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问神

国主年迈,积劳成疾。

遇袭之后一病不起,勉强撑过两年,终于到了弥留之际。

死前,他最大的心愿便是再看一眼自己的亲外甥,妹妹的亲孩儿。他对萧惩一直心存愧疚,寝食难安,时常整夜不寐。

殷九离正是奉了国主之命,来接萧惩。

半路上遇到的花应怜。

虽未见着国主,但隔着层层纱幔听到他衰弱的声音,殷九离也猜出他父皇命不久矣,不想让父皇的心愿变成遗愿,只能含着眼泪答应接萧惩进宫。

在回宫的路上,殷九离一句话都没跟萧惩说。

不过距粮仓事件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他的火气应该也消下去了不少,偶尔目光相对,看向萧惩的眼神也没再那么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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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国主安排的。

萧惩刚走到寝宫门前,皇后与八位公主就迎了出来——

印象中明艳大方风华绝代的皇后舅妈被日渐衰败的国情愁得连头发都花白了,眼角刻着抹不去的皱纹,八位牡丹花一样娇艳欲滴的公主表姐一个个也都瘦出了尖尖的下巴颏儿。

看到萧惩,她们上来簇拥着他,一人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乖乖,你还记得舅妈吗,你刚出生时我还抱过你呢。”

“哇小十表弟长得真俊哪,跟公主姑姑简直一模一样呢。”

“小十小十我是八姐,以前常听小九说起你,你在外面真是受苦了。”

她们像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地对他说话。

世人都讨厌他,萧惩这辈子还没如此受欢迎过,一时都愣住了,唯一觉得她们的拥抱好温暖,她们的声音再吵都不觉得烦——

这就是有家人的感觉吗?

穿书太久,久到他都已经忘记,曾经他也是被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阿姨……捧在手心里呵护的。

鼻头泛酸,萧惩回抱住她们,挨个儿喊着:“舅妈,表姐。”

殷九离在旁边看着,踌躇片刻,也过来跟他们抱在一起,声音哑哑地说:“我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萧惩搭上殷九离的肩膀:“表哥。”

殷九离没说什么,只轻轻应了一声,“嗯。”

皇后用手帕擦眼泪,边哭边笑,催促他们说:“别只咱们团圆,你父皇还在屋里呢,别让他等太久,你们快进去。”

进去晚了,很可能就见不到国主最后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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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进屋,空气里弥漫的是浓烈的腐臭。

就像落叶烂在泥里,又像一碗吃剩了好几个月的馊饭,更准确地说,就跟粮仓里死老鼠的气息一模一样。

萧惩看向四周,殿中摆了几百只火炉,但已经灭了,只剩下炭火的余烬,密闭的门窗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昏暗的光线下,一层层的纱幔挡在国主床前。

床上的人动也不动。

萧惩心中起疑,觉得好像哪儿哪儿都透着丝说不出的怪异,于是唤了声:“国主舅舅。”

掀开一层层的纱帘往里走。

刚掀到第三层,床上的人猛然低喝:“别过来!”

声音粗哑苍老,像被砂纸打磨过似的。

萧惩一顿,回头看看殷九离,对方朝他摇头,意思是国主一直不肯见人。

于是萧惩就没再往前走。

国主问:“厄儿?你是厄儿吗?”

萧惩放下帘子,垂着手说:“是我,舅舅,我来看您了,您感觉还好吗?”

“哎!”

国主答应了一声,连连说:“好好好,你不用过来,站那儿就行,舅舅看得到你。唔,当年的小娃娃已经长成大人啦,能看到我们一家团圆,舅舅也算死而无憾。”

萧惩问:“您怎么了?”

他觉得国主好像有点儿奇怪,即使有病在身,又怎么不能见人了?

