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长公主出殡那日下了一场大雪,漫天的雪花伴着惨白的冥钱纷飞飘摇。
灵海寺的古钟被敲响,哀戚的钟声穿过大魏帝宫的百丈红墙、亭台楼榭,传遍邺京的大街小巷,最后化作离人的哀曲,消散离去。
八街九陌的邺京城,伴随着一位公主的逝去,陷入久久的哀思。
君宜修身着一身素白缟衣,与其他文武百官一同走在送葬的队伍中。
耳边是声声悲泣,是低低哀叹,是尼姑和尚絮絮不断的诵经声。
君宜修听着只觉头晕,眼前又是满目的白,脚下一踉跄,险些栽倒。
身旁同行的人眼疾手快搀扶他一把:“君大人,你没事吧?”
君宜修稳住身子,惨白的唇微动,低声道:“无事。”
那人看着君宜修惨白的脸色,思度良久,才道了句:“逝者已逝,君大人节哀。”
君宜修不语,只是轻轻抬起一只手,捂上胸口。
那里似是空了一处,钝钝的疼。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前方正躺在紫杉棺木中的女人的样子。
最后见她时,她一身棠红宫装,一如旧时美丽。她将他的和离书收进袖中,留下一句“君宜修,今日我收了你这和离书,从今以后,你我再无瓜葛”,便潇洒走进风雪中。
他不止一次问自己,自己究竟有没有爱过她。
他们自幼相识,青梅竹马。
她是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大魏公主,他是不受待见的君府庶子。
她曾对他追逐的热烈,他也曾对她避之不及。
或许是爱的吧,君宜修想。
不然每每看她失望的神色,他心中总会有许多不忍。
不然得知她三月胎儿逝去,他的心也痛如刀割。
不然苏承宜迎她回宫,他会愤懑不舍。
不然她接过和离书道与君绝,他会怅然若失。
可是这一切,终究要结束。
那个曾笑靥如花的女子,终于还是在这场大雪中香消玉殒。
是夜,君府君宜修院中一片漆黑,无一盏灯。
白思怡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点上灯,直到看到屋中着一身素白静坐的君宜修才松了口气。
她自己转动轮椅上前,望着君宜修失神的样子,怜惜道:“大人,换身衣裳,该用膳了。”
眼前的人没有丝毫反应,眼神空洞地看着某处。
白思怡心底突然一紧,扬声道:“大人。自长公主仙逝,你已几日未曾合眼。你非她亲友,何须做到如此?”
君宜修眸子微转,最后停留在白思怡的脸上。
“我是她表哥,怎非她亲友!”
听出君宜修话中隐隐夹杂的怒意,白思怡识趣不再言语,只是袖下双手握成拳,双手的指甲,刺入掌中。
白思怡深呼一口气。
苏姒槿已死,再如何,也无法再同她争抢。
“妾身去给大人熬完汤。”白思怡重新摆上一副无害的面孔,柔声道。说罢,转身离开。
屋内重新恢复一室静谧,只有刚点上的烛灯灯芯发出轻微噼啪的响声。
忽然间一股劲风袭来,窗台上烛光猛地晃动。君宜修抬手掷出手边的茶杯击落从窗外射来的匕首,然后侧身躲窜进的黑衣人刺来的一剑。
那一剑从他颈前刺过,锋利的剑刃险险划破他颈间肌肤。
君宜修闪身来到黑衣人身前,一手掐住她的脖颈,一手扯下她面上蒙面的黑布。
“是你!”君宜修眸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你会武功?”
夏兰眸中是淬满的恨意:“君宜修,你该死!”
说罢,也不管自己命门被控在他的手中,抬剑便向他刺去。
君宜修一手刀打掉夏兰的剑,冷声问道:“谁派你来的?”
“谁派我来的,我自己来的!”夏兰冷彻的眼神里突然渲染上一抹笑意,她道,“君宜修,我知道你为何对白思怡情根深种。”
君宜修一愣。
“景元二十一年七夕,你被君宜孝派人暗杀,险些死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在你奄奄一息的时候,是白思怡救了你。”夏兰说着,冷笑一声,继续道,“她说是她救的你,在一条巷子里救的你,却从未清晰地说过是在邺京西市长德街的巷子里救的你!”
