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惩这辈子头一次杀这么多人。
一剑一剑砍下去,眼睛都杀红了,直至累得精疲力竭,完全依靠身体的本能出招。
视线中一片模糊,甚至分不清剑下究竟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殷九离他们也差不多。
叶斯文武着他的大刀,花应怜抱着他的古琴,昔日懵懂顽劣各不相让的少年们,面对敌人时又都同仇敌忾。
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然而玉鸾有备而来,兵强马壮;咸池久日绝粮,饥寒交迫。
双方实力过于悬殊。
敌人击退一拨儿又来一拨儿,杀也杀不尽,而咸池在一日日的消耗中损兵折将,逐渐只剩下一群老弱病残。
萧惩他们用法力苦苦支撑,才又勉强撑过三年。
三年间,与敌作战八千场,有胜有败。
但败多胜少,失陷城池三千座。
咸池士气因此遭受重创,萎靡不振,加上又冷又饿,虚弱的连兵器都提不起来。
于是当战鼓再次擂起,军号再次吹响,他们全都躺在地上喘粗气,任殷九离怎么劝说都不肯再上战场。
“打不过,打不过。”
士兵们喊,“反正战死冻死都是死,不如就安安静静躺着等死吧!”
萧惩闻言一语不发,转身走出大营。
殷九离拦住他,问:“你要去哪儿?”
萧惩挣开他的手,淡淡道:“出去透气。”
殷九离见拦他不住,就没再拦,任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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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不是去透气,而是要去敌营找一个人。
五年前粮仓之事还是在两人间产生了隔阂,自那以后,殷九离再没亲昵地唤过他“小十”,都是以姓名“萧厄”直称。
连年征战至今,每个人都很累,猜忌与怀疑比瘟疫更可怕,迅速在军营里蔓延。
若被表哥知道他认识敌营里的人,肯定又要多想。
未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或者不愉快,更深一步击溃兄弟间本就日渐稀薄的信任,他就没有直说。
趁着夜色。
潜入敌营。
脚踩在雪地上发出“沙沙沙沙”的轻响。
怕声音惊动敌人,他刻意施法放轻了脚步,但刚一迈步,还是有“沙沙沙沙”的声音传来,就像有人在后面跟着。
萧惩不禁皱眉,回头看了眼。
什么都没有。
奇怪。
最近一段时间每次走夜路时他都能听到这种“沙沙”声,倒也不是白天没有声音,只是白天太吵,即使有也听不到。
好在这声音于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危害。
许是雪地上有洞,被风一吹发出来的吧。
他没再多想,利索地放倒两名哨兵,躲过几波巡逻队,一猫腰儿钻进一顶青灰色的帐篷。
“有刺客!来——”
不等帐内青年喊出声来就立掌一击将其敲晕,抗在肩上背出了玉鸾大营。到了营外,把人往雪地里一扔,再重新弄醒。
青年醒来后茫然地扫视四周,发现不在己方大营,才意识到自己被人掳了,抬眼猛地看到有个穿着咸池军服的红衣少年站在面前,意外之下肩膀微微一震。
不过比起有些人又喊又叫,他显然镇定许多。
萧惩侧身负手而立,也不看他,淡声道:“别看了,这里虽不是玉鸾大营,但也不是咸池大营,你是安全的。”
青年再次观察了周围。
都是茫茫雪原,毫无遮拦,除了面前少年之外根本藏不下一兵一卒,于是放了心,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撇了萧惩一眼,问:“你是什么人,抓我来干什么?”
萧惩缓缓转过脸,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再仔细看看。”
“你、你是……”
青年仔仔细细打量了萧惩几遍,越看越觉得眼熟,终于回想起来,呼道:“恩公!你是恩公!”
“原来你还记得。”
萧惩嘴角微勾,半嘲半讽地说:“别喊我恩公,我可不敢当。听你这么喊我,我觉得我他妈就是咸池的罪人。”
五年前他家乡被毁,同乡亲们一起进皇城求国主主持公道。
结果被关在城外。
是萧惩给了他们二十两银子,让他们找家茶铺度过漫漫雪夜,才没被冻死街头。
岂知今日再见,竟已物是人非。
萧惩说:“若当夜我没有给你那二十两银子,就让你活活冻死,今日你也不会叛国。”
青年被怼得一噎,但面不改色。
默了会儿,缓缓说:“我有钱之后曾去你说的那家道观找过你。城里那些达官贵人给了我很多钱做盘缠,这辈子、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我拿着钱去找你,想要还钱给你。然而,等我找到太极观时,太极观已经倒闭了,只剩下一片废墟。”
“倒闭?!”
