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祸起

黑暗中,小孩儿无神的眸子突然变得奇亮无比。

懵懵懂懂的心窍儿像被人扒开了一道缝儿,忽然有许多他根本懂也不懂的情绪钻了进去,从此盘桓在他心里,从此驱之不去。

像一颗种子,慢慢生根、发芽、开花……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果。

但是此刻,虽然还没见着果实,他小小的心中已经觉得甜蜜。

哥哥的嘴唇好凉啊,凉得像数九寒冬里飘下的雪花;哥哥的气息好甜啊,甜得像炎炎烈日下哥哥端给他的那碗绿豆汤;哥哥的身体好软啊,软得压在他身上忽然觉不出重量。

就像浮在云朵里,他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脑子里乱作一团,鬼使神差地就捧住了萧惩的腰。

这一握,又觉得,哥哥的腰也好细啊。

比他想象中细多了,他一直以为哥哥的身材是高大魁梧的,谁知竟两只手一把就能握过来。

但,但他看不到哥哥的模样啊。

见小孩儿连呼吸都屏住了,萧惩知道对方准在走神,手不安分地在他腰上摸来摸去也不知道在搞些什么,掻得他有点儿痒。

偏偏他又被殷九离压着动弹不得,更不能说话。

便只好一直忍耐着。

一会儿,不知道小孩儿又摸到他何处,腰间忽然生出一股奇异的酥|痒,像电流一样传到小腹。

他极轻一颤,便忍不住了,唇边溢出一丝轻吟。

“嗯——”

颜湛僵了僵,以为耳朵听错了,不敢相信那像羽毛轻轻挠过的声音竟然是萧惩发出来的。当然,他并不懂得自己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

外头,国主听到被子里有人轻哼,问:“你被子下面是不是压了什么?”

殷九离紧张地手心里出了汗,咳了几声说:“父皇许是听错了,被子里没有声音,是孩儿受了风寒,嗓子有些不大舒服。”

“哦。”国主点头。

又说起殷九离生辰的事,说自己老了,说殷九离身上的担子重了,说再过几月就想让殷九离即位,还说——

他余下的日子怕是不多了,已经能一眼望得到头,他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萧惩。萧惩是他妹子的遗孤,是他的亲外甥。本该金枝玉叶龙骨凤髓,养在宫中受万人呵护,偏偏流落在荒山野寺里,被举国唾弃。

谁说不是呢。

殷九离听了心里也难受,陪着国主讲了些表弟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儿,给他老人家宽宽心。好几次“表弟如今就在房里”都要脱口而出,又给憋了回去。

只盼着国主他们快些走。

被子里,萧惩在小孩儿走神时一口叼住了他的嘴唇,牙尖啮合,轻轻咬了他一口——

唤他回神,同时也提醒他小手安分些,别乱碰。

小孩儿吃痛,眉头皱了皱,眼睛一眨一眨的,长长的睫毛就挠了萧惩的脸。于是萧惩只好再咬一口——

警告他,连眼睛也不许眨!

这也太霸道了。

颜湛大概懂得了萧惩的意思,手缩了缩,悄悄拿开了。然而拿开之后紧张的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这是他唯一敢亲近萧惩的机会。

空间一小,胆子就大了。

他想摸摸萧惩的脸。

摸摸哥哥长什么样。

于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屏住呼吸,甚至连心跳都屏住了,摸索着,一寸一毫一厘,缓缓地往上移。

终于,指尖触碰到一小片皮肤。

如同刚剥了外壳的青鸟蛋,细嫩软滑,还有些凉。

像被吓到了般,他指尖一缩,猛地抽了回来。

萧惩皱皱眉头,心想:小鬼你到底想要干嘛?

颜湛把手抽回之后隔了会儿又小心翼翼地抚了上来,捧着萧惩的脸,指尖温柔地摩过他的额头,发觉他眉峰是蹙着的,动作一顿,轻轻地揉了揉,想让他舒展开。

萧惩压下疑惑,配合得舒展了眉心,好奇小孩儿接下来会做什么。

颜湛又去描画他的眉眼,一寸一寸那么仔细,想永远刻在心间似的。

但也只来及触碰到萧惩的眼睛。

这时萧惩身上忽得一轻,被子随之被掀开。

“出来吧,父皇他们走了。”

殷九离长长地舒了口气,正要拉他们起来,定睛一看,两人紧压在一起嘴对着嘴,颜湛甚至还捧着萧惩的脸,神色不免变得有些古怪起来,问:“你们,在干嘛?”