然而国主并不回答他,只自顾地说:“厄儿啊,舅舅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娘啊。你娘将你留给我,一定是希望我能代她好好照顾你、疼爱你的。可我没做到、我没做到,是我害你流落宫外,我、我对不起你。”

“看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哪儿有对不起我。”

萧惩望了眼殷九离,说:“您想做的那些表哥都代您做了,十几年如一日,他一直都好好照顾我、疼爱我。”

“…………”

这么一说,殷九离许是想起打萧惩的那一巴掌来,垂了垂眼,试图转移话题:“父皇,您别老说这个了,您不是还有很多其它的话要对表弟说吗?”

“不。”

国主陷入深深的自责中难以自拔,听着像是哭了,说:“都怪我,都怪我竟然相信什么天煞命格的传言,相信白道人什么十八岁前不准入宫,入宫咸池就会灭亡的鬼话……”

萧惩张张嘴,欲言又止:“其实吧,我……”

国主接着他的话说:“你是想说,其实两年前九儿生辰那日,你就已经进过宫了,对吗?”

萧惩一怔:“您怎么知道?”

国主低低地笑了一声,说:“舅舅是老了,但舅舅还没老糊涂呢。当时见九儿那么护着被子,舅舅就知道他被子底下一定藏着人呢,再想想他平时跟谁最要好,肯定是厄儿嘛。”

“嘻嘻。”

萧惩故作轻松地笑了两声,却是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没掉出来,轻声说:“舅舅,都是我不好。我那时如果没有跟着表哥一起进宫,您就不会受伤,咸池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不,这不怪你。这怎么能怪你呢?。”

国主喃喃地说:“这又不是你的命格害得,这是咸池的命格,是咸池该有的报应啊。”

萧惩:“报应?”

国主并不解释,一直在重复:“这都是报应啊,是报应啊……”

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忽又猛地一高,凄声大喊:“这是报应!!!是诅咒啊啊啊啊啊!!!”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随后仿佛被人死死扼住咽喉,口里发出咔咔的怪响。

“父皇!”“舅舅!”

两人听出不对劲儿,立刻跑过去。

然而当掀开最后一层轻纱,看清床上的一幕后,不由双双僵住。

殷九离难以置信地退后几步,瞪着眼睛惊恐地失声大喊:“父皇——!!!”

国主,已经死了。

死了不知多久,尸体都臭了。

上面爬着几只肥硕的大老鼠,正在大口大口地啃噬着他的血肉,从他口中钻进去,再从他胸腔里钻出来。

国主已被啃成一具白骨,全身仅剩下一颗头颅还有些皮肉,嘴巴大张像是在喊些什么。

他喊:这是报应啊,这是诅咒啊!!!

但后来又不喊了,因为老鼠已彻底将他的喉咙咬断。

而龙床旁边的地上还躺着另一具白骨,上面连一丝皮肉都没了,从官服来看,好像是帮颜湛看过病的李御医。

殷九离难以相信。

两年以来,他每次跟父皇隔着纱帘对话,其实都是对着一个死人自言自语么?

“不、不……”殷九离哭着往他身边爬,“父皇你醒醒,你醒醒啊父皇!”

“别靠近!”萧惩一把将他拉住,道:“你看舅舅的脸!”

殷九离木然地抬起头,看到国主仅剩的一块脸皮上长满了冻疮,竟跟夜宴当晚死去的那些人一样!

他怔住。

但没等萧惩解释,很快就明白过来——

定是国主得了冰冻症之后觉得冷,于是宫人就帮他在屋里点满了火炉。

李御医来给国主看病,结果不幸也染上了这病。国主意识到自己的病会人传人,于是秉退了所有宫人,并用纱帘把自己隔离起来。

他跟李御医君臣二人,就这样一起慢慢冻死在了寝宫里。

但因为心系百姓又舍不得离开亲人,是以死而不死,直到燃烧着的火炉加速了尸体的腐烂,招来老鼠,老鼠又将他君臣二人的尸体啃噬。

若非刚刚老鼠将国主的喉咙咬断,殷九离或许还要更久才能发现——

他再也没有父皇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殷九离跪在地上无助地哭喊。

萧惩抱住他,本想安慰几句,但又觉得说不如不说,安慰不如不安慰。或许此刻,静默才是最好的选择,于是只紧紧抱住他。

不知过了多久。

殷九离猛地推开萧惩,跌跌撞撞爬起来,边往外走边自言自语地说:“对,是诅咒,就是诅咒!”

