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如同水面一般泛开一圈圈涟漪,少年自幻影中显出身影。
清雅出尘,全无妖气。
近十年了。
诚然,姜穆头脑里装着无数道法,心魔瓶颈也曾在过去千百年一步一步闯过,对于修行之道,他已熟悉无比。若是有足够的时间,达到当年碧游的修为也并不困难。可相对于动辄千百年的修行而言,十年毕竟不长。
修行贵在炼心,转世重生,一切从零开始。可即使刻意选择一致重复的修行之道,每一次,也总会有不同感悟。
即便是简单至极的道,千百次修习后,也会成为巨大的力量。世事发展亦然如此,从简至难,复又至简,被称为返璞归真。当然姜穆并未刻意追求如此高尚的境界,只是觉得已经熟悉的道,使用起来更加顺手。
但这并不代表他抵抗新物……事实上,如有朝一日他熟悉此道至无新知而生,姜穆也不是不会易道而行。精善一学自然可贵,博闻广知同样值得学习。
目前他无意求其他速成之法,是以躯体还未淬炼,连尸解一境都未着急越过,自然还做不到横跨碧落黄泉。
使用离魂之术,为防万一,将肉身化为原形放在林中,花姑子不知破幻求真之术,自然分辨不出。
他撤去幻术,几步越过层层竹林,到花姑子面前,看她焦躁模样,宽慰道,“……莫急。”
他的声音平静柔和,似乎总是带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令人心安。花姑子当时冷静下来。
癫道人打量着他,许久,乍然大叫道,“果然是妖。”地府大家都是鬼,癫道人还没能看出跟脚,一如人间,他对于人妖之别,自是分辨清清楚楚。
这侧面表明此人看似疯疯傻傻,却是的确有降妖伏魔之能的。
道门中人沦落至此,他的过去,看来也是迷雾重重。
姜穆收回了落在癫道人身上的视线,即便他行为极不端正,也客客气气道,“道长。”
迷雾重重。不知其人过去如何,可本人已然忘却,姜穆又岂会对人深究呢。
对面之人如此淡然,并未有何被戳破妖族身份的窘迫和不安,坦坦荡荡,癫道人反而有些讪讪,摸了摸鼻子,“既然这小妖这么信你……”他鼻子动了动,得了个结论,“也没什么血气,贫道勉勉强强不收你了。”
姜穆闻言,温温和和一笑,“那……多谢道长留情。”
癫道人就呆了下,突然撇过头抱着酒壶退到花姑子身后,也不看姜穆,却也不随意插话了,安安分分听两人。
癫道人记性不好,从前很多事情都忘了,一想就头疼发疯。自失忆后游迹世间多年,因举止疯疯癫癫,常常为人责骂驱赶,即使小徒弟安幼舆,也只是尊重他作为师父的这个身份,又怜惜他失忆头疼的经历,事实上他还是认为他头脑不清晰。
这么多年恶声恶气听多了,今有人对他和和气气以对待一个正常人的语气交谈,既无怜悯也无蔑视,癫道人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花姑子看癫道人模样,哪里不知是惯常厚脸皮的人终于知道不好意思了,忍不住一笑,心中几日来的郁气都散了些。就说陶哥哥最厉害,连这个疯疯癫癫逮妖就打的疯道长也不是服服帖帖了。
也不知怎么,癫道人就会意了,对她磨了磨牙。
花姑子朝姜穆靠了两步,回头一笑:……我好怕啊。
癫道人:你!
又见到姜穆,低头哼了声,抱着自己酒壶倒旁边的茶桌坐着。得寸进尺的臭丫头,要不是为了小徒弟!忍耐!
