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穆趴在他背上,勉力重复了一遍,他伸出手。
石群不知道原因,他也不问。
玉笛已经放到了他的手中。
几乎瞬间,玉笛之中的暗器已经被拆卸的干干净净。
此刻它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乐器。
短促而急俏的笛音划破长夜,然后在紧迫之后,变得委婉缓和。
人心也随着时缓时急的笛声起伏。
他们从紧张之中,放松了下来。
柔和的笛声就如母亲的怀抱一般,令人觉得温暖,令人觉得,昏昏欲睡。
石群精于乐理,曲中意味他感悟极深。初时刀光剑影厮杀只是刹那,之后立刻步入缠绵缱倦温柔乡。拼杀之后的放松温存无疑将令任何人都难以自拔。
他隐隐觉得,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一切还未改变。他们四个总是跟在高老大身边,每每饭桌上,高老大总会为他们端汤盛饭,笑容温柔。他们会聚在一起,同甘共苦,而非如今,虽有金银,却各自天涯海角以杀人为生。
他们都想永远,永远的沉醉其中。不再江湖拼斗,所想要的,也能得到,所得到的,不再失去。
人是不是总是如此贪心?
是不是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人又惯于如此的自欺欺人?
一曲毕,长弓掉了一地。
“走了。”
石群被他的声音惊醒,对上一张苍白的脸,唇角鲜红的血。
注意到他的目光,姜穆反应过来,随便的抬手擦了擦,“我没事。”
停了下,似觉得自己的话可信度不是很高,又补上一句,“别担心。我绝不会死。”
石群指尖一紧,不知在劝慰姜穆还是想安定自己,“你绝不会死。”他们五个人,哪一个都不会出事!
姜穆微微一笑。
石群指尖捏紧,“高姐还在等你。”
小何的笑容总是带着稚气,偏偏他又生的极是柔美,眉目修长,瞳仁明亮,面对这样一张脸,有再多的怒火,旁人也往往发不出来。
伤重至此,可他说不会死。
即使撞得头破血流,小何也绝不会喊声疼的。就像他宁死服毒也绝不会因痛苦就暴露高老大。
他说不会死。他一定会活下来。
活下来去见高姐。
明里暗里的对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即使如律香川一般心志坚定,此刻也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孟星魂来不及再问他何处学来这怪异的功法,背好人掠过墙头离开。
怪异也无妨,作为杀手,他们也从不讲究这些。何况律香川一方并未有任何伤亡。
……
竹林瑟瑟。
两人人影相对而立。
高老大。石群。
“高姐。”
他在质问。
可他的质问,也没有分毫火气。
他的质问永远都不像是质问。而且他在高老大面前永远都是最体贴温柔的一个。
石群总是沉默的,安静地守在一个地方。那里能够看到高老大,而高老大看不到他。
四人之中,叶翔沉稳,孟星魂冷酷,何方稚气,石群温柔。
正因为石群不像是叶翔孟星魂那样有太多自己的想法,也不像是何方天真而幼稚的总在她的面前寻求关注,所以高老大对于石群,她不关心,却也安心。
石群永远不会放弃她,他也根本没有办法去逼迫别人。
高老大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她冷然道,“莫非你也认为我是故意要你们死吗?”
“不……不是。只是……”
她这样一问,石群摇摇头,便更加开不了口。
“莫非你不是故意的吗?”一句冷淡的反问。
面色冷峻的青年从竹林之中走来。
“孟星魂!”
高老大脸色难看,最后还是压着火气道,“你和叶翔毕竟已经不再信任我了。”
她冷冷的嘲笑,“我从没想过你们会因为另外一个女人背叛我。”
“你不必转移话题。”孟星魂冷道,“刺杀孙玉伯的消息是你透露给小何的,石群的地图也是你给的,律香川孙玉伯不在孙府的消息是你说的。若不是……”他微微皱眉,下意识收回话语。关于小何的异常……
他忍不住瞥了高老大一眼。不可以让她知道。因为无法预料,她会利用这个能力,做出什么事情。
高老大心中,早已没有是非善恶。没有人教过她,她也从来不会主动去思考这些。这么多年来,她唯一学会的,就是利用所有的一切去获取权势金钱。因为只有这些才能让她安心,让她平静。
至于是否死人,是否导致他人的痛苦。高老大都不会在意。就像她不在意功力尽废的小何的生死一样。
“律香川为何会在孙府之中?”孟星魂问。
高老大也沉下脸,“我说了。我不知道。”
“天下也会有你不知道的事?”