萧惩不敢放他一个人,于是跟出去。

直跟到殷九离房间,看他满屋子翻箱倒柜,最后从一个小匣子里找到一块白色玉牌。

上面刻着一只鸾鸟。

萧惩觉得有些眼熟,道:“这不是那天晚上……”

殷九离没有看他,语气阴沉地说:“这是玉鸾国的图腾,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父皇刚刚说到诅咒,肯定是玉鸾人忘恩负义,诅咒了咸池。”

说着,他无力地坐在地上,给萧惩讲了个长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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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虽长,但长话短说。

千年以前,既没有咸池,也没有玉鸾,只有一群饱受暴君压榨和奴役的穷苦百姓。

两国的祖先,殷梦泽与乐毅,也在其中。

两人立志推翻暴|政,建造一个和谐、文明,富强、民主的新国度,于是率领百姓揭竿而起。

多年之后,他们终于得偿所愿,却在谁来做君主的问题上犯了难。

两人功劳都很大,谁都有资格上位。

最终是殷梦泽提议以长城为界,将国土一分为二——

长城以南的小部分国土归殷所有,取名“咸池”,长城以北的大片国土归乐所有,取名“玉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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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九离说,乐氏拿了大半国土还不知满足,如今又想吞并咸池,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于是一纸诏书。

将国主驾崩的消息昭告天下,同时宣布,他,太子殷九离,新皇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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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九离的登基大典,恐怕是咸池国有史以来最寒酸、也最隆重的登基大典了。

说其寒酸,是因为赶上饥荒雪灾,臣民们死的死,伤的伤,只有零星几个大臣参加,连一桌宴席都摆不起,更无百姓组成的仪仗伴驾。

而说其隆重,则是因为他将怀灵帝君的神像给请了出来。

身高数丈的帝君金身,从无量山一直抬到了邺都城朱雀长街的玄武门前。

巍峨高城,衬托着帝君雄伟的英姿。

在咸池百姓心中,他们是神的子民,殷九离是神的使者。而他,以后注定也是要成神的。

是以,他登基,必须要有神的见证。

登基这天,殷九离穿着华贵的帝袍,披银甲、踏云靴,执长剑、挽长风,俨然如怀灵帝君降世一般。

饿得奄奄一息的人们本已不抱任何希望。

但是看到帝君神像,又都重新燃起信心。

是啊,他们还有神明啊,平素给怀灵帝君上了那么多柱香,作为回报,帝君也该保佑保佑他们吧!

于是纷纷跪下说:

“求帝君保佑咸池度过危机,求帝君赐我们一些食物吧。”

殷九离也跪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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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殷九离,诚心跪求帝君保佑我御驾亲征能够战胜玉鸾,还咸池一个国泰民……”

哪曾想。

最后一个“安”字还没说出来,神像竟然倒了,倒了……

萧惩心里喊了声“我去”,箭步上前用双手将歪到一半的神像顶住,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让开!”

若任巨大的神像朝人群倒去,怎么着也得是上百条人命吧?

然而殷九离已经懵住了,百姓们也已经懵住了——

帝君神像为什么会倒?难道连神明也开始抛弃他们了吗?

萧惩不停喊“让开让开”,但他们都陷入悲痛呆呆地一动不动。

几千吨的重量压得萧惩心肝儿都在发颤!

他快支撑不住了!

仰头望望神像的脸,怀灵帝君俨然不为所动,只张着双灿金的眼眸似在看他。

视线相对。

萧惩忽然间有些恍惚,但心头的这股不适很快就被他压下。默念了句“得罪”,他祭出余情,一剑挥出!

只听“轰隆——”巨响!

巍峨的神像瞬间化作铺天盖地的金色粉末混合着雪花扬扬洒洒的落了满地,使整条朱雀街都变成了金色。

在场的臣民们都惊呆了!

