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姜穆总算达到了其他三人眼中能自由走动的程度了。
事实上他的身体恢复的远远更快。现下虽然运功还不通畅,但基本的行动完全不成问题。
除却草药方面,叶翔是个合格的医者。他只是被把脉诊到的筋脉尽断的情况唬住了。
内力还未完全恢复,姜穆不得不选择练习剑法。太久没用,似都有些生疏了。
上一世炎之剑横砍竖劈,一动带走一大片,也着实没太多技巧就是。
这不过是偶尔。
叶翔很少看到小何练剑。他似乎已经没有对剑的渴望。
叶翔仅有几次看到他。
竹林叶木潇潇。
碧色纤长的竹叶。
红色白色的长衫。
平和优雅的剑意。
慢的和缓的剑光。
通常情况下,小何最常做的是种花养草钓鱼煮饭。
……令人意外,小何的厨艺还很不错。
他似乎已忘记自己曾是个杀手。
是不是人死过一次,就会改变?如今小何看起来,真的成熟了许多。
以死亡为代价换取的成长,落在他人眼中,是不足为道,但对于本人而言,或许重如泰山。
他端了红烧鱼清蒸鱼糖醋鱼出来时,叶翔正坐在屋顶抱着酒壶望月,看到之后惆怅道,“小何,听我一个建议,你能换点其他东西吗?”
即使他厨艺极极极极佳,也不能让人一日三餐都是鱼啊。
姜穆平淡道,“毕竟此地,只有一湖。”而他现下,又不能直接出现在江湖之中。孙府追查令尚未撤销。
叶翔:“……”
姜穆自己在茅草屋院中的木桌边坐下来,拿起筷子。
叶翔也不忙着抱怨了,跳下来坐在他对面,也拿起筷子。
姜穆的筷子挡了他一下:“不建议暴饮暴食。”
“……你不懂。还是别管了。”
不懂?
姜穆太清楚他此时此刻还在为女主烦恼的事了。不过,究竟他或是孟星魂更与佳人有缘……这实在是个问题。
“有些事情,总勉强不来。”
“我知道。”所以才会买醉不止。
“你如今状态,当真知道吗?”
“……你也来劝我?”
‘“我们只是聊天。”
叶翔对着酒瓶一通猛灌,擦了擦嘴角的酒水,“……我本以为小孟是你我四人中最有可能阻止我的,没想到是你开口。”
毕竟小何向来都是他们之中的刺玫瑰,莫说要他劝慰他人,他人要劝他都能被扎的一脸血。
姜穆道,“他已劝过你了。只是他不忍看你清醒的痛苦,故此只能无视你迷醉的颓废。”任他放纵沉溺。
叶翔苦笑,“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你本来就有更好的选择。”
“选择?”被高老大牢牢掌控住的他们,还能有什么选择。已经完全没了。
无论何时,她都永远拿捏住他们的命脉。她的恩情永远如磨钝的刀刃一般,架在他们头顶,不能移除,只能任她宰割。
“你和孟星魂都有聪明的头脑,无论去做什么,都胜过沉醉在此。”
“能从你口中听到孟星魂三字,实在令我惊讶。”
“因为我已明白。”
“什么?”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走向同一结果都是死亡,但在活着的时候,人还是可以有不同的选择。有人重于泰山,有人轻于鸿毛。”
叶翔:“有人在黑夜和鲜血中腐朽。”
腐朽,若能有鲜活的生命,谁又愿意在黑暗中腐烂。可是,杀手的生命就是如此。
他们杀人,或是被杀,结局也只有在阴影中死去。
高老大说的很对,杀手是见不得光的。他们终究只能成为阴影中的幽魂。
姜穆道,“也有人在黑夜中等候黎明。”
“黎明不会降临到与死亡相伴之人身上,这是杀手的宿命。”
“我从不相信命运。”若命运一成不变为人所知,那人岂非应该利用这份先知做出改变。改变的命运,便已不足以称为命运。这是悖论。既然可以改变,信命亦或不信,还重要吗。
如今他说话总含三分笑意,平和而坚定。他说他不信命运,也只是陈述他的观念,而不是虚张声势的立誓发愿。
似乎对他而言,这只是花花草草生长在土地上那般平常,那般理所应当。
任何人在他身边,都会感到宁静和安心。或许只因为他对生命的坚定和明确。叶翔就是如此。
“我从不知道你会如此乐观。”
“我只是觉得,不放弃的话,事情总会向好的一面发展。”
“可是总会有恶化的时候。”
“让它变好。人应该主动做出选择。美好不能寄托在被动的等待上。”
“我做不到。”
“你甚至从未尝试过。”
“你不明白。”
“也许我真的不明白。但我能够明白的是,努力的去做出改变,无论结果如何,至少不要留下遗憾。”
叶翔笑了笑。可他不敢。
他都不敢再接近她,他只怕为她带来伤害。
姜穆拿起他的酒壶摇了摇,“酒,并不能改变事实。”
“然后清醒的承受痛苦吗?”