小孩儿像只受惊的小鹿,一下就松开了手。

萧惩从小孩儿身上滚下来,扶着酸痛的老腰说:“还不是被你压得,快拉我起来。”

殷九离拉起他又帮他解身上的衣服,“憋坏了吧。”

花应怜跟叶斯文也各自从藏身的地方爬出来。

看到颜湛的脸,叶斯文惊叫起来:“天哪,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不问还好,一问小孩儿的脸更红了,头都快垂到了胸口。

萧惩瞥颜湛一眼,也没多想,说:“被子里太热,闷的。”

说罢又瞥了他一眼,心里后知后觉的生出种说不出的怪异,他从没想过自己这个炮灰男二竟会跟书里的主角有这么一段……吻戏?

好在对方尚且年幼,不懂接吻的意义,睡一觉估计就会忘记吧。

而他呢——

萧惩翘了翘嘴角,他修无情之道,乃无情之人,莫说今生今世姻缘石上注定孤孤零零了,便是永生永世,也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自然更不会在意。

有情,无情。

于他来说,都是一样。

也是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有名金衣卫打扮的黑衫少年如鬼魂一样悄然出现在墙角的阴影处。

“殿下,李大人到了。”

殷九离点头:“快让他进来。”

萧惩趁机打量了少年一眼,见他一身黑衣衬得脸色惨白,束着高马尾,右边垂着一缕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半张脸,让人心生几分湿冷之意。

声音毫无起伏,脸上也没有丝毫表情。

随少年转身消失,李大人拎着药箱进入。

五年前颜湛手被刺伤,为他诊治的也是这位李姓御医,他对颜湛并不陌生,看到萧惩他们也不会瞎传什么闲话出去。

给颜湛把过脉,李大人取出纸笔写下一张药方,请人随他去司药房取药。

殷九离唤:“明镜。”

那黑衣少年又如鬼似魅地从角落里显身。

殷九离说:“你随李大人走一趟。”

叫“明镜”的少年一离开,为庆祝殷九离生辰而举办的烟火盛会也就开始了。

殷九离带他们爬上太子宫的阁楼。

“轰隆轰隆”像打雷一样,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发颤。

宫道上,小宫女小太监们兴奋的叽叽喳喳。

望着色彩斑斓的烟花自深蓝的夜空中散开,一朵像蘑菇,一朵像菊花,映得远处高低起伏的宫顶流光溢彩,美如梦幻。

少年们的脸上都流露出深深的羡慕与惊艳。

他们跟殷九离不一样。

太子殿下是睡在金汤蜜罐里的,受千万人宠爱,就像一朵天山上的雪莲花,纯净到不惹尘埃。

而他们却是苦孩子,自小儿被抛弃,被虐待,沿街乞讨,受人白眼,他们粗鄙,他们低贱,他们脏话连篇,他们一身破烂。

他们是做梦都不敢想象,有一天自己竟能站在咸池国最高最大的宫殿之巅。

仰望星空,俯瞰苍生。

这,都是太子殿下的恩赐啊。

花应怜都快激动哭了,平日尖酸刻薄的一张嘴脸,这会儿颤抖的说不出话来,只对殷九离跪着,发誓一生都会效忠于他。

叶斯文也颇为感慨,学着花应怜,有模有样地朝殷九离拜了拜,说:“殿下,烟花好看是好看,倘若再上点儿糕点,就更好啦!”

殷九离哈哈一笑,唤了舟明镜,让他去端吃的,转身看了眼萧惩:“怎么样小十?烟花好看吧?”

萧惩嘴角微翘:“好看。”

也就只说了“好看”,再没说什么别的了。

殷九离许是对他的回答不满意,觉得两个字太敷衍,于是又回头问颜湛:“小朋友,你说呢?”

颜湛趴在萧惩旁边的护栏上,每有一朵烟花绽放,火光映着他的脸,他的脸色就好像比前一刻更苍白一分。

闻言,他垂下头,轻轻地说:“我,看不见。”

“……”殷九离语塞,意识到自己失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时舟明镜送来糕点。

于是递了块栗子糕给他,说:“来,吃糕吧。”

颜湛接了糕,但他一直在手心里捏着,并不去吃。

良久,直到殷九离去另一边跟花应怜他们聊天了,他才攥着几乎被他捏成粉末的栗子糕,声音哑哑的问萧惩:“哥哥,烟花……真的很好看吗?”

