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饭毕，寻安见裴策心情还不错——别问他是怎么从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出他心情如何的——便觉得这是个谈话的好时机，“既然你也已经拿到了重新组队卡，那我们是不是应该……”
“你手机响了。”裴策无情打断他的话。
“只是微信提示音罢了。还是先来说说我们的事……”
然而这次寻安也没能如愿继续他的话。门外不适时响起了三下叩门声，寻安同裴策对视了眼，这才想起郭鸿运似乎提醒过他今天会有客到访，便起身去开门。
裴策的目光一路跟随，就见寻安眉眼间漫着温和的笑意，却在开门的片刻微微睁大了双眼，神情有一瞬间空白似的怔愣在了原地。
“……寻安？”裴策出声试探。
闻声，他便回了过神来，侧身并喊道：“陆叔。”
门口之人这才露出了全貌：那是一名四十来岁的、身型高大结实的男性；肤色偏深，两鬓有些许灰白的发；面容刚毅、眼角少许细纹，双目依然卓然有神，其上则是一对浓黑的剑眉，严厉又锋锐。
“你……你真的……”
明明给人一种山般巍峨又可靠的印象，此刻竟渐渐红起了眼眶，双唇微微颤抖，英气的脸透露出几分沧桑之感，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寻安心下微动，却仍能保持镇静，亲切又自如道：“请先等一下。”便去把先前被裴策戏称的“家具四件套法阵”一一打开，这才邀来人入屋，并向堪堪起身的裴策介绍道：“这位是陆叔，陆铮。是我的一位前辈。”
“陆叔，这是裴策，我目前的搭档。”
“久仰。”虽这么说，裴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疏离，尤其是在寻安唇齿间吐露出的字句逐渐轻快起来后，那双无声审视的眼眸更是难掩冷淡。
然而另一边也毫不在意。
“幸会。”陆铮草草和裴策握了握手，便将全副注意力汇集在寻安身上。眼中的复杂情绪并没有消退多少，相反，震惊或激动、心痛或喜悦，种种心绪接连上涌，是他的表情也几度变换，近乎到了坐立难安的地步。
放在陆铮这种严肃到古板的成熟男人身上，甚至有几分滑稽可笑。
“寻安……真的是你？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我在榜单上看到的时候还以为只是重名……”他有些语无伦次，“你是怎么……”
“也许是机遇吧，”寻安轻描淡写道，“喝茶么？”
陆铮沉默片刻。半晌，在清茶的氤氲热气中，受到冲击的情绪才得到稍许缓解，便心道他如果不想说，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再追问，“无论如何，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走的那些日子里，大家都很想念你。”
寻安替裴策泡茶的手微顿，便笑道：“好啊，先麻烦陆叔替我向大家问好。”
陆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归队？”
“茶水太淡，”裴策冷不丁插嘴，引得陆铮也回头看他，“水太烫了。”
“手艺不精，”寻安内心颇为无言，不知怎么又惹到他了，“裴总将就些吧。”
“或者——”他微微歪头，眉眼是弯的，却有几分狡黠，“裴总也可以抬抬您高贵的手，茶罐在这里、水壶在那里、茶杯在您手上。”换言之，你可以自己泡。
裴策没做声，皱着眉把茶水吞了。
经过这么一插曲，先前的话题就被打断了。寻安只得重拾话头：“陆叔这次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陆铮这才想起来意，脸色沉了下来，点头道：“确实是有件难办的事情，实在找不到能够放心交代的人。本来我是想自己去的，但我现在身上还有多个带过任务，一时之间脱不开身，但这事实在不能再拖了。”
寻安心有灵犀：“是和副本有关？”
“没错。”
说着便露出手腕上平平无奇的智能表，调出了一个浮空屏幕：“刚发现的高危副本。协会给它的评级是s级。说是刚发现，但它实际存在的时长不可知，因为任务者几乎是十死无生。”
寻安面容严峻了起来：“能联系到的幸存者有多少？协会派人去处理过了吗？”
“去过了，但是很不幸……我们的人但凡进去的，全折在了里面。幸存者目前只能统计到2人，知道你会问及，已经提前通知了他们，想必那二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片刻就到。”
“其实不必这么麻烦，”寻安微微叹气，“只要知会我一声，我会去协会报道的。”
“在亲眼见到之前，我们都不太敢相信。”陆铮没有说，岂止是不信，协会里大多数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竟是惶恐与害怕，怕被欺骗，怕大喜过望之后仍是空落落一场，更怕又一次被绝望下的挫败痛击得一塌涂地。
所以现在竟有了种劫后余生般的心情。
寻安全然不知前辈冷硬外表下细腻的心理波动，认真评析着眼前的报告：“‘亡灵之愿’吗？确实危险，而且刻不容缓。生还率这么低的副本就是我也没见过多少。就连虞姐也……”
“我们商量来商量去，那就像个无底的深渊，如果还这样派遣成员进去，就会无止境地消耗我们的资源、折损我们有经验的老将。但放任不管，此前的牺牲和努力都将化为乌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都想起了你，开会的时候总有人会提到——如果你还在就好了。所幸，你回来了。”
是的，所幸他回来了。同他们所见的第一面相比，他早已脱胎换骨；同他们所见的最后一面相比，他已成长得更为强大。
“所以这个任务，我接下了。”
***
“安队？！”
