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仓里面,根本没有粮!
连一粒米都没有!昏暗的角落里躺着几只骨瘦嶙峋的死老鼠散发着刺鼻的腐臭,尸体都被风干了,灰白色的鼠毛如柳絮般铺了一地。
难怪,难怪国主这次迟迟不肯放粮——
因为连活在粮仓里的老鼠都被饿死了!
死前,它们有的大张着嘴像是在痛苦哀嚎,有的四肢蜷曲着像是在为了觅食而拼命奔跑,还有的大老鼠与小老鼠们彼此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试图相互取暖。
然而却这样被活生生的饿死冻死!
正如外面大片大片的难民!
难道在灾难面前,世人真的只能如老鼠一样无能为力,活活等死吗?
“呕——”
萧惩一时心神激荡,又被死老鼠的恶臭一熏,胃里不禁翻江倒海。然而多日未曾进食,胃里早就空空如也,直吐得鼻腔泛酸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依然只能干呕。
颜湛虽然眼睛看不到,但听到萧惩的反应也猜出七八,愣愣地问:“是不是……”
没粮了?
叶斯文也傻住了。
饿了一个多月的肚子,他还乐观地以为粮仓里能有好吃的呢,谁知竟只看到几只死老鼠。
讷讷点了点头,算是回答颜湛,想起对方眼睛看不到,又“嗯”了声,说:“没了,什么都没了,连粮仓里的老鼠都饿死了。”
说完就沉默了,一瞬间脸上闪过好几种情绪,恐慌、无助、茫然……
半晌,他又轻轻叹了口气,说:“往后,可怎么办啊?”
不过倒没再像以前那样因为没吃的而一哭二闹,这有点儿让人意外——
似乎过去的一年多里,叶憨憨好像在萧惩不知道的地方,慢慢长大了些。
两个小孩儿都不知所措,一齐看向萧惩。
萧惩是他们的主心骨,有萧惩在,他们就什么都不怕。
“哥哥。”
颜湛给萧惩拍拍背。
萧惩往下压了好几口气,那股子难受劲儿才稍微消下去些,再开口时声音都哑了,说:“粮仓已空的消息谁也不准传出去。
“如今咸池跟玉鸾的战事正紧,粮草就是后盾,如果前线将士知道连军粮都没了,军心一定会动摇,被难民知道了也势必会大乱,到时候内忧加上外患,无异于雪上添霜,咸池就真的完球了。”
颜湛跟斯文听得似懂非懂,乖乖点头:“嗯,我们保证谁也不说。”
说着,两人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咕直叫。
“乖。”
萧惩一人揉了他们一把,转身道:“回吧,回去我到山上再挖挖,说不定还能挖几个小竹笋给你们。”
然而话音未落,表情却一下凝固。
不知何时,他们身后竟站了个人——
白发苍苍,穿着难民的衣服。
骨瘦如柴面颊深陷,两只眼眶就像两个黑窟窿,一双浑浊的眼珠镶嵌在里面随时都可能掉出来似的。
他佝偻着脊背,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一根拐杖上,冻得眼角泛红鼻涕眼泪止不住地从干瘪的脸庞划过。
留下几道亮亮的痕迹,就像蜗牛刚从他脸上爬过一般。
老人的出现没有半点儿声音,甚至连活人的气息都没有,否则萧惩他们也不会冷不丁被吓一跳。
映着粮仓里昏暗的光线,看着跟鬼一样。
“是、是不是没粮了?”老人颤巍巍地问。
既然对方都已经看见了,而且又问了,萧惩知道想瞒也瞒不住,直言道:“如您所见。”
老人脸上露出如先前叶斯文一样的表情,既恐慌又茫然,问:“那怎么办?”
萧惩安抚他,道:“大爷您别着急,虽然暂时没粮了,但相信国主跟太子殿下不会不管大家的,只要有他们一口吃的,就有百姓们……”
“啊啊啊——”
没等萧惩说完,老人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扯着嗓子哭嚎:“没粮食啦没粮食啦,连国库的粮仓里都没粮食啦,要完蛋啦,咸池国要完蛋啦,大家都要完蛋啦!!!”