“烟花啊——”

萧惩如江湖大哥般豪气地撑着高城护栏,歪头对他一笑,说:“烟花是这世上最短命的花,绚烂只在一瞬,尘埃才是它最终的归处。

“你没必要为如此短暂而又不属于你的东西感到难过,你该珍惜的,是你身边那些能握得住的。”

“我能,握得住的……”

小孩儿默默将他的话重复一遍,犹豫许久,怯生生地勾住了他的小拇指。

“……”萧惩一怔。

天空,一簇绚烂的烟花绽放。

萧惩没低头,也没看颜湛,只一点点收拢五指,轻轻回握住了他。

两名少年趴在高城的栏杆上,手牵着手,璀璨的夜幕将他们的衣袂融为一体。

远处。

通往宫外的一条清水河边,聚满了手拿花灯的宫女太监,八位娇艳明媚的公主如同向阳而开的花朵,也欢笑着在岸边放灯祈福。

殷九离喊他们到河边去。

因为他们不是宫里人,怕被人认出来,于是给了他们一人一张花脸面具。

萧惩本来还担心戴面具会不会突兀,等到河边才发现原来很多人脸上都戴着。

而河的对岸,是一张新搭的戏台。

台下坐着国主皇后及一众大臣,台上有戏班子在唱戏,唱的是哪吒闹海,既欢腾又热闹,挺适合给太子庆生。

既然是给太子庆生,殷九离就没有不现身的道理。

一晚上都在陪着表弟,到了唱戏的时候,他这个主角也该去陪陪王公大臣了,就说:“小十,你们先玩着,我去去就回。”

萧惩点头,目送他走远。

抬头看了看天色,约莫到亥时了,不知为何,他心中莫名有些不安。若注定要发生些什么,或许就在今晚,他想。

彼时,叶斯文正抱着只莲花灯在上面写心愿,看他笑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就知道准又是跟吃有关。

写完丢河里,回头见花应怜一人抱着五只花灯,惊得眼睛都瞪圆了,喊:“我艹!你怎么许了这么多心愿?”

花应怜翻个白眼,“要你管!”

叶斯文不解地挠挠头,“小西风说过,做人不能太贪心,贪心了,就一个愿望都没了。”

花应怜冷冷地说:“滚蛋!你听那灾星瞎说,是他自己求而不得,于是就诅咒别人跟他一样!”

彼时,萧惩就站在花应怜身后。

听到了也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反驳。

倒是旁边的颜湛扯了扯他的袖子,像是想安慰他。

“随他说吧。”萧惩笑,“又不痛不痒的,更何况,他说的也没错。”

听着萧惩的声音,颜湛有些难过:“哥哥?”

萧惩没继续多说,瞥瞥他手里的花灯,问:“你许了什么愿?”

“……”

颜湛松开他,抱着灯往后退了半步,不给他看。

萧惩笑着叹了口气,叮嘱他:“放灯时当心些,别掉河里去。”

三个小孩儿还不知道他们土生土长的咸池国就快要没了,这些醉生梦死的王公大臣,包括听书看戏的公主国主,甚至殷九离,他们都不知道。

但萧惩知道。

就在颜湛弯腰往河里放灯的时候,一道天青色的影子幽幽的从水下划过。

像人,又不像人;像鱼,也不像鱼。

更像只幽灵。

颜湛虽未碰到它,但骤然变冷的河水就像针尖儿一样,扎的他指尖猛地一缩,手里的莲花灯随之就打翻在了河里。

而看到那条影子,萧惩的脸色一下就白了。

河对岸传来一阵骚动,戏台上正在唱大戏的伶人突然将矛头对准国主刺了过去,台下也涌出几十名戴着花脸面具的刺客。

燃放的烟花轰隆轰隆炸响在皇宫的每一个角落。

火光中有人大喊:“护驾!护驾!”

但没有金衣卫冲出来救驾,凡是被爆炸粉末溅到的人都像是被冻住了般,浑身冷得动也动不了,一动,身躯立刻如破碎的冰雕般轰然崩裂。

有凉凉的冰晶飘落。

是雪。

黑色的雪。

净化,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