他、他、他,竟然摧毁了最最最伟大神明的金身!

这对神明究竟是多大的冒犯哪!

帝君一定不是故意见死不救的!定是这个人的大不敬彻底激怒了帝君!

“表哥,快起来。”

萧惩收起余情去拉殷九离起来,忽然发觉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直勾勾的,充满了愤恨。

“干嘛这么看我?”

“是你!是你摧毁了帝君神像!帝君以后再也不会保佑我们了!”

萧惩无语:“有没有搞错?要不是我,你们早被神像砸成肉饼了好吗?”

他们像丧尸一样围上来,恨恨地说:“谁让你来救,帝君会保佑我们的!”

“执迷不悟。”

萧惩说,他被逼得不断后退,压着火气说:“那我让你们看个清楚!”

说着一指地上金粉,道,“怀灵帝君,如果你真的有灵,就让这金粉变回你的金身!”

随着萧惩的话,百姓们都用期盼的眼神望着金粉,等待神像复原。

恰有一阵风吹过,金粉往天上扬了扬,又落下去。

但隔了很久,都再无变化。

萧惩冷笑一声:“你们还没明白吗?神是不会来救你们的,要救早救了,根本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去死!”

“不可能!”

百姓们说:“我们这么诚心地为帝君上供!我们都是他最忠诚的信徒!”

“信徒?”

萧惩讥讽:“也是,没有你们这帮忠诚的信徒,又如何能成就神明的至高无上?凡人于神,恐怕也就只剩下这点儿微末的用途了。”一顿,他冷笑,“但世上的凡人又岂止咸池,就像在下一盘棋,咸池如今不过是诸神棋盘上的一枚弃子,他们早就把你们抛弃了!”

“不!你胡说!帝君有求必应,帝君才不会!”

萧惩彻底无奈了,“你们真是……”

“都别吵了!”

殷九离大声呵止:“神像毁了再塑一个就是,帝君是不会因此放弃我们的。”

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也在发虚。

好在成功把暴怒的百姓给吓住了,趁这些人都还没回过神来,殷九离瞥了萧惩一眼,低低地说:“还不赶紧给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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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终究还是被萧惩说中了,神明显然已彻底将咸池抛弃。

虽然殷九离迟迟没有公开粮仓已空的消息,但一直没有灾粮发下去,谁也不傻,都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于是他们开始闯入王室贵族的府邸,抢其牲畜、夺其米粮。

这年头儿,即使富贵人家有东西吃也不会太多,怎经得起他们疯抢?更何况抢夺的过程中还会伤人。

只好将作乱的人往城外赶。

倒也不白赶。

会每人送他们黄金万两给他们做盘缠,让他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被赶出城的人起初赖着不肯走,想着国主陛下不会不管他们的。谁知竟听说国主早已御驾亲征,根本不在城中。

确定再也进不了城,他们只能拿上钱沿着来路往回走。

路上渴了,就吃一口积雪。

饿了,就往嘴里塞一把钱。

“这辈子都没想过,有一天我竟然富到把钱当饭吃。”

一人说。

另一人也说:“是啊,黄金好管饱啊。”

但说着说着,他们脸上就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挨个儿地倒了下去。

这可是黄金啊,吞金是会要人命的。

不过一想到死时肚里装满了钱,来世即使投胎也揣着满满的黄金,就不会如今生般过得那么辛苦,于是又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痛苦又微笑。

以至于他们死时的表情全都诡异的扭曲着。

雪越下越大,一层又一层,将他们的尸体冰封。

直至最后,所有人都死了,仅活了一个人。

这人依靠吞食同伴的尸体一步步走到长城,用全部黄金收买了守城官,将战士们苦苦坚守了两年的防线撕开了一道缺口。

放敌军入侵,只求能赐他一顿饱饭。

当听到帐外突然传来喊杀声时,萧惩他们赶忙跑出去,发现竟已被玉鸾大军给严严实实地包了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