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妈妈执教的学校是本地的知名高中,学风浓郁，氛围优良。学校门口栽种的银杏树历史悠久，在寒风中早早落尽了叶子，只留下虬劲盘曲的枝干。
明可追告诉江衍的时候,江衍还有点惊讶地问：“现在还有学校在上课吗？”
“对吧,”明可追感慨,“居然比我们放假还晚。”
这座校园，甚至带着点上世纪八十年代老旧却仍明丽的经典风貌：
冬天的落叶乔木与枯尽了的藤萝枝条，老式教学楼的狭窄空间放在现在显然不够看,空调装过之后头顶被弃置的电风扇不可避免地暗沉发黄，老式的绿色玻璃窗户，陈旧却干净的窗帘，仿佛胶卷电影的质感。
因为放假,学校早早地就锁了几栋教学楼。
但是临近高考，为了给高三的学生寒假自习提供方便,学校将大礼堂的主会议室特意开放成了自习室,足以容纳上百人的两间会议室被挤得满满当当。
哪怕再过两天,就是大年三十。
从门外边路过会议室的时候，明可追偶然间瞥见坐在最后一排学生的桌面。他摊开了一本厚厚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活页笔记本上红的蓝的笔记交织，坐标系上的圆锥曲线看得人头昏眼花。
本来按照明可谏的意思，是觉得明可追平时打职业一天坐到晚训练就算了,放假回家了也不出门不接地气,一直闷在家里怎么能行。
明可追妈妈原本答应的好好的，拖着自己的死宅儿子出门，兴致勃勃地带着他来学校。结果来了不到五分钟，她就开始嫌弃儿子是拖油瓶碍事,她要去自习室坐班，把明可追一个人丢在了办公室里。
果然是亲妈。
虽然明可追十六岁就脱离校园开始打职业了，但是他实在太熟悉这间办公室了。
明可追的母亲，殷女士，是一位辛勤的园丁、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从大学毕业过后就完全投身于她所热爱的教育事业。
在明可追小的时候，父母经常很忙，妈妈就会直接把他带来学校放在眼皮子底下，陪她一起上班吃学校食堂，导致他来过这里太多次。
即使他这辈子都可能与“高中”无缘。
还好明妈妈并不觉得十分遗憾，不然明可追也会因此感到小小的愧疚。
明妈妈教语文，同组同办公室的都是教高三的语文老师，以温柔的年长女性居多。在明可追小的时候，因为长得漂亮显得乖，明妈妈同组的同事都挺喜欢他，还开玩笑说过“将来你来我们班读书吧，这么乖的孩子哪个老师会不喜欢”。
谁知道最后“这么乖的孩子”却“离经叛道”，早早辍学去从事电子竞技行业这种社会偏见极大的职业，或许还能感慨一句命运弄人。
今天跟明可追妈妈一起值班的，是一位明可追没见过的年轻男老师。两个人值班，轮换休息，殷女士去了自习室，年轻老师就回到办公室来，一推开门，就看见一个没见过的男生坐在语文组殷组长的位置上……玩手机。
明可追正在群里聊天。
在放假这段时间里，英雄联盟无法肩负起聊天软件的职责的时候，明可追和江衍两个人聊天的阵地，成功从英雄联盟服务器转移到了微信和QQ。
简渝州刚刚在KLD的大群里发了自己家里亲手做的年糕，被奚罗吐槽大过年的，你做的东西吃下去真的不会出问题吗？上野两个人于是就“谁是废物”这一KLD永恒无解的命题展开了例行battle，队内大爹兼群主林介林队长笑而不语，给两个人一人来了一个禁言套餐。
但是这个话题成功吸引到了双C的注意力。
明可追听江衍讲家里来了客人，全家下厨做饭，他给家长打下手，照片里拍过来的食材新鲜诱人。队里几个人纷纷把“羡慕”打在公屏上，顺便请问洛一鸣洛经理，放假回基地之后的团建能不能搞一样的，被洛一鸣挨个问号问候了回去：“要不我下厨你们品品？”
“说起来团建，我想起来个事。”洛一鸣教训完队里的小崽子们之后说，“赞助商给你们谈了一个合作。”
林介：“说是想起来个事，其实是早有准备吧，一鸣哥？”
洛一鸣：“还是你了解我，林队长。”
两人假惺惺一笑。
“啊？不会又要去拍小电影吧？”时间率先发问。
之前屡次为了金主爸爸被迫营业，实在是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LPL知名队伍的赞助商不少，队服上赞助商的商标贴得花里胡哨的，上面的广告基本都会有知名的电子产品品牌。
