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已升阳。
熊大成睁开眼睛,看到不远处一团余温未尽的灰烬。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四下没看到姜穆时,就有些心虚了。
走到半路,把人扔掉,似乎也不是什么见怪之事……
他想到这里,打了机灵,也顾不及门上的蛛网,一脚踹开门走出去。
“陶醉!哎!陶醉?”即使只离开崂山三日路程,要他一个人走回去……他也走不回去啊……
姜穆从庙宇后乱七八糟的园里,远远听到熊大成的声音,他转过园角,过了拱门,看到熊大成,应了一声,“这里。”
熊大成看到他的人影,才收了慌神之色,又恢复做平日那般趾高气昂模样。姜穆将他的变化看的清楚,置之一笑,他站在水井边,将一条手巾递给熊大成,擦擦脸,要走了。
熊大成压下水泵,接了清水擦脸醒过神,跟着姜穆走回去,将手巾收好,背好包匆匆跟上他,又从包里翻出干粮啃了一口,不期对着那块饼一愣,抬头看着姜穆的背影,几步跟上,疑道,“哎,怎么不见你吃饭?”
乍然听闻此言,姜穆也毫无异常,语气一如往常,“此前跟随道长修行,正在辟谷。”
熊大成本也就是随口一问,此刻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吐槽道,“哎,你是说你收留的那个疯道士?听我一句劝,那道士武功把自己都练疯了,你一个正常人,还是不要学他了。”
姜穆抿唇一笑,反问他,“世人皆笑其痴,熊公子亦然如此认为么?”
熊大成语塞,想起此前他所说一句,多数人说对,也不一定真的正确……
陶醉既能对崂山多数人口中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平和相待……那么……对于那个多数人口中的疯道士……
是啊……那个疯道士,还是他私塾里的武艺外加道术先生……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洛阳如何?”
“洛阳?”
“可知洛阳与玉门的区别吗?”
“我怎么知道。”
“去看,便知道了。”
……
洛阳古道。
荒草丛生。
驴蹄落下,一片枯黄中,不见踪影。
两匹并不算健壮的驴子悠悠地从古道走来。左侧的驴背上坐着一个穿着简单青色布衫的少年,他的腰间挂着一支翠色长笛,手中捏着一段纤细甚至叶色未褪的竹枝,看似是用来鞭策他的坐骑的。但走了很久,这枝翠色竹条,也没有落下一次。他看起来非常的年轻,但他的眼睛,却比任何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看起来还要温柔和睿智。
另外一个穿着更为华丽些,身材也更圆润的少年,抱着驴脖子趴着,看起来已是筋疲力尽。
十月,姜穆已带着熊大成外出一月有余。
如姜穆所料,路上热闹非凡。
虽他已有意避开了一些极恶之境,即使不可避,也令其昏睡而过,但路上所遇的其他妖魔,似乎还是或多或少挑战了这位十八年来不知愁苦的公子哥的认知。
他向来养尊处优,心性尚不算是十分坚韧。大约是上次撞鬼之后,一日三次,但凡休息,便请求回崂山县。
姜穆被他缠的,有些无可奈何,最终也只有无视了。
如不能适应这些,来日去往边塞,直接面对战场亡灵,恐怕他受惊的日子更多。
“哎,陶醉,陶醉啊,回崂山吧,啊?”
姜穆,“……”
“我没想到啊,外面的妖怪这么多啊……”熊大成苦着脸,坐正了,一掌拍了驴屁股,赶上他,“陶醉、陶醉你也看到了啊!那妖怪可是吃人的!”
见他不言,又道,“你会武功,我又不会,这样吧,我们回崂山,你就是我熊家上宾!我们一家把你当爷爷供着,怎么样?何必走南闯北给自己找不快呢。”
他话音未落,姜穆手中的竹条轻轻一落,瘦驴嗒嗒几步,走远甩开了他。
熊大成慌忙拍着驴背,赶上他,“你答不答应?你倒是吱一声啊?”
姜穆:“……”
“长幼有序,不得玩笑。不要闹了,如此下去,如何科考?”
熊大成翻了个白眼,“迂腐。又不一定非要中榜。”
姜穆问他,“你要如何?”
熊大成搓了搓手指,一笑,“这不是很简单吗?”
“有钱能使鬼推磨,举人算什么。”
姜穆无奈,“游历四方所得,在于心中,经年不毁。力与职不和,终不长久。”
“连我爹都能当崂山县令十年。”
提起熊雄,姜穆微微皱眉,“所以你不要重蹈覆辙。”
“……我不想学了。”熊大成趴在驴背上,都要哭了,“我只想回家。只有崂山安全……我不想半路上被妖怪吃掉……”
“所谓安危,还不是人心所致……”
“半月前若你压下色心,也不必去坟墓里躺一遭。十日前你收了色心,也不至于吐了三天。至于五天前……”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赶紧走。大哥,走完一年,咱就赶紧回。啊?”
