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坠到一半,忽又止住。
有人拽住了他的手,同时耳边是急急的一声:“哥哥!”
少年已到了变声期,本就微哑的嗓音越发低沉,听起来熟悉中带着点儿陌生。
萧惩于惊疑中猛地抬头。
看到被大雪覆盖的世界银装素裹,一片苍白,而黑色衣服的少年宛若晕染于白色宣纸上的一笔浓墨——
是此间唯一的颜色!
不由一阵恍惚,三年,小孩儿变化太多,又似乎什么都没变过。
但无论变与未变,他都一眼就认出了他!
“小湛!”
他喊,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喜悦。
一昇桥从中间断开,颜湛一手抓着萧惩,一手抓着寒桥的索链,两人像荡秋千一样随之往坚硬的崖壁上撞去。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寒意像刀,割得人脸颊生痛。
颜湛要很艰难才让自己的声音免于被狂风吞噬。
“抓紧我。”他说。
“嗯!”萧惩点头,用两只手反抓住小孩儿的手腕。
但索链悠荡的速度越来越快,没了法力护体手都要冻僵了,害他有些抓不住,拼命用力还是一点点的往下滑去。
觉出他的吃力,颜湛蓄力将胳膊往上一带。
萧惩只觉猛一阵目眩,还没缓过神来就被颜湛单手抱在了怀中。而他想都没想,完全本能地两手搂住了对方的颈子,微微喘息着说:“好险,好险。”
“……”颜湛没出声,他的神情没有丝毫放松。
料想就快撞到崖壁上,他小心翼翼地把萧惩搁怀里护着,脊背微弯,以作缓冲。
注意到他的动作,再看看正极速逼近的峭壁,萧惩瞬间就明白过来对方想做什么,脸色微变,道:“你不准!”
说着调转了两人的位置,让自己背对崖壁。
颜湛不由分说地再扭过来,低低道:“你现在没有法力,这次换我。”
换我,保护你。
萧惩一怔,问:“谁告诉你我没法力了?”
颜湛顿了顿,轻轻地说:“有法力的话你会飞过去,我会追不上。”
“…………”
小孩儿的语气再平静不过了,但说话时他垂着眼睛,每一根蝶翼般颤动的睫毛却都在诉说着——
他的内心绝不如表面这么平静。
猛然间,萧惩想起过去一年里每当走路时背后都会响起的“沙沙”声,他竟然不敢接着往下细想。
难道……这些日子小孩儿一直都跟在他身后,默默守护着他?
萧惩心中忽然有一丝慌乱,他怕。
怕真相里埋藏的是太多太多他根本未敢奢望也无法承受的东西。
而且眼下的情境根本不容许他有更多的时间细究,不论是他还是颜湛,一旦撞到峭壁上同样都是粉身碎骨。
萧惩改为单手环着颜湛,抽出右手跟他一起紧握住索链,冷然道:“快骂我!”
“……”
颜湛一时没反应过来,神情里有短暂的茫然。
于是萧惩重复:“快骂我,小湛!”
“……”
这次颜湛不茫然了,但他皱着眉头显得很为难,又或者说他是在思考究竟用什么措辞来骂萧惩比较合适。
“不要想了快骂我啊小湛!”萧惩再次重申,说:“骂得越大声越难听越好,快啊快啊!”
颜湛不再迟疑,坚决地对着峡谷大声喊:“萧厄!!!我祝你断子绝孙!!!”
随之整个世界都是颜湛的回音:断断断——子子子——绝绝绝——孙孙孙——!
震得对面两座山上轰轰隆隆直接来了场大雪崩。
萧惩咋舌,哭笑不得的想:
幸好是小孩儿骂的,若换个人来骂,又骂这么绝,可想而知心里得有多恨他呀。
不过随着颜湛的骂声,他握着索链的手中燃起了一簇似蓝非蓝的火焰,于是说:
“接着骂,不要停!”
是以,颜湛一直一直喊:
“萧厄!!!我祝你断子绝孙!!!断子绝孙!!!”
回音也跟着一直一直喊:断断断——子子子——绝绝绝——孙孙孙——!
越喊,火烧得越旺。
很快就把头顶的半座桥都给烧着了,但只烧毁了桥板,将之化为齑粉,而保留了索链。
直到全部桥板被烧毁,白玉的索链在萧惩手中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条乌黑的长鞭,鞭上燃烧着熊熊业火。
萧惩嘴角微弯,说:“好了,骂够了。”
说着凌空一挥,势疾如风。
长鞭在他手中宛如一条有生命的毒蛇,无限延伸,直朝对面的山洞而去,顶端开出一朵铁花,形成钩爪,准确无误地抓在了洞顶的一块坚冰上。
颜湛乖乖闭了嘴,他骂得口干舌燥,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萧惩试过索链的牢固程度,反客为主地扣住小孩儿的腰,带着他像滑索一样往对面的山洞滑去。
半道儿,瞥他一眼,笑着问:“小鬼你怎么总骂这一句,就不会换一句吗?别人骂我时花样可多了——
“像什么‘不得好死’啊,‘灾星’啊,‘永世不得超生’啊,变着花儿的骂,听久了也不会觉得腻。哪像你一样,翻来覆去只一句‘断子绝孙’,像那些没牙的老太太一样迂沫。”
“……”颜湛的表情细微变化,有些不好看了。默了会儿,才低低地说:“我只想出来这一句。”
萧惩笑了笑,没再多说。
对方虽不是出身书香世家吧,但他爹多少是个秀才,硬逼着他说粗话,或许真的是难为了他。
.
