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生如逆旅(二十二)

姜穆如何看不出他?的推辞,“陆兄,可要一起走走吗?”

正好陆务观也?有心要与?他?说道一二,点头就出了门。

姜穆转头吩咐了一句,“好生跟着先生学习。过两日再来看你们。石兄,有劳了。”

石群便点点头。“你去。高姐与?我今日还有音律课。”

沿路又见到有雕木,草药奇奇怪怪的院子,陆务观震惊了,待听姜穆专用来教的乱七八糟奇技淫巧的课业,更是有些坐不住。

大冬天飞雪中行走都还是忍不住抹了把?额头冷汗,“文?瑜此?举……当?真不是玩笑?”妇人教学,目盲学子,奇技淫巧,此?刻陆务观深深感到了头大。

姜穆也?与?他?闲聊,“我一向认真。”

“……”陆务观斟酌了下?,鉴于他?相当?欣赏他?,实在不忍看他?走了歪路,开口委婉劝道,“文?瑜可知,男为乾女?为坤,男主外女?主内,此?乃天地阴阳之理?,礼法所?制,不可违逆啊。”

古来牝鸡司晨,有几个得了好结果。还有农为本商为末,工匠不上不下?但也?入不得良籍。颍州诸般情景,换一个正统儒士来看,恐怕都要疯了。

姜穆:“……”

“天地之理?,乾坤阴阳,萧瑾是认的。不过陆兄所?说,男女?之高下?,瑾倒还有些别的看法,陆兄可愿一听?”

陆务观犹豫了下?,“文?瑜请讲。”

“昔者女?娲造人,合阴阳之气,分作男女?,共生于天地,可曾听有高下?之分?”

“……”

“男女?结媒,阴阳和谐,故而衍生后代。人族寿命短暂,神赐予人族男女?之分,究其根本是为人族的延续,而从不分高低上下?。”

也?许此?离经叛道之言对他?的三观冲击太大,半晌,陆务观才憋出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姜穆看他?神色,垂首弯唇,不禁笑了,“的确如此?。”对于此?世无神无鬼,神明和天地灵力日趋没落之世,的确如此?。

“那也?不妨谈些人世文?史。”

“文?瑜说吧。”

“简狄吞卵,后有殷商,姜原履印,生子周弃。秦有宣后,汉有昭君,晋谢道韫,大唐武曌,比之男子,如何?”

“……”文?韬武略,心机手段,更胜常人。“牝鸡司晨,有违天道。”

“花开故土还。对仗如何?”

“……”是很好的弟子。

“汉乐府木兰诗,大唐樊梨花,杨门佘太君,若无,汉唐大宋疆土又当?如何?”

“……”陆务观叹道,“你须知,她?们曾受多少非议?”

姜穆道,“已?至如此?,何惧流言。陆兄可知,方才那位孙教习,去年任教之际,诗句佳句频出,连败颍州十?年寒窗学子。”

能站出来寻求改变之人,岂会因?流言蜚语而退却。

对姜穆而言,性别之分并不重要,因?许多小妖也?能分化男相女?相,相较关注外在特征,他?更看重天性修养。男相女?相,仅仅是人形时体态的区别。优秀之灵总会是优秀的,与?躯壳形态无关。

以前他?听说过一句话,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姜穆深以为然。

“唉……寻常百姓,只道子女?能读书便好,自不会计较男女?先生。但对于天下?仕子而言,妇人作书院教习,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不仅是他?,还有你,都将受读书人口诛笔伐。”

他?人不说,仅说他?所?识朱仲晦此?人,对此?定不能忍。

姜穆问他?,“何能作为划分高下?之依据?陆兄,是才学品德,而非性别门第。”

优秀的女?子与?优秀的男子同样值得尊敬。柔弱的女?子中出一位强硬的,不是异常。阳刚的男儿出一位文?弱的,不是异常。

真正异常的是,压制不同从而得到千篇一律泯然众人的世俗。

人固然可以抨击个人的无能懒惰,但却不能贬斥个人出离于群体的不同。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世上女?子如花木兰者毕竟少数,大多都是庸碌无才之人。”

“陆兄去掉女?子一词,话也?说得通。何况,并非是如花木兰者少,而是千千万万花木兰,都在流言蜚语世俗偏见中夭折了。长成的为人所?知的,只有一个花木兰而已?。”

“……那个叫寻逸的孩子呢?”陆务观道,“他?看不到吧。”

“是。”

“目盲之人,你要养着?”如今年头被遗弃的正常孩子都不少,更多身上会有缺陷。随便溺死埋死,家?里便少一张吃饭的嘴,百姓都半点不觉疼惜。

“他?很聪明。”

“可他?又不能做什么。”书写行走,都不方便。双目失明,为官便更不可能。

“目盲,并非无用。”

“……”

“文?瑜好意自不用说。可如目盲腿瘸耳聋口哑者,毕竟……不大好养。”

“凡人灵诞生于世,则必有意义。瑾只看到,他?们同样是人。”

因?躯体的残缺便该死吗?恐不尽然。任何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他?们都希望活下?去,也?在努力活下?去。稚子无知,本无价值衡量。长者自觉苦痛,便独断裁定他?们死或不死,太过残酷。

元始曾言,万物生灵,皆有天道。

摩西十?诫的第六诫:不可杀人。

神喻:生有时,死有时。主将生赋予人类,而断决死亡。人便不能掠夺神的权利。

对于任何人,都是如此?。

“……”

沉默良久,陆务观深深一叹,“文?瑜说的对。”

二人走到书院门口,管家?正侯着,姜穆道,“陆兄跋涉许久,想也?累了,管家?带陆兄去客房休息,瑾想在此?多留片刻。”

陆务观拱手,跟着管家?回府去了。

门外风雪萧瑟。

姜穆站在门口石狮一旁,目送他?回去。

“出来吧。”

孙教习从院中假山转角出来,“萧大人。”

姜穆回头看了她?一眼,道,“不走回廊,不知撑伞么?”