方才紧张的气氛因此轻松了些。
还是姜穆再提道,“那位安公子之事……”
“啊,正事!”花姑子抚掌一惊,“陶哥哥……你随我来……我们万万快些,否则我真怕那马子才给他下葬了。”
“……”
……
安家一片黑白之色。
远远便听哀泣之声。
姜穆远观,便见妖气逸散。只看不太清楚,是花姑子的妖气,或是还有其他异族……
花姑子拉着他的衣袖,匆匆拐过街角。
她看到安家的大门,正要伸手,木门咯吱一声打开,青衫裙的少女一抬头,看到姜穆时,明显怔了下,“你是……”
身后的丫鬟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忧虑无比的提醒道,“小姐,快回家吧。迟了老爷肯定会生气的。”
钟素秋回过神,姜穆已带着花姑子向一边退了半步,让开了木门。
钟素秋反应过来,出门一步微微一礼,“多谢公子。”
“姑娘多礼了。”
她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对上姜穆视线,又垂下眸子,想了许久,未曾想到何处见过。
丫鬟又低声催了她一句,回头看到几人背影,问,“小姐,你又看什么啊。”
钟素秋脸色一红,“只是觉得有几分面熟罢了。”
妖族耳力素来好,花姑子若有所思地偏头了眼姜穆,却见处于话中之人仿若未曾听到,并无反应。
他仿佛忘记与钟素秋的相遇,平淡,花姑子心头突然有几分莫名的开心。
陶哥哥虽然人好,心中却也有些远近亲疏,至少不会因钟姑娘美丽就心驰神往,哪像那姓安的书呆子,但凡一见钟姑娘,便将她这个誓约梦中相见的情人抛到九霄云外了。很快……她自己忍不住骂了自己,现今安公子还生死难测,她怎还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
几人数步到了中堂。
入门便看黑色的棺木摆在中央。
马子才穿着白衣,神色同样憔悴无比。
见有人来,马子才起身,过来迎接,还未开口,后堂爆发一阵痛哭之声,听着嗓子都哑了。未几,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穿着黑衣从内堂一摇三晃冲出来,抱着棺木痛哭流涕。
“啊,我可怜的幼舆啊,你……我怎么对你早逝的爹娘交待啊……幼舆啊,怎么忍心丢下婆婆啊。”
“幼舆,幼舆……”
帘帷又一拨,水三娘匆匆走出来,面上有些忍耐之色。又不能对一个老太太动粗……哭哭哭,哭还能把安幼舆哭活了不成。近几日……莫不能像她们蛇当场去世当场埋么……哭的再惨,阎王爷也不会放人。
马子才顿觉头疼,目光询问性的望水三娘一眼。姑奶奶,你得拦住她啊。
与马子才目光一对,水三娘显得有些头疼,只得伸手去扶她,连连劝道,“节哀,节哀。”
她是蛇,攻击性不是说着玩的。若是个壮年之人,迷他一下休息休息也就恢复了。随便对这老太太来一招,大堂里的棺材就得摆双份了。
待扭头见到门口进来的姜穆,水三娘眼睛一亮,果断把他拉到老太太身边,扬了扬下巴,大哥,你来劝。
姜穆秒懂。他打眼先看到棺中人的神色声息,心中有数,轻咳了咳,“这位老人家,请听在下一言……”
花姑子归来,与她两人相对,皆是冷下脸哼了一声,却没有大打出手,倒叫人颇为意外。
意外是意外,现下显然并非深究此事的时机,姜穆对扒着棺材不放的安婆婆道,“您的孙儿或许还有救。”
悲惨的哀泣之声戛然而止。
“当……当真有救”
姜穆走到棺木前,拂过棺中躯体的眉心,看到一团弱小的曳曳不定的蓝色魂火还亮着。这说明安幼舆生魂仍在,但因大多数魂魄离体,目前陷入假死状态。
三魂生魂主宰寿命,其余二魂与魄共同影响记忆情感理智……缺失者或傻或瘫或体弱多病……
若不能及时令其魂魄归位,可以说安幼舆此世已与死亡无异。即使日后这一点生魂仍可转世轮回,但专属于安幼舆的百年因果再无二次。
毕竟,神魔之世,也许灵魂可以不断转世的存活,但作为人存活的每分每秒,都独一无二不可再来。
“不知老人家可愿令陶某一试?”
