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铸以极快的速度被拖行着。
当时环境太过昏暗，四处都是尖叫声和乱窜的人影，胳膊手臂大腿胡乱碰撞着，不知是谁踩到了谁的脚上，也不知为何偏偏选中了他做那个倒霉鬼。
嘶声力竭的呼救已经损耗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在被拖下楼的时候，脑袋无数次磕到了台阶上，现已神志不清，只有求生的本能逼迫他十指扒住地面，抓住一切可以施力的东西。
混乱之中，他的手指好像碰到了一条桌腿。
情急之下，他双手将其紧紧握住，全身的力量都汇聚在手部。
石桌很沉，他身后的鬼一时之间竟没能再拖动他。邵铸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要被撕扯成了两半，尖锐的疼痛使得他昏沉的意识逐渐回笼，骨头都要被拆散的感觉无比清晰深刻。
他催眠自己，双手是被镶嵌在这条桌腿上，不，甚至是诞生之初，这双手就长在了桌腿上。
能拖一秒是一秒。
然而撕扯他小腿的鬼显然没有什么拔河的兴致。
寒光从邵铸的脸侧划过。
***
寻安将顺手抓过的长条桌布拧成绳状，三两下拴住女鬼举高的手臂，向后扯紧。
女鬼兽一般地嘶吼，转过身来，那一双没有眼瞳、流着两行血泪的眼睛，直直同寻安四目相接。
寻安眼皮一跳。
女鬼一头浅金色的长发，月色下近乎惨白。一身白裙上大片的血迹呈喷溅状，裙角还在滴滴答答地向下淌血。裸露出来的皮肤是毫无生机的灰白，张开嘴怒吼的时候，嘴里只有黑洞洞的一片。
没有石头，也没有牙齿。
女鬼的力气极大，连寻安这个成年男人都觉得颇为棘手。他甚至推测，对方的实力也许还是受到了些许限制的，如果被拖进了什么特定的领域，寻常人类都不会有资格成为她的对手。
正想着，那只举着沉重剁刀的手朝着他脖颈的方向落下，寻安就地一滚，轻巧地闪避至她的身后，用桌布绳的另一端套住了她的另一条胳膊。
结结实实地打了个结，女鬼的头忽然转了一百八十度，那张无底洞般幽深的嘴大张，差点儿和寻安贴脸。
寻安的呼吸急促了一瞬，将女鬼向前狠推，更是蹲下身躲过了她活过来般张牙舞爪的长发，后者正打算将他吊起，将他的脖子在半空中绞断。
七零八落的脚步声。
“小心！”
不需要裴策提醒，寻安半跪在地面上，抽出先前厨房找到的水果刀，狠狠朝地面扎下！
女鬼的哀叫声凄厉尖锐，像是某种鸟类短促而高昂的哀鸣。
那条扭曲着的、延伸到了不可思议长度的手臂，因为寻安这一击而无法收回。手中的剁刀早已掉落在了地上，剁刀上猩红的血液还没有干涸，反射出凛凛冷光使人不寒而栗。
而被钉在地面上的手掌，十指疯狂扭动着，指甲抠挖撕拉着地面却无法挣脱。寻安见状，更是将刀柄一转。
想不到这手还跟橡皮泥捏的一样，寻安心道，如此伸缩自如，那打扫卫生肯定很方便啊。
女鬼再度惨叫。
双眼的部位已经被血色覆盖。头发在背后毫无章法地狂舞，致使她的身影看上去像是一个膨胀了数倍的巨大怪物。她的另一只手也早已摆脱了桌布的束缚，即使没有了武器，她仍身体前倾，做出一个要向寻安扑来的姿势。
寻安扯了扯嘴角，笑容中有几分挑衅。
双眸中月色溶溶，亮得惊人。
女鬼动身向前。
寻安速度比她还要快，像一支蓄满力量的箭。
疾冲。
先一步将那把剁刀抢到手。
女鬼贴近之时，寻安余光瞥见又一道人影从他后方冲出。
“铛。”
钟声？
那双血色的眼睛几乎相隔毫厘，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女鬼狰狞枯灰的脸瞬间凝固，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从背后攥住了她。紧接着，她开始如同溺水之人般慌乱挣扎，张着空洞的嘴发出无意义的“啊啊”声，长发齐齐蛇般扭动，朝前方扫过，却仍敌不过那股无形之力。
寻安心下莫名，却见那女鬼向后急掠而去，原本被钉在地上的手掌从中划开，被一分为二，看着就很痛。
他掂了掂手中的剁刀，随即毫不拖泥带水地向女鬼胸口掷去。
女鬼的方向却猝然一转，劲风堪堪擦过，剁刀嵌入墙中数寸。
转向后，女鬼此刻的正后方出现了一扇门，不知什么时候敞开在那儿，那股无形的力量眨眼间将女鬼吸入其中。身影刚没入房中的黑暗，便听得“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自动关上。
***
黑夜中的整栋洋房恢复平静。
刚才要命的打斗太过惊险，落在一些人眼中甚至太过奇幻，让人不禁产生了这是一场噩梦的错觉。
然而地面上一片凌乱，四处喷溅的血迹，还有众人因惊吓仍然粗重的喘息声，无一不宣告着所有人皆是噩梦中的主角。
寻安下意识地掏出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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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真是……
“很有意思吗？”低沉的声音透着点点寒意，从寻安耳耳侧响起。寻安这才注意到，先前那同他并肩的身影竟是赶来的裴策。如今他在身边站定，那双平日里就给人压迫感十足的眼睛此时分明满是不善，“招呼也不打，半句商量也没有，赶着去送死，你觉得很有趣？”