“………………”
他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扯这么大嗓门,喊叫声大的能传百十里,恨不能把外面所有的难民都招来。
比花应怜的琴音还要命。
萧惩赶忙去捂他的嘴,说:“嘿!这老大爷!您别喊啊,这事儿不能随便乱喊的!”
然而这一捂,竟发觉老人的脸比冰块还要冷。
心里惊了惊——
这得在雪地里冻成什么样,体温才会凉得根本不像个活人。
不过他还挺有精神,挣扎着对萧惩又撕又咬,咬得他手指都流血了,声音自指缝中漏出来:
“没——粮——啦——!”
萧惩只好更用力地捂住他,说:“别喊别喊!
“您喊这么大声,是想把神鬼都一起招来吗?要是被外面的百姓听到断粮了,非得闹出大乱子不可!他们会崩溃的!咸池也会崩溃的!这事儿太大了,至少给大家留一些时间慢慢接受……”
“小、小西风。”
叶斯文声音颤颤地喊了萧惩一声,指着老人说:“他、他好像死了,小西风你……杀人了。”
“!”
萧惩一震,猛地撒开手,老人就从他手中慢慢滑落下去,探探老人的鼻息和心跳,果然一点点儿动静都没了,连身子都僵硬了。往后退了几步,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有些怀疑:“我……”
他没想杀人的,而且明明没捂多长时间,甚至都没捂到老人的鼻子。
怎么就死了呢?
“爹!”
不等萧惩思索清晰,又从外面跑进来一名年轻人,同样破衣烂衫难民打扮,见老人倒在地上,他想都没想就往萧惩身上扑:“是你杀了我爹!是你杀了我爹!”
“我没有!”萧惩分辨,“我没想杀人!他不是我杀死的!他不是!”
年轻人恶狠狠地说:“是你是你,就是你!”
叶斯文奇怪地看着萧惩,弱弱地说:“小西风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啊,我刚刚明明看到就是你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他才憋……”
“死”字他没敢说——
许是觉得帮外人指控小西风有点儿不大好吧。
“哥哥才没有杀人!”颜湛吼。
他虽然眼睛看不到,但他选择无条件的相信萧惩,他要把一切诋毁哥哥的人都撕碎!突然冒出这样坚定的念头,于是像一头发怒的小豹子般冲上去。
岂知一头撞到青年身上就好像撞上了块铁疙瘩,“咔嚓”轻响,头骨好像裂开了,眼耳口鼻全都往外冒血,疼得他眼冒金星,晃了晃就摔倒在地上。
“小湛!”
萧惩瞳孔微缩,忙跑到颜湛身边,半蹲着把他抱起来,“小鬼你怎么样?!”
“哥哥,我、咳,我、咳咳……”
血往喉咙里回流,一说话就呛得他直咳嗽,萧惩封了他的穴道,告诉他先别说话。
青年毫发无损,仍在不停喊叫:“你杀了我爹!你杀了我爹!你杀了我爹!是你是你就是你!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这个杀人魔头!”
五指收紧,萧惩的眼神一点点变冷。
“你他妈给老子闭嘴!”他咬牙低吼。
转头却见青年竟已不是青年,而是一道天青色的虚影。
是你是你就是你!
你杀了我爹你这个杀人魔头!
耳边似有无数道声音在吵,眼前逐渐浮现出一片火海,滔天的热浪中伸出无数双白骨森森的手,撕扯他,吞噬他。
“命吗?你就是我的命吗?”
轻轻将颜湛放回地上,萧惩祭出余情,猩红的双眼仿佛再看不见其它,阴鸷的目光只死死锁定虚影。
声音里除了愤怒之外,竟还带着一丝兴奋:“是不是只要杀了你,就能洗清我一身罪孽?!”
话声未落,剑已出鞘。
余情啸出一道剑气,裹挟着烈火朝之劈去,瞬间将虚影击散。
“啊!”
叶斯文惊喊:“小西风你、你杀了人家爹还不够吗,为什么还把人家儿子也砍成了五瓣儿?!”