说话间,两人已落至地面。
刚才悬在空中时不觉得,此刻双脚踏上实地萧惩才发觉小孩儿这三年里又长高了不少,逐渐褪去青涩,连面颊都坚毅了不少。两人身形如今已相差无多,如此被对方搂在怀中呵护着,竟凸显的自己十分……
娇弱?
萧惩被突然蹦入脑海的形容词吓到,不动声色地从颜湛怀中退出,自言自语道:“炮灰攻也是攻,是攻就要有攻的样子,你一大老爷们儿总躺人怀里算个怎么回事儿?”
颜湛没听清:“攻?”
“啊——”萧惩搔搔耳廓,“一种人设。”
颜湛不解:“人设?”
萧惩再搔搔鼻尖:“就是在上面的那个。”
小孩儿好像更茫然了,“上面?”
“害!”萧惩罕见的急眼了,说:“不该小孩子问的别瞎问!”
“……”颜湛想说“我不小了”,但张张嘴还是没把反驳的话说出来。他从不跟哥哥顶嘴,不是不敢,而是不舍得。
萧惩抬手揉了他一把,说:“乖,老实在这儿等我。”
长鞭余烬尽消,自萧惩手中化为虚无。
望着不远处黑黢黢的洞口,重逢的喜悦随之被冲淡,甚至没有时间叙旧,他叮嘱颜湛在原地等待后就朝之跑去。
颜湛张张嘴似想说些什么,但萧惩态度坚决,又只好不说。
直到萧惩跑远,才追着他的脚步跟上。
.
洞前驻守的两名傀儡兵就跟摆设似的任由萧惩闯入,别说阻拦了,甚至动也不动。
萧惩未做他想,直接无视掉他们。
进去,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四壁全由巨大的冰砖堆砌而成,与其说是“山洞”,不如说是“冰窖”。
因为这里存放的全是一具具冻干的尸体——
每一块冰砖里都冰封着一个人,男女老少,甚至还有刚出生的婴儿,脸全部被溃烂的冻疮覆盖,形容枯蒿,瘦骨嶙峋。
死状如五年前夜宴那晚的宫人一般,也如此刻咸池数以万计的难民一般——
被活活冻死、饿死。
然而从他们的衣着来看,又多以粗布麻衣为主,与咸池国盛行的奢华之风毫不相同,即使偶尔看到一两件丝绸衫子,其针织手法与花纹也都十分古老。
由此可以推断他们并非是咸池人,而且距今至少有一千年以上的历史。
而越往前走,萧惩越感觉到心惊。
这条甬道长达数万里,堆砌的冰砖有千万块。也就是说,这里埋葬着数千万具同样的干尸——
比咸池国百姓的数量加起来还要多!
这里,曾经究竟发生过什么?
.
正疑惑着,甬道似乎走到了头。
前方的空间豁然开朗,隐约有绿色的灯火闪烁,或者更准确来说,是鬼火。
萧惩听到尽头有个忽高忽低忽粗忽细的古怪男声说:
“活该啊,活该啊你们!就该让你们咸池人也都尝尝被抛弃在冰天雪地里活活冻死饿死的滋味儿哈哈哈哈哈哈哈!”
接着是殷九离歇斯底里几乎崩溃的叫喊:
“你胡说你胡说!太|祖皇帝才不会这么做!历史不会有错!明明就是你们玉鸾人忘恩负义!又反咬一口企图吞并咸池!”
“忘恩负义的是你们太|祖皇帝!!!”陌生男人高喊。
随之是一阵重拳打在肉上的闷响,伴着殷九离凄惨的呻|吟。
萧惩快跑过去。
里面是一间宽敞的冰室。
进去后还未站稳,看清室中的景象,萧惩猛地僵住,瞳孔瞬间缩成一个小点儿。往后退了退,张口叫出声来:“舅妈——”
冰室正中摆着九块冰砖。
每块冰砖里都封着一个女人,皇后舅妈和公主表姐。她们紧闭着眼,一脸痛苦动也不动,甚至看不出是活着还是死了。
而殷九离正被一根捆仙索从头到脚捆成了木乃伊,仅剩下一张脸露在外面。但也被揍得肿成了发面馒头,完全没了人形。
即便如此,旁边那个穿着玄色衣袍披头散发的中年男人仍旧把他摁在地上,像疯了般狂揍。
萧惩从未见过有人如此打法——
殷九离的焚情就掉在男人脚边,他明明可以拿来一剑结果了殷九离,却非得赤手空拳的揍,每一拳都恨不能将殷九离捶成肉饼,打得殷九离满脸是血完全发不出声音。
望见这一幕,萧惩还未收回心神身体已先理智一步冲出去,猛地一推那人,咆哮道:“放开我表哥!!!”
但那人被推之后纹丝不动,浑身又冷又硬丝丝地冒着寒气,就像是一块冰。
他正暴揍殷九离,一直都没发现萧惩的存在,直到此刻才僵硬地转过身来,而他脸上,竟也全部都是冻疮!
萧惩只一推他,就知道他根本不是活人。
但他也不是鬼,而是如国主舅舅一样,都是死而不死的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