萧惩瞳孔微震,攥住他的手腕逼问:“什么叫‘倒闭’,怎么会倒闭?道观里的人呢?我师父师兄呢?还有……还有一名目不能视的少年呢?”
连他自己都没发觉,提起颜湛,他的声音竟控制不住的发颤,揪心得连呼吸都要止住了。
三年前,他接到系统的第七个任务——
【随殷九离御驾亲征】
考虑到战场上刀剑无眼,小孩儿跟着帮不上什么忙不说,反而还会遇危险,于是就将他留在了道观。
邺都是皇城,咸池的中心。
即使关外战火连天,一时半会儿也还打不到邺都去,是以他想,将小孩儿留下才最安全。
而且白道人还能帮忙照看照看。
好端端的,太极观怎么就化成废墟了呢?
但青年说:“我去时只看到一个满脸雀斑的少年躺在废墟里,饿得快死了。”
满脸雀斑?好像是六师兄。萧惩问:“你没向他打探其他人的去处吗?”
青年摇摇头,“没有,我只问他你去了哪儿。你告诉过我你姓颜,但他却说道观里只有一个姓‘颜’的小孩儿,但他是个小瞎子,不是你。我找不到你,就下山了,至于恩公你刚刚提到的那些人,我没看到,也没多问,想必……
“想必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了罢。”
不是冻死,就是饿死。萧惩心中又是一紧,深深皱起眉头:“怎么会?”
老头儿平日神神道道的,仅靠一缕仙气儿活着,根本用不着吃饭,至于小孩儿,他是本书的主角——
主角头上都是顶着光环的,哪儿这么容易死。
想到这里,心口悬着的石头又踏实落了地,是啊,他家小孩儿头上有光环,不论流落到哪儿都能活下来。
于是定定神,恢复了往日的镇静。
再次看向青年时,青年正从怀中摸出个什么,动作小心翼翼地,充满了珍惜:“恩公,当年我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通守城官,只这二十两银子,我一直留着,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你,好把钱还给你。”
萧惩朝他手中一瞥,见是一枚荷包。
时间太久,绣上去的图案还有荷包的边边角角都被磨得起毛了,有些地方还褪了色,但洗得很干净,被雪地的反光一照,白得发亮。
正是当年他递给青年的那枚。
此时青年想要物归原主,萧惩却没有去接。他敛了视线,淡声说:“我用不着你还钱,我只想跟你赌上一局。”
青年一愣,“赌?赌什么?”
萧惩盯他双眼:“就赌你心里,还有没有半点儿良知。”
话毕不待青年反应,抓过他的肩膀一个瞬移术带他翻越高山大川,踏过无数枯骨,转眼就立在了长城之巅。
彼时,天色已亮,站在城上。
往北望。
巍峨高山,连绵起伏,山上翠绿的树木随风掀起阵阵绿涛,生机盎然。
在群山环绕之中,错落着一座座城镇。
集市上,小贩的吆喝声、顽童的嬉笑声,有人跟美艳的老板娘调侃了几句不着调儿的荤话,逗得其他客人会心一笑;
田地里,男人一边耕种一边哼着悠扬的小调儿,女人一边织布一边摆弄着头上新戴的首饰;
学堂里,教书先生文文绉绉之乎者也,学童们摇头晃脑学的有模有样。
往南望。
群山被茫茫大雪覆盖,城镇被茫茫大雪覆盖,田地被茫茫大雪覆盖,学堂也被茫茫大雪覆盖。
不论大人、小孩,或者男人、女人,一个个全都佝偻着脊背像四脚动物一样在雪里爬来爬去,艰难觅食。
爬着爬着就倒下了,再也站起不来。
很快新落的雪花就会将之掩埋,或者被同伴围上来,像饥饿的野兽一样分尸吞食。
“你忍心吗?”
萧惩缓声说:“南咸池,北玉鸾,仅一墙之隔,却一个如地狱,一个似天堂,你曾经也是咸池人,你忍心看到昔日的繁荣故土变成如今模样吗?”
说这些话,萧惩也没奢望能让青年听了后有些许动容,但看到对方满脸的冷漠还是有点儿心寒。
青年立在风中,古怪地笑了一声,忽得抬起左手,说:“恩公,你看。”
萧惩垂了垂眼,见他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绳上串着两块细细的骨头,一大一小,像是人的手指。
青年先拨弄了下大的,以异常平静的口吻说:“这是我老婆的。”
又拨弄了下小的,“这是我儿子的。”
萧惩被风吹得眯了眯眼睛,声音有点儿干涩,“你,吃了他们?”
“吃?”
