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纤长的指尖拂过面前虚空,虚幻的的石壁如水波般荡漾,缓缓露出真容。
波纹散尽,出现的是翠竹青青的花鸟庭院。姜穆将新煮的鱼给了桑年,自己站在石桥上,看着桥下仅差了引水的池子。拂袖之时,远处轰然一声响,流水伴随着被冲破的新土向中心涌来。桑年抱着红烧鱼盘出来时,看到远方流水仿佛从天际涌来,水天一色,浩瀚无比。到水面近了石桥一半,他收了法诀,水势平息下来。
他的筷子戳在鱼身上,惊道,“这都是小狐狸在山溪收来的水?”
“还有外界五湖四海的水。”
“……虽能蓄水,解决山下旱涝之灾。可若你不在,此处积蓄的水流必会淹了山下村庄的。”
虽说淹了也不会造成太多影响,但修行之人,还是少沾因果为妙。
“安心。”姜穆道,“水池下绘有乾坤阵法,可以随着水量大小调节空间。常人不能深入水下,阵法可长存千年不损。”
“果然。”思虑周全。桑年放下菜盘趴在水池边啧啧感叹。流水刚来,带起池中新土,温和的气息扑面而来。作为树妖,最爱的当然是土地了。只可惜土地是神。
姜穆笑了,“不算难。”
仅仅是把袖里乾坤换了个用法,又非是……“桑年会袖里乾坤吗?”
“!你说的是可以装下好多烧鸡的那种?”
“……姑且可以如此认为。”
桑年扑来抱住他的腿,“学!少白快教我!”
姜穆不得不点出一个事实,“即使桑年学会,也不会有那么多烧鸡给你的。”
“……”
“你借此收收平日坟墓上那些不忍下手的花花草草倒是可以。”
“袖里乾坤可以养花?”
姜穆一眼看出他的跃跃欲试,“有灵的生物是不可以的。”
寻常花草,有命无灵。
“……妖呢?”
“不可。”
“神呢?人呢?”
“……你竟还想收神吗?”
桑年撇了撇唇,“……我只是打个比方。”
“不可。”至少如今不行。他的功力还不足以幻化出能让生灵平安生存的乾坤境。而以妖气施展乾坤袖,恐会让内中之物妖化。
妖化和化妖是不同的概念。化妖指草木花鸟等,越过寿限之后萌生灵智,吸收日月精华修行最终化人的过程。妖化指非妖之物,受浓重妖气影响而产生的异变。它们不得修行之法,只是盲目吸收妖气。或许它们也能化形,但是妖化之物无灵,强行化形必将作为原本物种的智慧也会被摧毁殆尽。在这个世界,妖化似乎还要更容易一些。
之前,身体原本主人的斑狐,虽已生灵智,却迟迟无法化形,最终被体内积攒的妖气吞噬。姜穆大半年来,一直忙于平息妖气,初有成效。至少不必再担心妖气逆行反噬己身了。只是现今的妖气修为,比不得原来那只小狐狸,而自身道法,也还未有良好基础。
也许他应该闭关一段日子了。
桑年不甘心道,“鸡鸭鱼肉总可以吧。”
“可以。但活者滞留不得超过三日,否则妖化。”如未化妖者,有魂与智,自肉身脱离后还可转世轮回。妖化者,智损魂乱,十之八九不得投胎,余下一二侥幸转世,也必然心智残缺多病多灾多难活不长久。故此,妖族需敛气聚神,尽量不去影响他物。
“如此足够!教我教我!”
姜穆微微一叹,把心法口诀传给他。
“桑年可要闭关修行?”
桑年眼睛一亮,“可以啊。”如此闭关千百年,少白有好一段日子不会踏入人间了。
他千年都独自生活,其实心性单纯无比。姜穆一眼便看出了他的小心思,却也不点破。他不喜有人忧心,却并不代表他也不喜欢他人关心。妖性纯粹,厌也厌的纯粹,喜欢也喜欢的纯粹。桑年修行千年,从不与人交往。
可他并非恶灵,如此,对姜穆而言,便够了。
转眼百年。
自姜穆将外界山溪的流水引来,分流环绕住所,已蓄水成一湾清池,因乾坤术而无涯无际……春日冬雪化,山下水涝,乾坤扩张引流,炎夏水枯,此处破池放水。
如此山下已许久无事。
百年过去,出外,燕昭王墓因无人打理已杂草丛生。打眼只能看到一个突起的草堆,东面巨大的桑树还在不断生长,如今三人合抱不止。
姜穆拂袖,收了疯长的野草,种去了自己的竹林中,清理完坟墓,他站在高大的桑木下,问了一句,“桑年,醒了吗?”
桑木不是狐狸这样可以自由移动的生灵,作为树妖,最快的修行方式必然要回归本体。
今正一百年整。
过了好一会,桑年似醒非醒也答了一句,“未……”
姜穆:“如此也好。我先下山去了。”
桑年:“……”
高大的郁郁葱葱的桑木枝头轻飘飘跳下青衣童子,他揉揉眼睛,仰脸问他,“下山做什么?”
