
“青年”瞥瞥两人紧扣在一起的十指,嘴角微勾,“是吗?”
“当然。”
萧惩挺直脊背,对答如流:“我只爱我自己,天大地大,老子最大。”
“……”
“青年”注视了他一会儿,似想看穿他所言真假。片刻,“唔”了声,笑道:“好吧,不过我倒希望你能如此自私。”
萧惩冷笑:“你不就想让我做个坏人吗?”
“错。”
“青年”短促地笑了一声,轻飘飘道:“我想让你——
“死。”
“……”
萧惩的笑意凝固,嘴角僵硬地扯了扯,点头道:“哦。”
“呵。”
“青年”又笑,而且好像萧惩越不开心,他就笑得越发真心,此刻甚至连眼睛里都满盛笑意。
“好了不闹了。”
他说:“今天我不是来恐吓你的,而是来陪你玩的,小鬼,你不是很喜欢赌吗,敢不敢跟我赌一局?”
说着衣袖自身前轻轻一拂,幻化出一张赌桌来。
萧惩垂眸望了眼桌上一应俱全的赌具,盯着他含笑的眼睛,问:“赌什么?”
“赌你擅长的。”
“青年”说:“你不是想救你舅妈和表姐吗?那就以她们为注,你只要赢一局,我就将她们全部都放掉。”
“我若输了呢?”萧惩问。
“输?”“青年”像是听到多意外的事,怔了怔,说:“你不是常说‘靠运气就能解决的问题从不靠实力’吗,还会怕输?”
“……”萧惩不语,冷冷盯着他。
“青年”笑:“输了还不简单,你输一局,我杀一人便是。”
殷九离听到会死人,大喊:“萧厄你不能跟他赌!你不能拿我母后和姐姐们的性命做赌注!”
“青年”瞥了殷九离一眼,敛了笑,幽幽地说:“不赌也行。若你不赌,我就把她们统统杀掉。”
萧惩握了握拳,道:“好,我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