电子产品请电竞选手代言是非常划算的选择，因为电子产品的受众大方向基本是游戏粉丝，游戏粉丝不可避免地会覆盖到电竞圈。
因此，赞助商们也会经常要求职业选手去给他们拍广告。甚至连每年的LPL宣传片，也基本是赞助商：梅赛德斯奔驰的车展秀场。
就是low了一点，跟隔壁LCK的宣传片比起来更是。
KLD的那位赞助商是国内最大的电子产品品牌之一。而他们似乎对这种宣传手段颇为推崇。
去年的休赛期，赞助商就曾经拖着KLD全员去给他们拍一支宣传片，还精心写了一版剧本，设计了剧情，声称“兼具了现代时尚与冷血高科技感”。
他们将Peace和Link安排成一对盗窃尖端科技研究公司机密的杀手搭档，然后时间则肩负着幕后大boss的重任，穿着白大褂说冷酷耍帅的台词。当他在面前展开虚拟屏幕、口中说着各种拗口专业术语的时候，手底下十指翩飞地使用着赞助商的键盘。
虽然没人知道为什么科技发展到这种程度还要用机械键盘。
赞助商的原本意图，是提升广告的格调，吸引更多的客户。后期也十分给面子，特效做得很足。
但是这对于担纲主演的一群电竞选手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
广告片发出去之后，评论基本是“今天KLD又全员欠裸贷了？”、“生活不易，林队叹气”、“洛一鸣你看你把孩子逼得”，沙雕截图广为流传，一时间KLD全员感叹千载英明，毁于一旦。
不过其他队伍的人倒是没来嘲笑。
谁还没有恰钱营业的时候呢？谁还没有彼此的黑历史呢？何必互相伤害呢？
“……看你说的，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是什么三级片公司。”洛一鸣假装正经地说，“过年嘛，赞助商举办了一个直播抽奖活动，请了几个明星来跟我们一起打表演赛，到时候开直播打几场就行了。”
“哦……”电竞宅男们一下子瘫了下去，“没兴趣。”
“不会吧，”简渝州作为此刻队伍的唯一发言人还是问了一句，“明星？会打英雄联盟吗？不会连补兵都不会吧？”
……想想就太可怕了。
近几年明星通过直播打游戏与赞助商合作、与粉丝多接触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打的更多是手游这种比较容易上手、受众广、门槛不高、也不需要花很多时间的游戏。
洛一鸣无奈地笑：“没有那么过分。我问了一下，好像有几个是会的，就黄金铂金水平吧，最多钻石？也别要求太多，人家又不是干这行的。”
“……会打就行，”奚罗说，“打水友赛又不是没打过。”
简渝州灵魂提问：“所以这跟团建有什么关系？”
洛一鸣充分发扬了蛮不讲理剥削员工的万恶资本家精神：“我说团建就是团建，问那么多干嘛？”
“反正你们看着点，别下手太重了，”洛一鸣最后还是补充了一句。
他深知自己队里的人都是什么臭脾气。
各个基本都是rank怪，比赛还能收敛一点，rank起来什么时候都想着跟对面操作，杀疯起来了疯狂越塔见面就干、十分钟站在对面高地上ctrl+3跳舞，杀的对面一点游戏体验都没有，曾经把对面的职业选手直接打哭过。
而且那个时候对面正好还在直播。
而直播平台是带有自动录播功能的，各个直播间也有营销号蹲守录屏。
……后来KLD跟对面的俱乐部一起处理这件事还花了不少力气，不过至今仍然还有人把录屏拖出来鞭尸。
他回忆起这群祖宗的光荣事迹，还是开了个玩笑：“小心后边人家粉丝爆破。”
“哦，”林介问，“是跟哪个明星一起玩啊？Lover前几天还在问我们，能不能搞到他追的小姐姐的签名照。”
“就最近很火的一个男团？”洛一鸣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娱乐圈，赞助商那边的行程没定下来，到时候通知你们。”
“男团？”时间有点遗憾，“我还以为是妹子……”
“不会让你带妹的，”洛一鸣狞笑着回复，“我看着你们放假的rank量来着，昨天有一个人没打国服，我不点名，回来之后手感不行，看黎完怎么骂你们。”
“……我错了，”时间乖乖认错，“昨天家里有事，没摸电脑。”