姜穆想了一会,微笑道,“下去种花种草,给驴子接生啊。”
桑年瞬间清醒:……你够了。
百年不见,二人都没有多少变化。
要桑年来说,唯一的不同大概是,从前他隐约还能觉察到少白身上妖气,如今却是半分不存。他看着,倒更像是九天之人。
燕昭王躯体留存有着昔日约见西王母的记忆,桑年当年有灵,已感受得到。仙人乘云驾雾而来,玉佩琅嬛,紫气氤氲,金钗玉带。
如今看到少白,明明没有紫气,仅仅一身青衫,却无比像是姑射瑶池仙灵神侍。
也许小狐狸真的天缘深眷,桑年暗暗想。或有朝一日,能看他如燕昭王般游仙池登神府,也未可知。
若姜穆知此,不免一笑。天眷……其实,往往他才是扰动世命者。知世事晓来生,本就是破坏规则的。如今以世事中人行于世事,也已是相互妥协了。
他为转世之身。正如戏本规则,规束戏中人。唯有如此,绘尽天下终生的戏本,才不会超出预估。这一点,姜穆完全可以理解。
天命本就具有定数。曾几何时,姜穆曾也问过,定数便是道吗?是也不是。因此姜穆也知道,自己所做之事,于天命而言,对也不对。
二人便下山去了。
山下的村落相较百年之前,更加繁盛。不过近些年上山拜祭的人已少了很多。
凡人寿短。
如今还愿意上山的,也只剩了些许白发之人了。
村东头住了一家兄弟,昨年做弟弟的寿限已至,已算喜丧。兄长今已百岁之龄。兄弟二人暮年,走动寻常,也无大病缠身,村人无不感叹幸甚幸甚。
自家弟弟的小孙子四处玩闹,累了便过去寻他,窝在怀中看着远处连绵群山,“大爷爷,你总上山作甚?”
“山里真的有神仙吗?”
孙二摇了摇头,“这爷爷可不知道啊。”
“那你为什么还给山脚修了祠堂?”
桑年:山脚那祠堂……修给你的?
经过的姜穆微微摇头,对他笑了,“那是人族宗祠。”自然与妖无关。
“爷爷的爹说过,那里可是有一个很大很大的皇帝的墓。我们大河村就是那个皇帝的后代啊。人家变成神仙了,也护佑自己的子子孙孙哩。”
门外路过的二人:……
似乎哪里不对的样子。
“从前我们大河村旱涝一起犯,后来离了宗祠后,年年丰收,再也没碰过灾害。这还不是有老祖宗保佑啊!”
小童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为什么爹爹他们都不拜了?”
孙二哼了声,“这群小辈,好日子过惯了就忘本了!”
“什么叫忘本啊?”
孙二惆怅地摸着胡子想了会,不想在童子面前多说,“反正小乖孙哟,你可不要学他们。”
“嗯嗯!大牛听大爷爷的!”
“想当年大爷爷和你家爷爷出生啊,你老奶奶都差点生不下来。人家都说大爷爷和你爷爷要死的。”
话音未落,孩子就哭了,“大牛不要大爷爷死,不要不要!”
昨年弟弟去了,这孩子显然还没回过神呢?倒是他这活了一百年的,反而没那么看重生死了。他抱着大牛哄了一阵,好歹不再狂嚎了,才笑道,“结果你猜怎么着?一道光落下来,大爷爷和你爷爷就已经生下来了。谁都没事,你说神不神!”
“神……”
“那明儿跟大爷爷去山上拜拜祖宗啊!我小乖孙就长命百岁啊!”
“好啊好啊!”
桑年一脸无语,“他们姓孙啊,燕昭王可是姓姬啊……”
姜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桑年:……皇帝?燕昭王死的时候,始皇嬴政都还没出生啊。
姜穆:……对于他们而言,燕王与皇帝都是差不多的。
桑年:你醒醒小狐狸,昭王得白受你多少香火啊!
姜穆:穆又不用香火修行,既是如此,拜祭昭王又有何妨。
桑年:听着很有道理的样子……但,还是不忿。
孙二看到村口少年带着七八岁的孩童站着,以为是过路的客人,远远招呼道,“哎,郎君哟,有事说哎。”
桑年面无表情。
姜穆笑了笑,走去门口微微一拜,“多谢老人家,某子姓姜。已至深秋,来这山间游玩,一时忘了日头。不知可否在此讨杯水喝?”他从袖中拿出一支竹节做的水筒。
孙二睁着有些混沌的眼睛,良久看清样貌,也愣了好一会。道是不知传说中的外头哪位世家出了这么妙人,他回过神接过水筒连连道,“好好!姜郎稍等,就去就去。”
待蹒跚再走出来,还没靠近,听到自家那小孙子拉着他的袖子直夸,“哥哥真漂亮!”
孙二连忙拉过大牛,把热水递过去,“客人千万别计较。大牛!”这一看便是贵人,可不敢得罪了。
姜穆微微一笑,“阿翁不必紧张。童子稚语罢了。”
他接过竹筒,递到桑年手中,拜别,“多谢。”
二人走远。
大牛牵了牵孙二衣袖,孙二回过神,笑眯眯道,“乖孙,明儿去拜祖宗啊!”
大牛重重点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