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恶灵之愿(4)

靠得也太近了,裴策心想。

双人床本来就不宽,他们又是两个成年男人,就算寻安的体型相较于他过分清瘦,他们挤在一起也难免挨着蹭着。

说来,他的同伴腰身确实过于纤细了,只要将手掌轻轻放上去,然后手臂向里一收,应该就能整个揽进怀里,所以如果要丈量他的腰围的话,自己一只手臂是不是足以了呢……

倒也不一定,他的腰总是柔韧而有力,在同鬼怪打斗的时候就显而易见,应当也是保持锻炼的。之前有几次也不是没有试过,只是当时情况都很危急,他还记得……

等等,他到底在想什么。

“裴策。”寻安幽幽的声音让神游天外的裴策属实一惊。

“怎……怎么了吗。”语气透露着不自觉的紧张。

“你压着我头发了。”

背对着他,寻安半张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声音有些闷闷的:“麻烦动一动。”

他的长发柔软似乌黑缎面,散下来时犹如月光下流淌的墨溪。裴策顺着他长发从后脑勺、到肩膀,一路低头看去。

果然是自己压住了。

于是照做。

寻安将浓云般的长发拨到一边,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和裴策脸对着脸。

更近了。

裴策没有说过,自己的夜视能力其实很好,离得这么近,他不一会儿便能清楚看见对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的眼睑——裴策知道,其下被遮盖住的是一双足够令人惊叹的漂亮眼睛,总是洋溢着热切的活力,像是一汪咕嘟咕嘟向外冒泡的温泉;眼角带笑的时候,总会让可怜的猎物落入蜂蜜般浓稠香甜的陷阱;但当他敛其笑容、用这双眼瞳拒人以千里之外地冷冷注视时,才会显露出里头坚不可摧的、磐石般的意志。

虽说他还未曾被寻安这么注视过,可他就是莫名这么觉得,寻安有着同他外表截然相反、更为冷情、更为决然的一面。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呼吸也慢了下来,逐渐变为和寻安相同的频率。

呼吸缠绵在一起,双方的体温也在被窝里互相传递,将碰却未碰,令裴策不得不保持着现有的姿势动弹不得,偏始作俑者还睡得十分安逸。周围浮动着不知是谁身上的香气,或是说二者皆有,毕竟他们今夜用了同一款沐浴液,这实在是……

“寻安,”裴策低哑着声音道,“真的不需要留一个人守夜吗?”

“没关系,”寻安调整了个更舒服的睡姿,蜷缩起的膝盖好巧不巧抵在裴策大腿上,让后者下肢直接僵硬得如木头,“我睡得浅,但如果你实在不放心,也可以再观察一会儿——不必起身。”

他被窝里的手按住了裴策正打算撑起自己的手臂,这回直接让裴策上半身也僵住了,整个人化身一二三木头人。

“外面太冷了,你躺着观察就好。”

躺着观察能观察些什么?裴策语塞,腹诽此人是不是睡迷糊了,难不成让自己观察他一整晚么,像什么话……

他深呼吸一口气,开口道:“我还是觉得有些怪。”

寻安含糊不清道:“嗯?哪里怪?”

怪可爱的。

裴策在心里条件反射般地接道。

……

他发誓,这绝对绝对只是无意识的行为,也幸好自己没有宣之于口。要怨还是得怨孟烨最近迷上了土味情话,自己说说也就算了,还非要发给裴策。什么“知道你和星星有什么区别吗”“星星在天上,而你在我心里”;什么“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这是我们幸福的起点”;“我想去换个造型”“没你不行”。

孟烨这么做自然不是胆敢对裴策生出什么非分之想,裴策也懒得回他,但他非要裴策顺着他的话问出下半句,理由充分道想预演一下收到这些话的人的反应。

然后裴策就把他无情拉黑了两天。

只可惜这些土味情话已经通过孟烨的狂轰乱炸刻进了裴策脑海里,短时间洗刷不去。

所以才会在心里不由自主地接下“怪可爱的”……

但说实话,寻安询问之时,迷迷糊糊的鼻音确实可爱;因为怕冷所以向身边唯一热源悄悄靠近的小动作确实可爱;睡觉时呼吸轻轻的、蜷成一团安安静静不乱动的样子也确实可爱……

有一缕头发从额边垂落了下来,扫过脸颊与睫毛。裴策盯得入神,也不知思绪已经想到了哪里,兴许是作为好心的队友怕这缕不听话头发会让人不舒服,影响对方安然入眠,手便听凭本能向前伸去——

“别动。”

寻安的声音让裴策的动作时停般顿住,直接从木头人化身成了一座和床板生长在一起的石雕,气气“腾”的一下从脖颈处向脸颊上涌,脑海中大约在一秒内就飞跃过了万千宇宙,与此同时一句“他竟然真的醒着!”大写加粗在宇宙中来回穿梭。

而寻安那边对裴策心里的惊涛骇浪毫无察觉,他说自己睡得浅当然是认真的,裴策一直盯着他他自然心里清楚,只当是对方固执要守夜但却无所事事,便随他去了。至于寻安喊的这一声可谓是轻声细语到了极致,甚至连嘴都没怎么动。

为了不惊扰“那东西”。

寻安睡在床的里侧,从他这个方向刚好能够看到裴策背对着的窗口。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气,乳白色的气体无声地游荡着,像是给窗玻璃盖上一层又一层的罩纱。