看着君宜修眸中闪过的惊慌,夏兰的笑声更大:“你没想过,邺京西市住的全都是有头有脸的皇亲国戚,官家人物,她一个住在东市的平民百姓怎会到此。你不知道那夜公主为救你险些死在君宜孝死士的手中。你不知道她一个女儿家为了为你寻大夫,如何将你从西市背到东市,又如何求着因宵禁而闭门不开的白家人救你。”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她作为大魏长公主如何忍受你宠妾灭妻。你不知道她一个金枝玉叶双手不沾阳春水,为了你甘愿下厨做你爱吃的点心。你不知她为你怀胎有多开心,可是她的孩子没了你却只关心白思怡的手心有没有磨破。”
君宜修面色愈发惨白,他双手无力地放开夏兰,后退两步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不住地喃喃:“不会的……不会的……”
怎么会是这样……
夏兰含着泪,笑的猖狂:“你若是不信,大可与白思怡当面对质。”
话音刚落,君宜修便已夺门而出。
“呵呵……”夏兰笑着,抬头望向夜中悬挂的皎月。
皎洁的月光映着满地的白雪,将整个邺京城的夜照的莹亮。
夏兰弯腰捡起地上的剑,握住剑柄,狠狠地将剑刃插入自己腹中。
呕出一口鲜血,夏兰再撑不住倒在地上,她眼中只剩天边银月。
“公主,愿你下一世能得一真心爱你护你宠你之人,莫要再踽踽独行,到最后只剩满身虚妄。”
天空又飘起絮絮的大雪,雪花被风吹入室内,落到夏兰身上。
夏兰动了动嘴唇,发出轻微的声音:“殿下……”
厨房内,灯火明灭。
厨子见白思怡亲自掌勺,万分忐忑:“夫人,还是我来吧……”
白思怡虽还未过门,府中下人会看脸色的却都已称呼她为“夫人”。
白思怡自己对这个称呼也极其受用:“不用。大人食欲不振,我亲自准备便好。”
厨房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风雪裹着夜色袭入室内。
厨子转头见君宜修,连忙上前:“大……大人,您怎亲自来……”
“滚。”君宜修从口中吐出冰冷的一个字。
“是,小的这就滚。”厨师感受到君宜修身上散出的杀意,身子一颤,怕极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玉面将军,连忙退出厨房。
“大……大人,你怎么了……”
白思怡话还未说完,君宜修人便已上前,擒住她一只手腕。
“好痛,大人,你弄疼我了……”白思怡惨叫一声,想要换回君宜修的理智。
君宜修却并不理会,他的眼神像是屋外的冰碴,狠狠地刺到白思怡身上。
“我问你,你说七夕那夜是你救的我,你在哪里救的我?”
白思怡眼中含泪,满面惊鄂。
“说!”君宜修手下又一使力。
“啊——我说!是,是在一条黑巷子里,天太黑,我记不得是哪条街哪条路了。”
“不记得?那我告诉你,是西市长德街的十里巷。那么你再告诉我,临近宵禁,你一个生活在东市的女子,为什么会跑到西市去?”
白思怡满眼惶恐:“我……我是……”
看白思怡的反应,君宜修已然知道答案。他无力地撒开手,后退两步。
一种浓浓的无力感袭上心头,君宜修喉间一甜,呕出一口鲜血。
“大人,是旧疾又犯了吗?”见君宜修吐血,白思怡连忙推动轮椅上前扶助他,帮他稳住身形。
“别碰我。”君宜修哑着嗓子拂开白思怡的手,再不看她一眼,向外走去。
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心,白思怡心中一痛,她知道有什么东西终究还是要离她而去。
还想扯住君宜修的衣摆,白思怡抬手却只触到他的衣摆。
“君宜修!”白思怡颤着声音在他身后唤他。
走进风雪夜色的人,离开的毫不犹豫。
白思怡无力地从轮椅上滑落,跌倒在地,她在他身后哭的声嘶力竭:“君宜修为什么!”
“你不知是苏姒槿救的你时都能爱上她,为何得知不是我救的你就离开的这般潇洒!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情分算什么!我为你做的这些事都算什么!”白思怡掩面悲泣,“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
庆岚元年三月,北疆调军南下,侵吞大魏西北十座城池。
镇国大将军君宜修请军迎战,至六月,收复城池九座。
七月初,大魏北疆两军决战于仓阳城。
营帐中,有参将细讲敌方军情。
“此次领兵之人乃慕容繁手下最得力干将——北疆国师宇文元嘉。此人熟读兵法,善用计谋,我等要小心应对。”
“陛下要我等半月之内拿下仓阳,这已近半月之期,我等该如何是好?”
“明日攻城。”君宜修道。
大漠无际,飞沙走石。两军交战,刀光箭雨。
“杀!”一声令下,大魏二十万大军攻入仓阳城。
城墙上,有两人交锋不分上下。
“君宜修,君将军?”宇文元嘉衡剑挡掉君宜修刺来的一剑,勾起嘴角道,“果然名不虚传。”
君宜修不予理会,继续进攻,招招凌厉。
“长宁公主。”宇文元嘉又道。
听到熟悉的名字,君宜修身子一顿。宇文元嘉剑气袭来,君宜修险险躲过。
发现君宜修的弱点,宇文元嘉眼角微挑的凤眼中闪过一丝锋芒,躲过君宜修带着怒意的剑招,宇文元嘉道:“果然在意。”
“与你说句实话,本将军是来为长宁公主报仇的。”挡住君宜修劈来的一剑,宇文元嘉凑到君宜修耳边,笑道出满含杀意的话,“陛下吩咐,君宜修,必死。”
说完,宇文元嘉借着君宜修的力度向后退去。未等君宜修反应过来,凌厉的箭矢划破空气,自他身后射入他的后心。
宇文元嘉收回剑,对着君宜修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士兵比了个大拇指,扬声道:“干得不错,回去封赏。”
君宜修失去所有的力气,跌倒在地。
他逐渐听不清远处奔来的手下惊慌的呼喊,但眼前笑靥如花女子的样貌却愈发清晰。
“姒槿……”他呢喃,“姒槿……”
“姒槿别走……”
世界归于黑暗与宁静,周边再无其他嘈杂的声响。
在一片虚无之中,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呼唤:“少爷,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