认错是不可能认错的，寻安自认有能力自保，且救不救人，要不要同鬼怪硬刚，都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也做好了为这个决定承担后果的准备，就算他过于自信翻车了，也绝不牵累旁人。
“你怎么来了，”寻安双眼微弯，收敛起面对敌人时的锋芒，软和下来给人几分讨好告饶的错觉，说出的话却不见丝毫悔过：“我不是让你们待在原地，不要走动吗。”
这种态度比不开口更让裴策胸闷窝火。
但是裴策还未再度开口，寻安的注意力已经被分走。
人群中传来轻微的啜泣声。
除了寻安裴策，其余人等也都聚集齐了。
在寻安与那女鬼较量的时候，大部分人都选择遥遥观望，不敢上前。现在见危险解除，这才围了过来。
何媱面白如纸，看上去摇摇欲坠。她跪坐在地上，指尖控制不住颤抖，偶尔哽咽，但还是尽量保持着平静。只是说话只是鼻音重到吐字含糊：“他……他死了么……”
何媱指的是她的搭档邵铸。
被女鬼拖出来的不幸人，一条抓着桌腿胳膊已经被砍断，断臂处流淌喷溅的鲜血散发着浓郁的腥气，面色发青、不省人事。
“晕过去了，”寻安道，“出这么多血，坚持不了两分钟。你们如果有什么治疗或者止血的道具最好赶紧用上。不然就这里的条件，加上我们这儿也没有人懂医，估计救不回来。”
一行人沉默不语。
何媱哆哆嗦嗦掏出一捆绷带，顶着巨大的精神压力，给邵铸的断臂胡乱打上了一个结。
屏住呼吸。
不出半分钟，血止住了。
何媱松了口气，整个人差点垮下来。邵铸奇迹般地悠悠转醒。
只是止血的道具，还带一点治疗作用，是他们上个副本得到的奖励，生死关头抢回邵铸一命，也算是走运。
邵铸惊魂未定，气息也很虚弱，何媱虽还在不可控地剧烈震颤着，但咬牙将他半扶起靠着墙面坐起。邵铸沉默片刻，道：“我这手……不会就这样了吧。”
寻安：“只要能出这个副本，在副本里面受的任何伤害都会复原。就算你还剩最后一口气，撑到离开绝境之城，你就还能活蹦乱跳。”
闻言，邵铸神色微动，恢复了一点生机。
不过少了一条手臂还是会带来诸多不便，生还的几率比之正常人会小上不少，他自然不会完全放下心来。
“哎哟，裴哥，”孟烨道，“你这小兄弟身手不错啊，看这一来一回的，眼不眨、气不喘。”
裴策冷冷回了他一眼，上一秒还在嬉皮笑脸的孟烨立马感受到了非凡的低气压，下一秒便摸着鼻子讪讪闭口。
余明：“我真是不明白，你赶着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做什么。他们自己划分了阵营，就该指望自己人去救，寻安，你是不是有圣父病？下次换你被鬼捉去，他们屁都不敢放一个，你信不信？！”
余明显然是气急了，把话说得很难听。最尴尬的莫过于墙边的何媱与邵铸，二人都垂着眼睫一言不发。
邵铸还记得，当时女鬼打开房门的时候里面一片混乱，有什么人将自己推了出去，这才被女鬼捉住。谁想到信誓旦旦要保他们过关的王、钟二人根本见死不救。
但是看余明现下嘲弄的态度，他们怕是早已把这伙人得罪了。就算寻安刚刚救下了邵铸，也不可能在队友反对的情况下接纳他们。如果再得罪钟飞虎与王季同这方……那他们岂不是要彻底被孤立抛弃……
何媱不敢细想，只能装哑巴。
余明阴晴不定地看着二人的神情，对二人缩头乌龟之举嗤之以鼻。
寻安却不以为然。
“你觉得，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倘若是在治安良好、井然有序的现代社会，诸如钟飞虎、王季同之流，怕也不敢作出敲诈勒索的行为。绝境之域将所有人的生存环境逼迫到最恶劣的极限，以期展露出人性最不堪的一面：猜忌、争斗、懦弱、陷害……所以就该如绝境之域所愿，丢掉所有道德的束缚，并以最大的恶意对待除自己外的所有人么。
化身为穷凶极恶之徒前，他们本拥有安定正常的生活。
当然，将普通人与恶贯满盈之人一概论之确有不妥。不过被救下的邵铸确实也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不过是作为一个新人，选择了个在他看来对自己更有利的阵营。
人之常情罢了。
在寻安眼里，只有将众生拉入这痛苦不堪深渊的，绝境之域的幕后推手，才是要赶尽杀绝的真正敌人。
余明微眯起双眼：“你说什么？”
寻安安抚道：“没有什么。我不会拖累你们，尽可放心。”
“会不会拖累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保证了？下次还敢不敢圣父心泛滥，脑子一热就去寻求自我满足？”
寻安展颜：“下次还敢。”
余明：“你！！！”
“别吵了！”钟飞虎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那玩意儿还在里面呢！”
众人闻言纷纷抬头，不远处的房门紧闭，被涂成了斑驳的朱红色，夜色之下只是凝视着，时间一长就莫名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不祥的气息笼罩其上，提醒着他们：
那是女鬼刚进去的房间。
她还在里面吗？
她还会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