眼看两人越发大声,石群忍不住拉了拉孟星魂的衣袖。
高老大道,“你错了。没有任何人能知道天底下所有的事情,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得到快活林。律香川的出现,只是一个意外。”
“你总是如此轻易的将所有的一切以意外一带而过。之前我已协助小何逃出孙府,他又为何会遇上孙剑!”意外,可就是这个意外,险些让他们都死在那里。
高老大面不改色,“难道这会是我做的吗!”
“……”她如此笃定的反驳,反而让孟星魂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可是除了她,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何人能够找到何方的行踪暴露给孙剑。
“如是我当真要小何死,我何必还要你们再去救他。”她明明一贯都威严刚强,此刻她却流泪了。一个从不流泪的女人流泪,无疑更加让人动摇。
石群已经彻底放弃再问她缘由。“高姐,你不要多想,此行危险,事有蹊跷,我们只是随便一问……”
孟星魂却皱着眉不愿看她,硬邦邦回道,“……因为,你还需要石群的信任。”他是否还应该相信她的后悔?
不,不该。她的眼泪,只是她用来制肋他们的工具!
叶翔已经不能杀人,而他也决心要离开快活林,小何落在孙玉伯手中,十死无生,她只能牢牢的拉拢石群,不能再失去这最后一把利剑!
高老大的表情无比的失望,她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孟星魂的绝情一般,爆发她的怒火,“是,这二十年来,我把你们训练成杀手,让你们作没有名姓的影子的确是严酷了些!你们杀人,你们说自己一个个看血就想吐!难道我就轻松吗!我在快活林中汲汲营营,我想方设法打探消息,掌握武林所有有名的没名的弱点,我只怕你们万一遇上吃亏!我每天面对江湖上那些凶神恶煞,那些脑满肠肥的色中饿鬼,我也恶心的想吐,可我难道能放弃快活林让我的弟弟们再次流落街头吗!我几曾亏待于你!孟星魂!你怀疑我?你还不止一次的怀疑我?”
多年的周旋中,高老大再明白不过,他们需要什么,他们看重什么,以及男人的,普遍的弱点。
石群也流泪了。他的心被她的话撕裂,成了鲜血淋漓痛入骨髓的伤。
“你的心思已经根本不在快活林中了。你只想尽快甩掉我去找你那新欢,所以你看我处处都是错!孟星魂!若不是我多年以来汲汲营营如履薄冰,好不容易经营出了快活林的名声,我们怎么会有今天的生活!”
那张美丽的脸上有着愤怒,也有悲伤。
“……”孟星魂一时气结。明明在说小何,为何她却偏偏要扯上小蝶。
而她没有说错。怀疑。是的,他在怀疑。
人总是在变的,这几年,高老大就变得让他陌生。她曾经为了让他们活下来,付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现如今,她已经不需要再付出太大的代价,就可以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可她为何却变本加厉,刑事更加的恐怖和无情?
是否是因为人本性贪婪?得到了一些,就会想要得到更多的一些。
他的沉默并不是无话可说,只是默认。
高老大冷着脸推开面前堵着的两个人,一个人跑远了。
石群欲言又止,抬脚本想要去追她。最后他看了一眼孟星魂,还是留了下来。
“你必然误会高姐了。”
孟星魂沉默着,他摇了摇头。最开始时,他也以为只是误会。但高老大已完全被欲望蒙蔽了双眼。她连小何都要放弃,还有什么事都做不出来。
一个人连自己的至亲,从小在磨难中成长的亲人,一个最爱她的人都能狠心算计他死,这样的人,她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石群眉目间流露出几分忧郁之色,“我只是一年不在。”
原本他们跟在高姐身边,虽偶有吵闹,但也是和谐而快乐的。怎么会?他们怎么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他仍然记得从前。
“小孟,你受伤了,来多吃点肉补补。”高姐对小孟,总是如此温柔体贴。
那时他们还没有谋生的能力,所以只能去偷去抢。
一次小孟偷了人家银袋,被富家雇的打手追着跑了三条街。他被抓到了,回来的时候还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
破旧的草屋漏着水,高姐从外面回来,却带回了两斤肉,她脸色苍白的恐怖,却一直笑着,温柔又耐心的给他们夹菜做饭。
那天正好是她遇见小何的日子,小何一直说那就是他的生日。
高姐一问小孟,小何就抱怨,“高姐,今日我才是正主嘛!你怎么只管孟星魂都不管我!”