孙教习怔了下?,才笑道,“我无伞。不然大人送我一个?”

“你那束侑还不够买一把?伞?”

“买的与?送的,当?然不同。”

“的确。”姜穆浅浅一笑,“买的会是自食其力来的,自然意义不同。”

孙教习拨了拨发?上的雪,懒散道,“还真是占不到大人半点便宜。”

“孙姑娘并不需要占任何人便宜。”

孙教习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我偏就想占大人的便宜。”

姜穆:“……”

他?淡淡然把?她?的手拿下?来,“为人师表,姑娘注意仪态。”

孙教习也?不在意,收手随意靠着门口的柱子,“喜欢高姑娘?”

“……”真是凭空污人清白。姜穆想了想,罢了,似乎何方也?没什么清白。

见他?沉默,孙教习目中一缕伤色,却笑问他?,“前些日子,留云那小鬼头问我,你何时与?她?结亲?”

“……”姜穆:“何出此?言?”

孙卷着自己的头发?,道,“你心悦她?,她?又心悦于你,为何不能结亲?”

闻言,姜穆忍不住笑了,“高姑娘心悦我?”

“难道不是。”

“昔日共处,我为幼弟,的确对长姐心有不同,那时长姐都未动摇。如今生死看淡,许多情感又变,又何来心悦。”

真要说起来,他?比不得何方待她?好,亦不如何方全心有她?。何方未曾能打动她?,姜穆便更不可能了。

“你错了。为她?为官,为她?改变,为她?安顿天下?,哪个女?子不会心动?”

“……”?……

“何、何出此?言?”

“在我看来便是如此?。”

姜穆无奈,“我为官,科考,确有几分高姐缘故。可为官治州,毕竟不仅仅是高姐缘故。”

“但你的确喜欢她?。”

“须知喜欢并非男女?之爱,也?不足以日日相伴,共处一生。瑾为过客,担不起如此?重责。高姑娘,如同长姐,瑾尊重她?,但种种感情,皆与?爱无关。”

人族的爱情注定与?其他?生灵不同。是否不会辜负对方的一生,是否能担负起家?族的责任?一时的感动和心动不是在一起的基础,因?为此?外,还有责任。

能以爱与?高寄萍相处的,是从前的何方。姜穆的确继承何方的记忆情感,但本身却不能全心如此?。这样的感情,是不对等?的,对他?人而言,也?并不公平。

“是吗?……谁介意呢?”

姜穆认真道,“我介意。”

“你待她?那般好,她?不误会吗?”

“如此?说来,瑾自认待孙姑娘也?不差,孙姑娘误会吗?”

“……你说的那般清楚,我又不是听不懂人话。”

“所?以她?也?不会。”

孙教习凉凉道,“你还是小心,常言道求而不得易偏激。”

“相对于瑾,石兄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

“世事可不是好与?不好能够决断的。”

“……这倒是。我心中有数了。颍州乱世栖身之所?,相较这些,我想你我多关心关心颍州更好。”

孙教习撇了撇嘴,“那么认真作甚?与?你玩笑罢了。”情情爱爱之类,对她?们而言,岂不就是玩笑。

“说来,陆先生方才所?言,你想过了?”面对天下?文?人仕子口诛笔伐,啧,她?还真害怕呢。

姜穆道,“孙姑娘有才吗?”

“这不废话。”她?可是颍州当?年最红的花魁,没个一技之长怎么行。

“不行瑾便搭擂台,其他?又何必在意呢。”

“……丑话说前头,我不可能一直赢下?去。”

才子也?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而那些人,最擅长忽略女?子的成功,而揪住她?们的失误。

“从没有人能百战百胜。”

“书院的职责也?不是百战百胜,而是为来日创造更多的可能。”

天色愈发?暗淡,估摸着近两三日都不能天晴,姜穆道,“颍州渠近些日完工,许有些繁忙,书院就有劳孙姑娘了。瑾先走一步。”

孙教习摆了摆手,“你回吧。慢走,我不送了。”

等?他?离开,她?才进了门,“还不出来。”

山石下?又出来一个人影。

“高姑娘听明白了?”

“……”他?与?从前的确不同了。

“萧知州完全没有领会你的意思。”

“是啊。”没有领会……是不懂,抑或是不愿。

终究是错失了。

从前她?总是无视他?,甚至要他?去死也?不犹豫。遇到如今情景,也?是应该的。

二人转身,石群撑着伞,在院门处站着。

不知站了多久,只看到伞上一层白雪。

他?走过来,给孙教习一把?伞,又为她?撑起一把?伞。

高寄萍道,“你不必等?我。”

“习惯了。”

习惯?

简简单单习惯二字,却是如此?一件可怕之事。

令人看不清对错,分不清价值。他?人无所?谓,自己却痛苦。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