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聊斋(六)

因为父母的接连催促,她不得不带着小葵来到竹林。

结果发现自己担惊受怕被唠叨几日,对方的日子却还是安安宁宁有滋有味的,心下瞬间失衡。

她提了壶用来赔罪的花雕酒,靠近了竹院时,看到石桌上的碧竹笛。

他的人影,在小院屋后的竹林之中。

才闹了一出大事,花姑子见他,难免觉得心虚,倒是小葵好几日未来,见到人影时,就非常开心,放开嗓子在院外欣喜招呼,“陶大哥!”

“陶大哥,在吗!”

姜穆从屋子出来,看到那二人,轻点了点头。他沏了壶茶,叫她们坐下,神色如常。

仿佛从未有过任何的不愉快。

小葵反而摸不着底,“陶大哥……”

“嗯。”

小葵忍不住伸手戳了戳花姑子,示意她赶紧开口。

花姑子皱着眉,相当不情愿,“陶哥哥,对不起啊……”

姜穆为她倒了盏茶,“无妨。小事而已不必挂怀。”

“喝吧。”

他还是和和气气的样子,眉目因为惯常的微笑而温柔无比。

明明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可与最近所听到的责骂对比……不是安慰更似安慰。

明明最该生气的人,是他才对。可他却没有责怪她,也没有对她指来点去。

花姑子的泪水就滴滴答答落下来,落在青色茶水中,晕开水纹。

一块手帕递过来。

花姑子抽噎着接过他递来的手帕,委屈道,“还是陶哥哥对我最好了。”

这几日,爹娘对她说教个不停。还要指责她,她真的是太苦了。

“爹娘他们不喜欢我,老是说我不好!陶哥哥……我到底哪里不好?你也教过我们要知恩图报啊,我哪里做错了嘛!那天爹他自己贪嘴,被猎人围住了,要不是那位公子出现拖住了人,我哪里还能再见陶哥哥你啊。我不就是想修成人形,好当面向人家致谢嘛?你们一点都不懂。”

她皱着眉,“陶哥哥还说什么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看来都是空话。”

姜穆静静坐着,耐心地点茶,又听她倒苦水。

直到最后,他才出口劝道,“……你要报恩,与你要盗丹,本就不能混为一谈。对的我不会阻拦你,错的自然不应该做。”

“那我也是为了修行啊。”

“夺他人之物……岂能称为修行。倘若有朝一日你修成内丹,却被他人盗走,花姑子,你又作何想法。”

“哼!”她虽然又气了,却到底没有离开。

姜穆知道,她是听进去了。

花姑子虽是长于山林天真了些,但是非对错,心中还是有数的。作为兽类,动物对于善恶的判定不同于人类,花姑子又惯常热血上头,做事不拘后果……需要有人,来告诉她,何为善恶。

若非如此,若她真是无可救药,姜穆对她的态度,恐怕就不是这般了。

“人之间的缘分,是不可计算谋得的。计谋所得的感情,终究是不可靠不真实的。一谈及报恩,岂非就是恩人有难?若是那位公子平安顺遂一生,你又何必去执着此事?何况人妖有别,强行牵扯,只会伤及己身。”如同当年……紫萱与徐长卿一样啊……

不对等的寿命,不对等的认知,不对等的身份……

姜穆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感情的确是令天地动容,却也,太过困难了。若是姜穆……他是不忍心,让对方如此痛苦的生活。

纵然他们常言情爱令人沉醉不知,人因爱情而才能感觉自己真真正正的活过一次……

姜穆对此言却最多只是一笑置之。世上能让人觉得自己生存着的事,物,人,很多。至于那样沉重的爱情,对于经历者而言,实在太过痛苦。若是姜穆真的对人有心,便会尽最大努力让心中人的一生都平静安乐毫无忧愁的度过……他不会明知沉重还要一意孤行,也不会让单方面的感情变成对方的枷锁。

如花姑子一般,因自己心生的喜爱而去不断入侵对方的生活……也许可被称为勇敢的追求自己的爱情……

姜穆虽未反对,却并不是赞同的。

那位叫做安幼舆的书生最后是接受了花姑子……

可在他没有接受之前,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一个普通人的家中,突然出现许多妖邪之事……

安幼舆没有被她吓疯,可见也是真的心性强大……

人惯常是怕妖的。二者也的确该存有距离。

毕竟,世上不杀生的妖是有,但杀生的妖却多如牛毛。

“……哎呀,陶哥哥你不知道。那书生可呆了!纯是被人欺负的!要是他真的平安顺遂还好呢!他们县里那个县太爷的公子,天天以打骂他为乐,我这不是看不过去嘛!”