青年笑着纠正,“不,不是吃,是吞。”
他挥着手跟萧惩比划,“先这样撕碎,再这样吞下去,大口大口地吞下去。”
笑着笑着又哭了,说:“因为如果不快点儿把他们吞干净的话,我就能看到他们的脸在我眼前晃啊晃的。”顿了顿,他又笑,“恩公,你说我还是人吗?为了活命连老婆孩子都能吞。”
不等萧惩回答,又接着自言自语,神志好像都有些不清醒了,大喊:“是他们自己让我吞的!他们临死之前让我一定要活下去!拼命拼命地活下去!”
一顿,抹了几把眼泪,又笑着说:“我不想死,我自己也不想死!当时我就想明白了,我是咸池人还是玉鸾人有什么区别呢?谁来做皇帝跟我又他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个寻常百姓啊,我只想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啊,我就想,叛国就叛国吧,谁他妈能让我活着,我就跟着谁……”
说到这里再说不下去,他开始掩住脸呜呜呜地哭。
泪水从他的手指缝里渗出来。
听着青年的话,望着长城以南的茫茫雪原,萧惩心中突然感到一股莫大的悲凉——
人命如蚁,逃不过利益所驱。
不过这样也好。
比起“良知”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以“利益”建立起的关系或许还能更牢靠些。
如果谈感情无法打动一个人,那就用现实敲醒他吧。
短暂沉默,留给青年一点儿平复时间之后,萧惩淡淡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你帮玉鸾,他们自然就待你好,但明日等玉鸾攻破咸池,你再没了利用价值,他们又会如何待你?
“即使他们待你不变,他们待咸池百姓又会不会如待你一样和善?若他们屠城,又会有多少人枉死?枉死之人必定化为厉鬼,到时他们缠着你、诅咒你,你即使活着,又岂能活得安心?”
“……”青年一怔,慢慢停止了哭泣,转眼看向萧惩,“恩公的意思是……?”
“能活着从邺都走到长城,再躲过层层卫兵见到守城官,除了过人的意志,还得有绝顶的聪明。”萧惩说:“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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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两日后的深夜。
当玉鸾国的士兵们还沉浸在睡梦中时,一场大火烧掉了他们的粮仓。
偏又刮东风,火势乘风瞬间扩大了十几倍,无论怎么扑都扑不灭,一直烧到了他们的帅营里。
主帅被火烧了屁股,痛得哇哇大叫。
混乱中,咸池士兵趁虚而入,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还将剩下一小部分没被火烧毁的粮食给抢了回来。
这一战,咸池以两千伤兵残将杀敌八万,夺回城池一百三十座。
粮也有了,失陷的城池也夺回来了。
可把咸池士兵给高兴坏了。
他们把殷九离抬起来往天上抛,抛得高高的再接住,大喊:“国主万岁!国主万岁!”
殷九离也很开心,跟将士们闹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萧惩孤立于人群之外,兀自对着火光出神。于是走过来问:“怎么了你?终于大胜一场,你不开心吗?”
“我……”
望着在火海中苦苦挣扎的玉鸾士兵,萧惩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他们的年龄有些还很小,看着不过十五六岁,本该在父母的怀抱中撒娇的年纪,却背井离乡的跑到前线杀敌,怕也是生活所迫吧。
而离开邺都已有三年,算算时间,小孩儿也有十五岁了。
“表哥。”
萧惩疲惫的垂着肩膀,刚要说太极观没了,师父跟小湛也都不见了,这时火光中突然有道青色虚影飘过,像一阵风,吹得火苗猛一忽闪。
不由脊背一僵,蓦地瞪大了双眼。
他看得清楚,虚影附在一个少年士兵身上,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你以为这就是胜利?你怎知眼前的胜利,不是我想给你的胜利?”
萧惩脸上瞬间血色尽无。
少年的嘴一开一合,如提线木偶般:“小鬼,你最好别多管闲事,人是什么命就做什么事,不认不行啊。”
“不!我偏不认!我就不认!”
萧惩拔出长剑,冲入火海对着少年一通劈砍,大喊:“你个狗屁的命格,看我不把你剁个稀巴烂!”
“哎你去哪儿!”殷九离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儿,只看到萧惩追着一名敌军士兵喊打喊杀,就说:“回来回来,穷寇莫追。”
但萧惩已经听不到了,少年跳出火海跑向雪原,他便也跳出火海跑向雪原。
没一会儿就跑出了殷九离的视线。
追啊追啊,不知追了多久,离长城已经很远很远了,少年忽然像被钉在了地上似的,猛地停住。
萧惩终于追得上他,一剑挥之。
只听“哗——”得声,少年的盔甲瞬间碎成千片万片。
但盔甲里面没有人,只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