于是高姐又笑眯眯的给他拨了两块肉。“是是是,我的大寿星,你是今天最重要的!”
小何就会很开心。
后来,很久很久之后,在高姐稳住快活林之后,腾出手来亲自杀了一个屠户。
所有杀人的事情,都是他们四人来做。
那个人是高姐手上唯一的人命。
他们四个都觉得奇怪。高姐有意掩饰,但她忘了,调查过往是他们四人的强项。
真相往往是残酷的。残酷的令人鲜血淋漓。
十五年前那顿肉汤,是她用自己的身体换来的。
那时她不过十四岁。而对方是年过四十的屠户。
只是两斤猪肉而已。
他们当时有多开心,后来就会有多后悔。
仿佛他们吃的并不是猪肉,那是从高姐身上割下来的,全部都是她新鲜的血肉。
高姐回来之后,还一直笑着。她真的开心吗?是的,她为他们能吃饱一顿饭能活下去而开心。
她一定也非常痛苦。
可当时她又无法不那样做。战乱的年代,谁还能保有天真纯挚。
所以后来无论她要让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会去做。
他们因为她而活下来,也只为她而活。
二十年来,从来没有变过。
为何仅仅是一年,就改变了二十年不曾改变的一切?
孟星魂看懂了他的泪光,良久之后,他看着那漆黑的夜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因为这一年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
但他这一年,活的比他从前二十年,都要清醒。
“你果然喜欢上了一个女人?”
“在她的身边,我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可高姐她……”她就是喜欢你啊。小何对她那么殷切,可她还是喜欢小孟。是的,石群站在高姐的目光之外,所以他更加反而看得清楚。
高老大喜欢孟星魂。男女之爱。
“石群,你真的喜欢杀手的生活吗?”
石群沉默。“……”
孟星魂了然道,“我知道,你也倦了。”
我们都倦了。
人要重复的去经历一件事,总会倦的。何况这件事还让他们觉得厌恶。
小何太年轻,他有着意外的好精力,好像永远也不知疲倦。只要高老大一句话,让他刀山火海他爬一遭回来还能很快活地问高老大要不要再去。他是唯一的特例,可偏偏他的刺杀计划总是虎头蛇尾,高姐交给他的任务并不多。孟星魂所能记着的,仅有六次。他记住,意味着小何的确只杀了六个人。
相较于其他人这手中四五十条性命,小何的确还不到厌倦之时。
可小何现在,已不能为高老大做些什么了。筋脉具断,内力散尽,而且还服下了高姐为了封口给他的毒药,虽然侥幸未死,但现今他已彻底不能再做杀手。
四人中,她还在控制石群。因为对她有用。
……
睁开眼是陌生又熟悉的木质雕花硬板床。
一位青年正好端着药碗走进门来。他头发披散着,身上有着散不去的酒气,脸色泛着清白,脚步虚浮。单从外表来看,他更像是重病患者。
饮酒过度,肝火太旺,沉郁忧虑,暴饮暴食,加上睡眠不规律。
姜穆躺着瞥了一眼,得出结论:即使是武林高手也不建议这么折腾。
“醒了?”
“叶翔。”
叶翔扶起他,把药递过来,“喝药吧。”
姜穆也不多说,接过药碗。
黑色的药汤散发着诡异的气味。
姜穆第一口下去噎住了,吐了不是不吐也不是,平静的脸色一时有些维持不住了。
良药苦口,但也不至于……
他胃里泛起恶心,拧着脸头脑麻木的继续喝完药,默默地递回了药碗,沉脸蒙在被子中缓解心情。
这是谁开的药。对于一个病重的患者而言……
医德有待长进。
他忍不住问了句,“谁开的药?”