姜穆看她提起安幼舆就眼神放光的模样,沉默良久,才问,“你……真的很想修成人形?”

花姑子慢慢张大了眼睛,“陶哥哥……”

“虽说修行贵在静心,盲目求快易走火入魔……”

“不过呢?”她迫不及待问。

“……半年。”

“……”半年……若是半年不见,安幼舆不知会把她忘到哪里去呢……那书生现下心心念念的,是那位钟姑娘,如果她还不赶紧露露面,安幼舆怎会记住她呢。

花姑子有些犹豫。

“妖族修行本就困难,加之灵气稀薄。半年已是极限了。”

如是闭关半年之后,她还要外出再寻安幼舆……

那大抵就只能说是,情深意切,真情厚意,可跨越种族。

日后哪怕为天地不容……

姜穆也无法强行阻止了。

……

“各般小说传奇中言,灭妻杀子,禽兽不如。如再加之宠妾又或贪财,更为世人所鄙视。

前有商纣宠妲己杀皇后,后有陈世美尚公主追杀妻儿,最终结局,商灭陈亡,无不凄惨。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昨日故事已结。今天,咱讲个青天大老爷狄仁杰神断狄大老爷的事儿,各位看官,且听好了。”

说书人站在路边,一拍自己桌前的惊堂木,抚着胡子扫过周遭人群,看他们被勾起兴趣,心下也笑了。

一位白绸绿叶绣文,乱袖长襟,柳眉杏眼,容色出彩的姑娘路过时,弯腰在桌前的陶碗中放了碎银。

一看便知是大家小姐。

说书人认得她。

此女乃是崂山首富之女,钟姓,小名素秋。她平素深居简出,只得生日或大节,才会由婢女陪同,在外转转。

虽是如此,素秋形容清婉,心地善良,知书达理,盛名已传遍崂山,人称崂山第一美人。

待看清碗中银两,说书人一愣,忙叫住她,“钟小姐,使不得。这也……这也太多了。”再说,他这还没讲呢。

钟素秋转头,微微一笑,温和道,“先生的故事一直都很有意思,该值得这些报酬。”

说书人叹了口气。何尝不知是钟小姐有意相助……

她还未离开,长街之上,又有一人跑来,因为过胖,就像是滚来一个金光灿灿的圆球。

说书人一见,整个人都不好了,抬脚欲走。

“站住!”那胖少年中气十足的大吼了声,说书人生无可恋,“熊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那少年年轻,看着也就十六七岁模样,穿着也是讲究,黄色纨绔小背心,锦云团花暗纹里衫,腰间扣着几块玉佩,头发以金冠挽起,华丽至极。加上他胖乎乎圆滚滚的身材,更加富态。

原本折扇拿在手中,更添潇洒文雅。可一旦执扇之人变成他,总是格外引人发笑。

崂山县县令熊雄之子,叫熊大成。平日文墨不通,偏爱些捉鸡斗狗之事,横行霸道,无人敢问。他一上街,那街上路人基本就是要闹得鸡飞狗跳,鬼哭狼嚎了。

熊大成吊儿郎当道,“昨讲的那一折不错,再讲!”

“熊爷爷啊,这故事都讲完了,您……”

熊大成被反驳了,当即怒火上头,“废话!小爷叫你讲你就讲!屁话那么多!”他转过脸,收拾了一番衣衫,摇着一把折扇作出一副文气模样,只可惜身材过于走样,没有太大的效果。他最清楚,知书达理温柔体贴的钟大小姐,更为青睐才华横溢的文人才子。两个月前茶楼诗会上安幼舆拿了一副逼真的钟素秋的画像出来,可是在她面前出了好大一把风头……实在太可恶了……

他对着钟素秋讨好一笑,“钟小姐,你昨没出来,错过了好戏。这老头……啊先生,讲的可好了。我想想,啊,讲陈世美那一折,好玩的很!钟小姐~不知可否赏脸?”

钟素秋忍不住退了一步,但仍旧未失礼节,“熊公子……我爹爹叫我早去早回今日我出门已久,就不多看了。熊公子喜欢,大可再看一遍……小女告退。”

“哎??钟小姐?钟小姐?”熊大成追了两步,见实在追不上此女,又不好让下人们去追,只得作罢了。

他回头看到战战兢兢的说书人,踢了一脚他的木桌,不妨木桌极硬,痛到脚,又抱着脚五官扭曲的嚎了一阵。对说书人道,“给小爷把陈世美再讲一遍,不然小爷让我爹抓你进大牢!”