而雾气遮掩之下,有什么半透明的东西扒在窗户上,四肢都诡异地紧紧攀附着窗口,乍一看像是一只大型壁虎,牢牢注视着窗内两个活人的动静。

寻安没有全然睁眼。他装作已经睡熟的样子,似乎是梦中自然地调整姿势,又往前挪动了几分。

这下,寻安可以说是完完全全埋入了裴策的胸口,借着裴策相较于他高大的身躯在黑暗中掩盖了自己的身形。在确定窗外那东西应该无法看清寻安的微小举动后,才谨慎地张开双目窥视。

仔细瞧去,那玩意儿原来是个人形。只是半透明的躯干过于滚圆了些,兴许是他生前不太热衷于运动所致;应当是头发的地方有一块没一块,配合着浑圆的头颅,显得有些滑稽。然而,他的一只眼睛原本眼白的部分遍布满黑色的脉络,蛛网一般,让见者浑身不适;更为悚然的是,本应长着另一颗眼球的部位却下凹进去一大块,伤口撕裂得极不规整,像是平实的地面被生生炸开了一个窟窿。

“刺啦——刺啦——”

幽灵伸出一根手指,用尖锐的指甲刮过窗玻璃,留下一道道痕迹。它面无表情,麻木、呆滞,却执著于指尖同玻璃的较量。

它这是想做什么?

因为窗户是完全密封的,且材质特殊,一般的人类手段根本破不开,所以它打算用非人的力量将其打开,继而取他们的性命?

然而这幽灵着实可恨,连给个答案都不愿意干脆利落,慢慢吞吞的挂掻声无比尖锐刺耳,简直是一场对听觉的凌迟。

唯一可以安慰寻安的是,他紧贴着的裴策因对目前未知的危险过于紧张——至少寻安是这么认为的——而发出的心跳声越来越响,且如鼓点般逐渐急躁,稍微掩盖过了划玻璃的魔音。

寻安心怀感恩,藏在被子底下的手悄悄捏了捏裴策的——竟然没找到对方的手,于是改为拍了拍不知对方身体的什么部位,希冀能够对这位因看不到幽灵尊荣而焦虑的队友起到点适时的安慰作用。

裴策蹙眉闭眼,用尽自己毕生最大的定力去忍耐,甚至感到自己额角的血管都在隐隐胀痛。直到寻安不知为何开始在被窝里上下乱摸——明明观他先前的表现,是在提醒自己窗外有有什么危险,理应不动声色观察。可现在倒好,又是近身相贴、又是上下其手,在这种时间胡作非为实在是……实在是不像话!

锐利的黑眸狠狠瞪了一眼,像秋日凉凉的风。自认心善的寻安还没能接收到,裴策就被窝里一把扣住寻安作乱的手。寻安见他神情严厉,以为他要开口呵斥,忙将食指抵住他的嘴唇,想让他噤声。

一时间,四目交接、鼻尖几乎相抵。

寻安手指触碰到裴策的唇,并非同他本人一样冰寒雪冷、锋芒逼人,反而既柔软又滚烫,像是在他的指尖灼烧起的一束烈火,燎得原野霜雪尽融、永夜晰晰如白昼。

裴策垂眸,目光却同样落在了寻安的唇上。他还记得第一次和寻安见面的时候,对方的唇色有些浅淡,泛着病弱的白,如今却逐渐红润了起来。虽然黑夜之中看的不是那么清晰,但是何模样早已映在了脑海里,像是注视着一朵看将枯萎的花,一日日逐渐恢复了生机,变回了它本应鲜活亮丽的姿态。

如果幽灵也有思想情感的话,兴许会被眼前这幅二人对视旁若无灵的光景气到拍窗——但事实上它也这么做了。在来回反复刮扯窗玻璃无果后,它开始姿态扭曲地向后仰倒,越来越后,越来越后——

仿佛正在蓄力的弹簧一般。

终于到身体几乎九十度折叠的诡异状态,像一把即将弹射出鞘的小刀,紧接着——

五指尖刺犹如五根利爪,猛然向玻璃扎去!

尖刺终究是瞬时扎穿了玻璃,寻常情况无法砸开的玻璃面上如今出现了五个孔洞,可还没完,随着时间的推移,孔洞四周出现了细小的裂纹,网状血管一般一点一点向四周扩散出去,几乎是呼吸之间抵达了床沿。窗外树影摇动、叶片翻飞间,玻璃也随之支离破碎!

窗玻璃破碎之时的动静不可谓不小,碎片流星雨般纷纷溅落。寻安翻身下床疾步走向窗边,雾气争先恐后涌入房屋,一道黑影借着雾色掩护飞窜而来。下一秒,半透明、周身萦绕着微弱蓝色光点的魂魄像是被什么禁锢住了脖子,一张嘴张得极大而两脚前后奋力踢动,霎时就被拉扯出视野,抓不到丝毫踪影。

寻安立在窗沿旁,眸色深深地望向外面虚空的夜。

他的笑容兴味盎然,说出的话却是寒凉的讥讽:

“十三楼,哪来的树。”

而在同一时刻,裴策则拉响了房内专门为他们安置的警报器。

两名身形魁梧的警卫破门冲入。

“这可出了大意外,”寻安收起摆弄着的手机,偏头示意一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带我们去见你们市长,这回倒要好好讨个说法。”

警卫们神色凝重按下耳边的对讲器,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跟上来。”

于是寻安同裴策二人便顺从地走在后头,一副打算去兴师问罪的模样。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在夜色中泛着隐隐的光泽,细碎到倘若拾起一片,根本无人能分辨它本来应当处在什么位置。

也不会再有人去关注碎得遍地都是的垃圾,会有什么意义。

但寻安当然知道。

那只幽灵在玻璃上用指甲刻下的是一个字。

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