沉默。
叶翔看到扎在鱼肉上又停下的木筷,突然想起来,小何所经历的一切。高老大的无视,挚爱之人的背叛又或是那月余生不如死酷刑加身的日子……可他自醒来后,也没有醉生梦死的逃避。
好一会,他想出一个回答给他,“也许我们应该感谢痛苦,它会让人强大,最后消灭痛苦。”
叶翔苦笑,他看着总抱有太多希望的小何,“可惜的是,大多数人都无法拥有这样的心境。”
世上有多少人,因为跌了一跤就咒骂上天为何只摔自己不摔他人,世上又有多少人,可以历经生死之后还笑说活着真好。
生命是值得珍惜的。他相信任何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可为何江湖还会有杀手存在?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心境如何又能如何。对人而言最重要的不是他想了什么,而更应看看他做了什么。”
“我们只在杀人。”
“你一直想要改变。”可却一直什么都没有做。
“我真的能够改变?”
“我不会说,只要你想,必定能成功。一个人要决心去做一件事,也应该考虑到所有一切失败的可能,所有一切导致失败的原因,要做好一切的准备。你有可能成功,可若不想,连成功的机会也不会有。”
“小何。”
“我在。”
“谢谢。”
“叶翔。”他忽然说,“不如你来帮我?”
“……你倒当真不怕我漏了你的底。”
“所以你要不要来?”
“不是现在。”
“你似乎还没问我都要做些什么。”
叶翔道,“我的直觉告诉我,悖逆人性独断生死之事,你不会出手。”小何已死过一次,所以他更明白生的可贵。要一个懂得生命之重的过去的杀手再去做那些流血牺牲之事,叶翔保证,即使小何功夫还在,他也已下不了手。
“必要之时,我还是会。”
“十中无一。那也必定是该死之人。”
“……半月之前,若“我”知叶翔如此言语,必定以为他是假的。”
“……三月之前,若我知你如今模样,也不知会不会阻止高老大。”一场生死,小何心性大变,回忆起当初他跋扈之时,有时宁愿这个最年轻的弟弟永远没有长大,至少他稚气天真,就不会明白做杀手的痛苦。
相视之间,姜穆笑了。
叶翔也笑了。
叶翔喜欢现在的小何。他会令人觉得平静和安心。能让一个曾经的杀手觉得平静,小何的确已经看淡,他与杀戮彻底断绝。
与小孟不同的是,小何从来不是以杀手的身份与他谈话。在他面前,叶翔也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杀手。
所以叶翔在他面前,不得不变得正常人一些。
“你要走了?”
他看到小何露出微笑。温柔和气,在那张好看的脸上就像是拨开云雾的阳光。
叶翔有些担忧,“高老大她……不会同意。”
即使她已经放弃小何了,但她还是不会允许他离开。
不能杀人的小何,在她眼中,也许就和他叶翔一样,根本是个废人。可即使这样,她也不会放走他。
他一直都不忍心告诉小何。告诉他,为何这些天来,高老大从来没有过来探望他。
“每个人都会有一段故事。叶翔。我们都清楚,她的过去毁去了她的现在。”平常人只需要遇到高老大遇到的一件事,已经会产生应激障碍,何况她曾经不得不主动的去遇上那么多。
他们不应该指责她。叶翔孟星魂石群,包括他本人,尤其没有资格。
“时局动荡,世人不知有多少与她一样。”南宋的确富庶,但同样战火纷飞。
为父母卖儿鬻女,为丈夫抛妻弃子,为人臣苟安一隅。
如不是当年需要再多养活四人,以高寄萍的能力,她未必需要走出那一步。
她如今执着沉迷名利,认为如此才能让自己活的安全。其中有太多当年故事的阴影影响。
对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来说,她所经历的一切,过于残忍。
叶翔垂眸道,“但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乐于以他人性命换钱。”
“你说得对。不是所有人能像她,不择手段的只为活着。”
“我忘了,你一贯喜欢她。”所以即使杀人,他也可以视之不见。
“……”这毕竟还是曾经的事实,姜穆一时还不知如何讲清。
姜穆叹息,“你可知道,她为何不愿放手。”这天下,痛苦者已太多了。从泥地摸爬滚打而站到理想中的云端的,容易患得患失,同时兼具自傲和自卑的心,是脆弱的,敏感的。人们无意的行为,就可能触及到她的伤痛。这又是谁人责任?是应该责怪前者的无意,还是能责怪后者的脆弱?