说书人脸色都青了,僵硬地点头回道,“是是,是,熊爷爷。”

……

“那料得那陈世美早有妻室,只道那寒窗十年苦读书,一朝登第为驸马,只道那金枝玉叶作东床,肯因糟糠旧妻伤富贵?”

“世美暗道,今那老妻来寻,若是上达天听,这驸马都尉,这皇亲国戚,这金枝玉叶,终将流水付之?”

“十年寒窗终至此,岂肯女人小子坏功名?各位看官,你猜怎么着?”

熊大成正听在兴头上,突然断这么一句,加之方才钟素秋离去,他啪拍了下桌子,“猜个屁!赶紧说!”

说书人一噎,念及他县令之子的身份,还是压下委屈,陪笑道,“熊爷爷说的是,说的是。”

“只恨那秦氏无知老妇,今要拦路告驸马。世美暗下狠心,只说杀了那老妇幼子,一了百了。”

“可叹昔日贫夫妇,如今相互藏恨心。是那贫寒清苦铸深情,还是那功名利禄乱人心?”

……

听过话本,熊大成领着一众跟班走在街上,“要我说,那陈世美可真是的……死不承认就好了,还搞个杀手杀人,啧,实在是太笨了!”

他一发话,跟班们连忙称道,“公子说的是,公子说的是啊。”

……

半年之期已至。

寒冬之日,竹叶依旧青葱。

姜穆坐在石桥边,远处的一片向日葵花海在此时盛放。

花姑子摘了花朵欢欢喜喜而来,“陶哥哥,我成功了。”

姜穆笑了笑,“恭喜。”

“我现在可以去找安公子了吗?”

姜穆并未松口让她离开,反道,“在你走之前,我们约法三章。”

“好!都听陶哥哥的!”

“妖族有妖族的章法,人世也有人世规矩。入乡随俗,你既要入世,自然不能像从前那般任性。须知凡人□□脆弱,你无心之失,就有可能致其死亡。”

“嗯。陶哥哥你放心。”为了化人而老老实实入定半年,她的跳脱之气少了许多,听姜穆说,就拍着胸脯保证道。

“第一,在人间,不可轻易使用法术。”

“啊?”他一句话就把花姑子的退路堵死了。

不使用法术的话,怎能让安公子……

对,没关系,陶哥哥只说,不可轻易。那她就轻易不用便是。

“第二,所谓知礼守义四字,你只是一知半解。不可以法术谋私利。”

“奥……”这一点倒没什么好说。她本来也没有想用法术做些什么。

姜穆看她并未重视,不得不重申一遍,“不可为自己谋私利,亦不可为他人谋私利。”

其实这第二点对她才是最困难的。若是安幼舆缺了什么,难保她不会出手。

可要是人人都用法术去得到一些东西,投机取巧……那这个世界,也没有存在下去的可能了。

“第三。如果有朝一日,你违背以上约定……”

“我便收回你的功法,将你打回原形送入山林喂狼。明白了吗?”

他的语气平平静静,花姑子正要点头应是,反应过来时:“???”

她看姜穆认真之色,猛然笑出声,“陶哥哥,你就吓唬我吧。”

“我看你平日在这山林里,对个兔子都客客气气的,别说把妖打回原形了……哎,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说这话呢,是为了让我安安静静不要在外惹是生非,你放心陶哥哥,我报个恩就回来,绝对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姜穆听她语气随意,不得不再次叮嘱道,“你的话,定要记住了。”

虽说他也的确不至于废掉她的修为,但人间有人间的规矩,如若她屡教不改,那他也只能做这黑脸将一切都摊开挑明,要花姑子在人妖之间做一个选择,而不仅仅是在言语上要求承诺了。

姜穆将化形之法教授于她,那么,她的行为所导致的后果,姜穆也无法逃避责任。

姜穆知道这一点。不过,他愿意看在相识一场的缘分上,承担这点风险。

给她一个机会,她可能会改变,可能不会。不过有改变的可能性,姜穆就不想让人别无选择。

“嗯嗯嗯。”

“半年谢谢陶哥哥为我护法了。”花姑子语毕,蹦蹦跳跳跑远。

一直跟着她的小葵见人远走了些,仓促辞别,“陶大哥,我和姐姐先走了。陶大哥再见。”

姜穆见她一头要冲向人间的热血模样,微微皱眉,传音给她,“先回家去见你爹你娘。”

声音在耳边响起。

花姑子的动作果然顿了一下,她回过头,笑嘻嘻道,“陶大哥你好啰嗦!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