又来了。裴策心道，又来了，故人重逢难免有些激动，他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有必要一个又一个故人在他眼前登场，然后逐一上演震惊无措的戏码吗？还有——裴策不耐烦地用指节敲打着茶杯——不是说14岁就离开了绝境之域吗，哪里来的这么多故人，年龄小的年龄大的一应俱全，果不其然是个张口就来的小骗子。
先呼唤出声的是个娃娃脸青年，个子不高，双眼大而圆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些人畜无害的可爱小动物。这幅长相使得他看上去像是只有十几岁的少年人一般，不过经寻安介绍，此人也已过20。
“万天斗……嗯，是我……非常有礼貌的后辈，以前也做过队友。”于是裴策就这么冷眼看着寻安含糊其辞地介绍。
“郭老头竟然做了回人！我是说，竟然没有骗人。”万天斗惊叹，“活的、会动的安队！太神奇了，牛啊牛啊！”
寻安：……
裴策：我好像感受到了一点似曾相识的味道。
另一位来访者倒是令寻安与裴策颇感惊讶。
竟是熟面孔。
凌乱的卷毛鸡窝一般，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双眼肿胀到差点认不出人，见到寻安和裴策的第一眼就开始放声痛哭，可谓是鬼哭狼嚎、山岳为之倾倒。
“安哥！裴总！赵哥他——赵哥他没了！”
***
是文绍元。
在他泣不成声、声泪俱下的混乱诉说中，众人好不容易才拼凑完整他的故事。第一副本结束、他们分别后，文绍元和赵儒没两天就进入了他们的第二个副本——《恶灵之愿》。副本是预告后逐一杀人的机制，如果本应轮到被杀的人侥幸逃过一劫，杀人顺序就会随机变换。
在副本里，文绍元眼睁睁看着队友逐一从身边消失，最后只剩下了他和赵儒。本以为自己死到临头了，却在最后关头被赵儒救下，后者便与他交换了死亡顺序，随后被恶灵拖走吞噬。
“只有我一个人……”他打着哭嗝，寻安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就通关了，本来应该是赵哥活下来的，该死的是我……我……我不配……”
“再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陆铮铁面无私道，“你现在能做的就是详细说明副本里的经历，至少可以防止这样的悲剧重演。”
文绍元茫然了一瞬，然后男大学生哭得更伤心了。
“我也差不多，”万天斗相比之下要平静得多，绞在一起的十指却暴露副本留给他的挥之不去的恐惧，“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所以我活着回来了。”
不应当，寻安沉思，副本的机制不可能设计成只有一人生还，还是那句老话，平日的副本里不存在着对抗机制，更何况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个副本连唯一一个幸存者都没有。
陆铮则在那边商量：“如果寻安要去执行任务，天斗，你愿意再进一次吗？”
青年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却还是点了点头：“虽然会有些害怕，但是如果和安队一起，我愿意。”
“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你的。”
“其实如果能为安队牺牲的话，比死在不知道哪个恶心副本的角落里好太多了，我求之不得。”
笑意凝固。似是不经意的玩笑话，却又小心翼翼地藏进了决绝，犹如一泼冰雪浇熄了寻安眼底的星光，抿唇沉默间，他揉了揉万天斗的头发：“想什么呢，别乱说。”
“对了，”寻安转而对裴策道，“任务在身，而且，想来也是时候讨论一下我们队友关系的存续问题了。裴策，之前你便说过要考虑，现在也应当做个决定了。”
“可算想起我还在这里。”裴策抱臂冷笑，“你这明明是不想商量，直接给我下逐客令的意思？想要解除关系，是不是应该要先过问一下我的意思？”
我这不就是在过问吗，寻安无奈。
“我不同意。”裴策斩钉截铁。
不要意气用事啊，寻安叹息：“我身份特殊，告知的义务我最初也尽到了。这次任务我是非去不可的，但你我如今还是绑定状态，你也见到这次副本有多么危险，难道要和我一起涉险吗？这显然不符合你的……”
“那就一起。”
寻安：“？”
裴策的声音不自觉染上些许恼怒：“选择的权利，我也有一半，我要求这个副本之后再做决定。”
“可……”
“没有可是。”
“但……”
“也没有但是。”
解绑道具不仅在裴策手上，而且实际使用必须队伍里双方都同意。也就是说，寻安目前对裴总的发言无可奈何。
“陆叔，你手上的副本选择道具还够吗？”所谓的“副本选择道具”实为他们内部研发的作弊器，并非绝境之域的产物，过不了明路，也不可能大量频繁使用。使用一次可以锁定并进入一个已知副本。
“可以安排给你们四个。但天斗还得找个队友。”
文绍元弱弱地举手：“你们看……我行吗。”
四人齐刷刷望向他。
文绍元声音又弱了几分：“我知道我窝囊又没用……但赵哥是为我而死的，无论你们要做的任务是什么，我都想出一份力，不能让赵哥的牺牲白费，我……我也有自己的骨气！”
就连陆铮似乎都有些触动：“如果你坚持的话。”
“文绍元，”寻安道，“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副本的？”
“啊？”还沉浸在悲壮情绪中的卷毛青年不明白寻安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昨天半夜？其实你们群消息我看到了，但我那时候一直在哭，没什么力气回你们……”
“或许，事情还不像我们想得这么坏。”众人注目之下，他将手机翻了个面，屏幕便展露了出来，“也许是个好消息，但也许到头来会是一场空，只希望现在能稍微安慰到你。”
手机屏幕上是熟悉的微信界面。
一条半小时前刚收到的消息。
12:35
【赵儒：安哥】
【赵儒：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