安婆婆扶着棺材站起来,死死盯着他,“好。”
姜穆绕着棺木踱了两步,踏出正堂门,指着右侧厢房,“此处是……”
花姑子答,“那是安公子的卧房。”
姜穆:“老人家,不知可否……”
“你去。只要救回幼舆,你去。”
“先将他送回卧房。否则待他醒来,躺在棺中,却是不妥了些。”
安婆婆一听安幼舆有救,此刻再顾不及其他了,“有理。有理。”
于是那些人又七手八脚地将安幼舆抬回房中。
仆一入门,便见正对门口挂着几幅山水画,虽说笔触青涩了些,但其中云山雾水,层层叠叠,抹挑勾染,不难看出绘画之人心意开阔,笔诚于心,才成佳作。
他走到正坐前,敛袖抬手,纤长的指尖触及到纸面浓淡相宜的墨色上。
眼中的墨色,倒映出画中浅浅淡淡的墨色。
“安公子擅丹青之术。”姜穆道。
安婆婆愣了一下,才有些不自然地笑道,“幼舆就是爱做这些。”
姜穆笑了笑,点点头,似是完全未曾觉察她的忌讳,自然而然过了话题,“闲暇修心,便能有此技艺……之前便有听闻安公子才华横溢,果然如此。此劫过,定然否极泰来。”
他之前一语,似乎只是觉得墙上的画好看,因此感叹罢了……
安婆婆只得应道,“借您吉言。”
花姑子:“陶哥哥,现下如何是好?”
姜穆沉吟一瞬,目光划过只是一帘之隔的书房,又看床上暂无声息仿佛沉睡的安幼舆,“此术涉及魂魄,期间不可相扰。还请各位暂离。”
癫道人眨眨眼,一手揽过无关人员,口中念念有词,“行,走吧走吧,出去出去。”
“道长留步。”
癫道人一把把人都推出去,堵在门口扭过头,“哎?”
姜穆低声道,“请道长在外为我护法。”安幼舆身上无伤,却昏迷不醒如此情景,怕是事出有因。
“奥。没问题。”
见花姑子探头不安之状,癫道人瞪了瞪眼睛,一脚出门,“担心就安安分分守着,别给人扰的走火入魔了。”
他抱着胸吊儿郎当地靠在门口的木柱,天色从正午已至薄暮。
癫道人抱着酒壶懒懒散散,忽出声道,“要不是救的是我徒弟……哎,冒着走火入魔的风险……我说小妖,你要他救人,也不问风险?”
花姑子一愣,下意识道,“陶哥哥那么厉害……”他哪里会有危险。
水三娘趴在院中的桌子上,听到两人对话,猛然冷笑了声。
花姑子眉头一皱,正要问她什么意思。
癫道人摇了摇头,沉沉叹息,“他再厉害,也是妖。”天地间的规则,本来对妖,就苛刻。
否则……修行十几年的道士,怎么就能收了修行十年百年的妖怪呢。
花姑子一时无言。
他看着头上垂落地黑白布,“婆婆,那你拆了这些东西……死气沉沉,没事也得憋出病了。”
对着房间发呆的安婆婆回神,见他当即瞪了一眼,嫌弃道,“你怎么还没走。”
癫道人握着酒壶的手一顿,有些无语但又不好与老人家计较,“我与安小徒弟好歹师徒一场,徒弟还没醒,我走哪儿去。”
安婆婆冷言冷语不改,“我可没让他认什么师父。”
癫道人自认简直与她无法沟通,撇过眼睛跳到房顶闷头灌酒,不再理会她了。
纸窗微微透出青白色的光,安婆婆有些担忧的往房间的门看了看,颤巍巍走到树下,仰头望着癫道人,“哎……真的,真的能救吗?”
癫道人动作一顿,思及之前在地府所见到的情景,沉默良久,正正经经回答,“要说别人,老道我不清楚。如果是他……”
“说不定可以。”
他语气稳重,倒很像那么回事了。
安婆婆冷脸道,“疯子就是疯子,说话颠三倒四,什么叫说不定可以?是一定可以。”
又啜泣道,“不可以,就拿你是问!”