萧惩以剑撑地,微微喘息。
恍惚中听到斯文的声音,神识收回几分。
抬眼见青年早已四肢分家,散落在粮仓的各个角落,脑袋滚到他脚边,瞪着双只剩下眼白的眼睛诡异地弯着嘴角朝他微笑。
手中的剑“铛”得掉在了地上——
他又杀人了,不过眨眼,他身上又多背负了两条人命!
“侍卫还没醒,小十他们应该还在。”
这时,外面传来殷九离的声音,“希望仓库里剩的粮食还很多,能够再维持很长一段时——”
随说着,与花应怜一起应声而入。
望见空荡荡的粮仓,一下在门边僵住。
再看萧惩满手鲜血,剑上也是血,而地上躺着两具尸体,其中一具还被大卸五块死状极惨。
两眼一黑,殷九离差点儿昏死过去,幸好有花应怜及时将他搀住。
还没站稳,他就踉踉跄跄跑到萧惩面前,攥住他的衣领冷声逼问:“你杀了人?小十,你杀了他们,是你杀了他们?!”
“我没有!”萧惩低吼,“这他妈就是个‘仙人跳’!老头儿进来的时候就已经……”
“你想说‘就已经死了’吗?”殷九离打断他,“你觉得我会信?”
“表……表哥?”萧惩语塞。
殷九离被他的狡辩气到浑身发抖:“要撒谎也找个可信的理由吧!真当所有人都是傻子吗?比起你做错事,我更恨你做错了事却不敢承认!还要为自己找借口开脱!从小到大,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萧厄!!!”
“…………”
萧惩不反驳也不反抗,只扯着嘴角弯出一抹苍白的笑,笑容中充满了无力感。
让他怎么说?
说这老人闯进粮仓时就已经是个四肢僵硬浑身冰冷的死人了?还是说他杀的不是青年而是一道看得见摸不着的虚影?
即使说了殷九离也不会信的。
别说殷九离不信,就连他自己都怀疑。
萧厄因为不是主角,有关于他的剧情书中许多都没有详述,而描述出来的那些,穿书这么久萧惩现在也都差不多快忘干净了,想来他也是因为这次粮仓事件才与殷九离渐行渐远,最终一步步迈入深渊的吧。
颜湛往殷九离脚边爬了爬,说:“没有,哥哥没、没有杀人。”
但一个盲人作的证,哪有什么可信度呢?
殷九离不顾他说什么,冷冷扫一眼叶斯文:“斯文,你来说!”
叶斯文看看颜湛,看看尸体,再看看殷九离,就是不敢去看萧惩。
最后,低着头小声说:“小西风说粮仓已空的事不宜声张,会引起恐慌。
“谁知那个老伯突然闯进来,他、他闯进来后一直喊粮食没了粮食没了,小西风不想让他喊,于是就去捂他的嘴,结果一捂就、就捂死了。老伯的儿子进来见老伯死了,就一直骂小西风杀人,小西风他、他恼羞成怒,就、就挥剑也把他劈成了五瓣儿。”
颜湛都要气哭了,红着眼睛声嘶力竭地大吼:“你胡说,你胡说!”
叶斯文也涨红了脸,大喊:“我没胡说,我没胡说!我亲眼所见就是这样的!”
一句话,就堵的颜湛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睛看不到。
因为瞎,他连给哥哥作证的资格都没有。
殷九离一提萧惩衣领,他比萧惩要矮,仰着下巴诘问道:“你告诉我,叶斯文说的是不是真的?”
花应怜站一边抱着胳膊冷嘲热讽:“这傻大个儿可从来不会撒谎。”
颜湛抓起一只死老鼠砸过去,带着哭腔怒骂:“狗腿子狗腿子,谁让你把太子殿下喊来的,谁让你把太子殿下喊来的,狗腿子狗腿子!”
花应怜闪开死老鼠,气急败坏地踹了颜湛一脚,“小瞎子,你骂谁狗腿子呢!”
颜湛疼得闷哼一声,还是不停地骂:“狗腿子狗腿子!”