“家里有事，”洛一鸣冷笑一声，“去年放假的时候简渝州也跟我说家里有事，问有什么事回答给侄女填高考志愿……我寻思着就他那文化水平，还给人填高考志愿？专门误人子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奚罗在聊天栏里面狂笑，“原来简渝州还有这项功能。”
“不是，”简渝州辩解道，“别的我不会，第一志愿填北大第二志愿填清华我还不会吗，我这辈子是考不上了，过过瘾不行吗……”
大家都有其他事情要做，群里也慢慢地安静下来。明可追刷了一会儿微博，忽然想起来自己昨天晚上在峡谷之巅遇到一把打团ob、只会rq、e永远用来跑路的卡尔玛，简直噩梦。
他正要发消息给江衍吐槽，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同学你怎么在这？”
明可追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立马收起手机站起身：“啊，我不是……”
“哦，”那个戴着金丝细框眼镜的年轻老师一下子反应过来，“你是殷老师的儿子吧，昨天她才跟我说她儿子可能要来。”
“嗯，我是，”明可追手在口袋里紧紧握着手机，“……老师好。”
这一句“老师好”成功把年轻老师逗笑了。
明可追一本正经拘谨喊老师好的样子真的很有高中学生气质，加上他本来也就是读高二高三的岁数，没染上什么成熟风气，还是十七八岁葱茏的少年人，很容易让以教书育人为工作理想的老师心生好感。
年轻老师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开始跟他套近乎：“不用，我姓罗，叫罗轻舟，我高中的时候是你妈妈的学生，按道理算我是你师兄，你喊我罗哥也行。刚才是发生了什么开心事吗？”
“啊？”明可追没明白过来罗轻舟是什么意思，“很开心？”
“对啊，”罗轻舟放下手里的参考资料，带着半调侃半亲近的语气，“刚刚你看手机的时候笑得……”他想了一个形容词，“很灿烂？你没发现？哦，我懂了，跟女朋友聊天？”
“没有，”明可追慌忙一口否认，“没有女朋友。”
“年轻人，该谈恋爱就谈，”罗轻舟伸出一只手压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表情十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放心，我不会偷偷告诉殷姐的。”
“真的不是女朋友，”明可追说，“是我……”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
该用什么词来称呼江衍呢？
同事？好像太过疏远了；队友？又显得不那么特殊。简渝州、奚罗、林介都是他的队友，这本来就是一个代表着“同舟共济”的亲密的词，而他确实对KLD产生了归属感，哪怕他们只有两个月的短暂队友情。
但是江衍对他来说，永远特别。
明可追明明早就把学过的东西全部都还给了初中老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可能是这里浓厚的学风感染了他，他忽然回忆起小时候在母亲的书房看到的一段话。
他妈妈是高校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一线执教高中语文多年，从来不放弃人文素养的熏陶。明妈妈的书房里总是有很多天南海北的书，从岸本齐史的热血少年漫到弗吉尼亚·伍尔芙的晦涩意识流专著，从康德到福柯，从金庸到江南，应有尽有。
某位作者这么写过：
“中国历史上，共同创业的人大都逃不过’四同’的结局：同舟共济——同床异梦——同室操戈——同归于尽。”[注]
明明是很精辟感慨的一句话，明可追却忍不住在想到“同床异梦”四个字的时候红了耳根。
同舟共济。
同床……
赶紧打住。
明可追默默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注]“中国历史上……”：出自当年明月《明朝那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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