癫道人灌酒的动作顿了顿,靠着树枝心下一叹,望天翻了个白眼。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这个安婆婆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哪哪都看不惯他,话里话外讽刺他,阴阳怪气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还有……拿你是问?哎不是,出手的是陶醉啊,救不救成都看他。怎么救成就是陶醉不成就拿老道出气……
庭院中之前被他针对了好一阵的两妖都撇过脸,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真是一物克一物,疯道士也有害怕的人。
……
姜穆走到书桌前,安幼舆养的鹦鹉瞥了他一眼,往另外一边退了两步,腔调怪异的叫道,“不认识,不认识。”
他伸出指尖,点了点桌子,看着那支精致的有些过分的毛笔,“还不出来。”
沉寂。
毛笔突然从笔架上脱离,无人持握,就悬浮在空中。
鹦鹉拍拍翅膀,惊叫道,“妖怪!妖怪!”
姜穆:“安静。”这才是成精的鹦鹉吧。
鹦鹉缩了缩脖子,“……”
“放人。”
笔尖的墨色滴落下来。
浓淡变换的墨,从滴落的那一点黑色扩散,扩散至整个空间。
无尽的黑色,如同无光的黑夜。
姜穆站在原地。不动,却感觉到时间的逆流。
头顶的黑暗中睁开了一只眼睛。
又一只。
从穹顶,到脚下,各式各样密密麻麻的眼睛。
有人类,有妖……还有,神。
姜穆感觉不到躯体的存在,可他却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了这个世界。
是那只笔记录的世界。
异族瞳孔的光,驱散黑暗,照亮了属于人的眼瞳。
没有黑暗,却比无穷的黑暗给人更阴沉恐怖的压抑感。
一举一动,都为人看清。
姜穆微微皱眉。
感觉到的人魂,在深处。
……
安幼舆在这小院中走了很久。
黑夜,会有各种各样或阴森或质疑或怨恨的目光投射,将所有白日的光明温暖驱散的一干二净。
无数的眼睛环绕中,总站着一位青衣广袖的少年。阴冷的邪光下,那道身影单薄至此。
天上地下有数之不尽的不同的眼睛,却没有一双能与人的那双相较。
也许是这个梦中所看的脱离人存在的眼睛密集的太过恐怖,所以少年身上所长的眼睛没有那般美丽……他却将其美化地美丽了。
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可因面上冷淡近乎无情的神色,反而成为一种诡异的冷情。
幽暗难明。
画面一转,又是满塘红莲盛放,凉亭书桌,青衣少年长身玉立,清贵无华,满身带着,仍是生人勿近之气。
无声无息,如画不如生人。
“姜公子。”
一道女声唤了一句。
安幼舆听出是之前所见的女子声音,欲要反问,张口却无声息。
那人闻声转过身来,如绘卷展开,有了些灵气。仍是一张最可称为俊秀的,却如死寂一般的毫无情绪的面容。
随着那双荒无人气的眼睛转来,从天际垂落的,无尽的黑覆盖生机盎然的莲池……黑暗中的人影站着,黑色中睁开一只只黑白分明的眼瞳,它们似乎都看着画中人,它们在监视着画中人。
密密麻麻。
让人打心底泛起毛骨悚然之感。
再对上那些仿佛瞬间活过来的瞳孔,安幼舆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安幼舆。”
安幼舆惊了一惊,他低头一看,一只骨节分明好看,但在此刻明显惊吓大过惊艳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床上的人,猛的睁开眼睛。
所有的梦境终止于此。
朦朦胧胧地,看到人影,夜幕落下,烛火摇曳,一时让人分不清真实还是梦境,安幼舆朦朦胧胧,仿佛回到莲池边,不禁随着那道女声念道,“姜公子……”
他的声音微弱,但姜穆耳力不同常人。
他捏着那支毛笔愣了一下。
明显他与安幼舆并无交集,今日首次相见。至于花姑子,她只知陶醉不知姜穆,水三娘也不会与安幼舆提及姜穆……
他念,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