叶翔道:“我。”
“……”不愧是你。
他松开被子,长长地出了口气,忽略掉嘴里各种奇怪的苦味,“可能听我一个建议。”
“你说。”
“你开药时稍微考虑考虑病患心情。”
叶翔盯着干净的药碗看了会,“的确第一次见你喝药如此干脆利落。”以前要小何喝药,总是蜜饯甜点摆一桌还要高老大三番五次劝说才能看他扭曲着脸喝完。何况叶翔煮药从来都是四人手艺中最不讲究导致的苦中之苦。
姜穆:……
“当你死过一次的时候,也许会觉得,苦的药也是甜的呢。”
也许是这身体本身就对味道敏感。所以连平常的药尝起来也是甘涩无比。可惜寻常的药,只能修复内伤,无法续接筋脉。姜穆愿意喝下这药,完全只是为了让他们安心罢了。
他们在担心何方,所做的一切也希望他能痊愈。而姜穆并不喜欢让身边的人,无论是前主身边之人亦或是他本人的亲友为他而不安,这会导致他的不安。如果一件小事就能让他们静下心来,那姜穆一定不会不做。
叶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叹息了下。“你说的没有错。”
他说,“看来高老大这次的确伤到你了。”
小何醒来的第一句话,竟不是问她。
姜穆微微扬眉。他当然清楚,何方的死,其实与高老大脱不了干系。可是原主宁死也不愿泄露高老大的身份……姜穆没有任何理由去恨她,他就如从前何方那样问她近况,“高姐呢?”
“她回快活林了。”
高寄萍。
姜穆只是惊讶,她与昔日钟素秋眉眼颇有几分相似。
人也许容貌会有相似。
但何方记忆中的高老大和姜穆记忆中的钟素秋,品性并不相同。
“也好……”若是何方,必然不会想让她看到他如今模样。
姜穆不再说话。
叶翔放下药碗,斟酌了好一会,才终于开口,“我知道一旦劝你,你反而不会听。可是小何,我还是要提醒你,高姐已不是以前的高姐了。”
“……”
叶翔也不知道他能听进去多少。小何没有立刻的起身对他破口大骂,已经令他意外了。
他端着药碗起身,走到门口转头,看到何方还直挺挺端坐着,嘱咐道,“你且休息一会,我去告诉小孟石群他们一声。”
姜穆点点头,“多谢。”谢他这份提醒。
叶翔与孟星魂交情深厚,他们志趣相投,而何方对他们而言更像是个不懂事根本无法正常交流的孩子。他们忍让他,却并不信赖他。许多事情,他们无法与何方达成一致。这是记忆中叶翔第一次在何方面前提到另一面的高老大。
叶翔动作一顿。心中百般滋味翻涌。小何竟也会对他说谢谢……
他的目光变得哀痛。他不知小何究竟都经历了什么,但那必定是痛苦残酷的过去。他本是张扬无比少年意气,最后竟也变得沉默安静。
筋脉具断,成为废人。对于这样好胜心奇强的人来说,是天崩地裂的打击。
高老大常说,若是小何换件衣衫,一定比许多姑娘家更加漂亮。
他容貌柔和,又生的唇红齿白,几乎可用貌若好女来做形容,但他的性格却是一直张扬难训。从小到大,叶翔都未曾见过他如此乖巧之时,他就那样安静的躺着,很听话很让人放心的老老实实的休息。目光中既没有失望也没有痛苦,只有平静。
就像是秋风中凋零的红叶落在湖水中。
昔日所有炙烈,终归于寂静。
一人若素来平和,他的安静便令人习以为常。可他若是张扬的,有一日他变得沉默。而你曾了解他,于是也会体验到一种痛苦。
此刻他还在微笑,他似乎并不在意躯体的破碎。可是看似洒脱的微笑之下,又掩埋了多少不可言语的痛苦。
何方最是活泼好动,有他在时,所有人就不会觉得寂寞。他总是笑,人们看到他的笑,自己也忍不住微笑。他也闹腾,于是麻木的杀手生活也变得轻松了些。他似乎天生就不懂失败是什么,哪怕处于劣势,也能有勇气做他想要做的事。
这样的小何,在此刻却如同静水。
他的心性似乎终于与他的容貌匹配起来了。可是……这代价如此惨痛。
姜穆无意间触及他的目光,一时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这位都在脑补什么,看过来的眼神带有着诡异深沉的哀痛和同情……
……这让他莫名有种自己又即将逝世的错觉。
他忍不住伸手为自己把了把脉。
虽是不大康健……但也不至于那么严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