似乎谁都没有这个资格。
“……”自私的占有欲罢了。她希望整个天下都是围绕她运转。她只是受不了别人忽视她。
从他的神情,姜穆就看懂了他的心意。
“只有我们才称得上是她的家人。”或许这其中,还有一些已经超于家人的感情。
“她需要我们存在,她才能继续活下去。”一旦这四个人都放弃了她,她就会认为,自己已经丧失了存在的意义。
原著中不正是如此?何方和叶翔死了,孟星魂选择了孙蝶,她以为石群也彻底放弃她去了关外,于是,石群回到快活林时,只看到了她的尸体。
说是小何只为她而活,但其实,高寄萍也只是为这四个人活着。失去了他们,高寄萍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叶翔长长的吁了口气,胸口的沉闷让他觉得难受,他终于说,“这份感情已经太过沉重,沉重到我再也承受不起。”
“一直以来,我们的方式就有些问题。没有人告诉高姐这些,她按照她所接触到的一切选择了快活林,所以我们陷入江湖厮杀不能摆脱。”
“人不能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外物之上,也不能仅仅为了另一个人活着。”
把生命都寄托于此的爱,只会让人窒息。就像缠绕着木桩的蔷薇,看起来美丽强大不可侵犯,但只要木桩倒下,蔷薇也就败落。
“你是在劝她,或是在劝我?”叶翔问他。是要高老大不再为他们而活,亦或是要他不仅仅为小蝶而活?
姜穆没有正面回答他,“生的意义,并不仅仅是生存。”
“可没有她,我就像无法活了一样。”
“……那么……你是爱她本人,还是享受她带给你的光明?”一见而钟情的爱,存在,但绝不会接踵而至。对于在黑暗中成长历经痛苦的人而言,无忧者令他们艳羡欣赏追逐,可是他们追逐的是人抑或是光?
在原本的剧情中,杀手意外于天真单纯的少女,在她面前不需伪装没有算计,因此而轻松。姜穆相信孟星魂与孙蝶最后的确有了海枯石烂的爱情,但偏向于单相思的叶翔……他们毕竟还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叶翔恍惚了一瞬,“……我是爱她的。”
这,有什么区别吗?
“如是前者,我支持你。如是后者,那么你就会在遇到第二个这样的女子时动摇,那对谁都不公平。”
“或者,叶翔觉得,她像是从前在破屋中也总是开开心心照顾我们的高姐吗?”
叶翔心头一震,筷子杵在碗中,夹在指间。“……”
之后,又是否像是已经放弃了道德人性的高老大?
造成这种局面的,这次完完全全却只是叶翔一人。所以他无法不重视她。
“你看起来已经有了答案。”姜穆收起碗筷端着木盆起身。
叶翔蓦然一怔,忽道,“你什么时候吃完的?”难道不应该留点给他吗?你做兄弟的操守呢?
姜穆淡定道,“刚刚说话之时。”
叶翔:“……”
他默默放了筷子,拿起自己的酒壶喝了一口,这就没味了。
叶翔站起来,望着他的背影,“那你要去哪里?”
“临安。”
“你要做什么?”
姜穆端着盘子放进木盆,拎起木桶干脆利落倒上水,停顿了会,厨房里传来他的声音,“改变现在。”
“改变?”
“我要见高姐。”
“她一定不会让你走。”
如果决心要走,现在就不应该再回头。高老大总会想尽办法,留住他们。利用一切手段。小何不可能算计的过她。
“我的走,并不意味着离开。”
厨房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
叶翔只好道,“我会让小孟想办法带她过来。”
“谢谢。”他道,“日后有空一定邀请你来我家吃饭。”
叶翔回道,“你还没有家呢。”
“以后就会有。”
他的身影瞬间出现在厨房门口,靠着破旧的木门框,“你如此自信。”
“我一贯如此,不是吗?”
叶翔唇角露出一丝许久都未露出的笑意。昔日那是张扬,与如今完全不同。小何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吗。
他从洗碗水中腾出手来,眼神示意了下灶台上扣着的几盘盘菜,“留给你的。”
叶翔两步就到炉灶前,揭开盘子,拉起筷子就夹了鸡腿下来,“我说今日闻着不止有鱼的味道,烧鸡,红烧肉,好兄弟。”
“哪个女人要是嫁给你,还真幸运。”做饭洗碗的事都免了。重点是……这份手艺就是皇宫御厨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他夹着鸡腿道,“高姐要是爱上你,那真是……”两全其美。
姜穆忍不住笑了,“可惜她大概并不喜欢洗碗做饭的男人。”
叶翔赞同的点点头,“实在遗憾。”小何不能杀人,高老大都不想见他。他果然也很了解她,所有她的喜欢和厌恶,他都明白。
真是可惜了。小何从前,那么爱她。四人之中,小何一定会是为她一句话身先士卒刀山火海在所不辞的那个。
如今她已失去了那样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