半月前,路上行程慢了些,未能及时赶到下一镇投诉,露宿山林。姜穆有意吩咐他跟着捡些干柴生火,以免夜里伤寒。走了没几步,熊大成不见人影,四下查了一会,他躺在鬼女的棺材里一脸沉醉。十日前,姜穆带他路上走,去溪边打水,回头看到熊大成身边站了农妇打扮的鱼精,从手中的竹篮递了张饼给他,熊大成已遗忘了坟墓带给他的阴影,表现得享受无比。
惯常人们总是欢迎陶醉而省略他……
各类精怪:公子一表人才,真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熊大成偷偷指指姜穆,那个人呢?
各类精怪:太可怕了。
熊大成:……看在你这么有眼光的份上,大爷我就给你个面子……
他相当开心的接过饼,为表诚意狠狠咬了一大口。
于是:回过头的姜穆收了鱼精放回河流,撤去幻术,看到他嘴边挂着一条蛤·蟆腿。
两人相视,心情各自复杂。
熊大成吐了三天。
姜穆就在农户家买了两头瘦弱的驴子,将健壮些许的那头牵给他,“半月前已经说过,不要乱走,陌生人的东西,不要乱吃。”
熊大成边吐,看到驴子边抱怨,“有钱,买马啊……”
姜穆道,“像这样的山村里,没有人养得起马。”乡下的人,即便有些富余,也会用来置办牛羊驴骡之类的农用牲畜,这里没有达官贵人……马这样的动物,他们养不起,也不会养。
自然,也没有地方买。
熊大成:“……差一点的马一匹也就二十两。”简而言之……你太吝啬了……
姜穆浅笑,“特定的条件下,我也不需要用太贵的东西。”
他摸了摸驴耳,“猜猜它们多少钱?”
熊大成瞟了一眼,“十两。”
“二两。”
即使如此,也是他不想回价。买给他的那对老夫妇很不好意思的说,一匹健壮的应有五两……但他们家的,养不起,养的也瘦弱,不值得五两。
看那对夫妇情势,姜穆若不开口打断,他们都能折到一两……
熊大成:“……”这么一算,他家里吃一顿饭,等于吃了一头驴吗?
姜穆回头,看到那一片炊烟袅袅的茅草屋,道,“住在这里的人,一户人家,一年吃穿用度也不过一两。”
……
洛阳城。
十一月。
姜穆二人踏入城门时,正是暮天飞雪。
已是冬日。
大雪封路,姜穆也没有再赶路的意思,在洛阳城的客栈中歇了下来。
熊大成终于在整日提心吊胆中,松了口气。
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的,要姜穆来说的话。
熊大成怕妖怪,实在没有什么可怕的。
毕竟他成日跟着的,就是个妖嘛……
姜穆特意选了客栈后宅的客房,方便,教习切磋。
“既然暂时不能行路……熊公子,要修道吗?”
“修道?那是个啥?”
“简而言之……是让你避免一月半及一月及半月之前情况的。”
回忆昔日,熊大成脸色白了青,青了白,捂着嘴忍了半晌,“学。”
姜穆弯着眼睛点点头,真诚赞赏道,“熊公子真是毅力可嘉勤学不辍,即使不能游历增长见闻,也会修身养性温故知新……这份好学之心,实在可敬。”
熊大成:好了,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某日,夜。
寂静的客栈是让一片抓贼啊,采花大盗的呼救声折腾的热闹起来的。
姜穆打开门,院中的白雪已落了一尺厚。
无数花瓣纷纷扬扬随雪花落下,落在雪上。
姜穆伸手,没有接住。
正当此时,天降人影。姜穆收回手。
姜穆前方三寸,对方呈大字型在院中砸了个雪坑出来。
一砸之下,他袖中又掉落无数花枝。
对面屋檐上站了个人影,他转过身来,露出熊大成的脸。
“……采花大盗我抓住了。”他踩着屋檐,极其具有大侠风范的要飞下来。
走到屋檐边时,雪一松,他脚一滑,瞬间也呈大字型趴在地上。
姜穆:“……”
良久,他从雪地里抬起头,吐了一口雪出来,“要怎么处置他?”
姜穆:“……”
“扭送县衙。”他回答的理所当然。
熊大成眼睛一睁,飞速爬起来,踩过采花盗到姜穆面前,低声道,“县衙不可靠啊。那不是交点钱就能出来么。”这可是……从他爹的崂山县衙总结的经验啊。
眼看着那盗贼要醒,被尚未完全减□□重的熊大成踩一脚,又晕了过去:……
“你只管绑着送去。”
姜穆微微一笑,转身回房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