花应怜气得正要对颜湛拳打脚踢,这时听萧惩缓缓说:
“没错,人,是我杀的。”
不由一愣,收住了飞踹的脚。颜湛也愣住了,他没想着哥哥会认。
“萧厄!”
殷九离气得声音都变了,一个巴掌打过去,打得萧惩脸一偏,嘴角溢出一丝血线。
“打得好。”萧惩偏着脸说:“我是该打。”
殷九离松开萧惩的衣服,崩溃地蹲在地上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承认杀人!”
如果萧惩否认,他一定会信的。
或者说老人是不小心误杀,青年是正当防卫,刚刚等待萧惩回答的几息时间,他甚至已经替萧惩想好了无数的借口。
偏偏萧惩什么都不再解释,只一句“人是我杀的”。
这让他怎么面对?!
“自小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你爱玩我就陪你一起玩,我亲自监督你,教导你,就是怕你如预言中一样,嗜杀成性。”
萧惩惨笑:“对不起,我还是让你失望了。”
“……”殷九离起身,擦着萧惩的肩膀走过,灾情和战事已然令他身心俱疲,刚才那一巴掌几乎耗尽了他仅剩的力气,他已经没有多余情绪再分摊给萧惩了,面无表情地说:
“没有,你不会让我失望,你只会让你自己失望。当你双手沾满鲜血,当你真正变成世人口中的瘟神,你最对不起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花应怜跟上殷九离的步伐,回头瞥了萧惩一眼:“手上沾了太多无辜人的血,是会遭报应下地狱的。”
叶斯文的视线在殷九离的背影跟萧惩身上移来移去,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犹豫半晌,他磨磨蹭蹭走过来,对萧惩说了句:“小西风,刚刚我只是实话实说,你别怪我啊。”
萧惩轻阖眼眸,淡声道:“我不怪你,‘诚实坦荡’四个字还是我教你的,你学得好,我该开心才是。”
叶斯文听不出萧惩是在夸他还是损他,但听对方这样说,莫名有点儿心虚,垂着眼皮不敢再看萧惩,支支吾吾道:“小西风,我对你也、也有一点儿失望。”
“呵——”萧惩短促地笑了一声,面色忽又一冷,张眼问:“说完了?”
叶斯文点头:“完了。”
萧惩淡淡:“回道观的路我以前带你走过,可还记得?”
叶斯文又点头:“记得。”
萧惩弯腰抄起颜湛的腿弯,将他打横抱起,面无表情道:“既然记得就自己回吧,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
叶斯文张张嘴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垂着头走了出去。
萧惩垂眼望望怀里:“头还很疼吧?”
“哥哥……”
颜湛揪着萧惩的衣角,脸埋在他肩窝,难过的都要哭出来了,但记着萧惩说过小男子汉不准哭,又一直忍着。
萧惩笑他:“喂,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
颜湛不说话,伏在他肩头静了静,突然伸手去挖自己的眼睛。
“你干什么?!”
吓得萧惩普通话都飚出来了,赶忙将他的手截下。
截下之后,小孩儿终于再忍不住,抱着他的颈子呜咽出声:“我眼睛又看不到,我要它们有什么用?就因为它们瞎,我连帮哥哥作证都没办法,我好没用,好没用好没用……”
“你——”
萧惩怔了怔,心口突然像被人拿着把竹签狠狠戳过,密密麻麻地疼了起来,第一次如此深切。半晌,扳过小孩儿的脸,问:“还记不记得我说的话?”
颜湛点头:“哥哥说的话,每一句都记得。”
“记得就好。”
萧惩轻轻擦去小孩儿脸上的污血和眼泪,说:“现在我再补充一句,你同样要记清楚。我知道你想保护我,但在没能力保护我之前,你最重要的是要先保护好你自己,不论什么原因,哪怕是为了我,都不准再让自己受伤。记住了吗?”
“……”
小孩儿含着泪,点了点头。
“张嘴。”萧惩温柔地命令道。
颜湛不解,但还是乖乖地张开了嘴巴。
萧惩低头,嘴唇轻轻压下与小孩儿若即若离,将丝丝灵力渡入。
唔……好甜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