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到达金陵时,已是初冬。
江南的冬日并不凛冽,至多是几许凄凉萧瑟。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连萧瑟都是诗意的萧瑟。
阮诺喜欢江南,符止亦是。
这样的时节,最适合去茶楼消遣。茶楼中的说书人已经换了一个,当年那个白胡子老头不知身在何方,或许已安然入土。如今立在板桌后的是个年轻人,白净面皮,长脸瘦削,小小的三角眼,精光闪闪。
“东海之畔,有个花月城……”
故事还是当年的故事,阮诺庆幸,坐在他身边的还是当年的那个人。
一切都有尽头,但在走到尽头之前,他们还能携手。
阮诺从小畏寒,总觉得冬日分外漫长,似窗外的白雪横无际涯,让人的心都跟着发寒。
而这个冬天却十分短暂,他和符止仍旧住在那家“福来客栈”,围着暖炉,喝着温酒热茶。
“冬天快要过去了。”阮诺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惆怅。
“春天就快来了。”符止淡淡地说。
二人席地而坐,地上铺着厚厚的兽皮,倒不觉得凉。阮诺将头枕在符止腿上,望着在日光下浮动的微尘,心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春天还是来了,阮诺第一次这么惧怕这个花明柳绿的时节。
又是一个月明夜,符止与阮诺再次在秦淮河上荡舟,亦是最后一次。
水浸碧天天似水,星光似在水中浮动,小船若在天河中划行,将星光月色统统搅碎。
阮诺曾无数次想着那一刻到来的情景,等到真的来了,似乎不那么难过了。
符止轻轻拥住他,仿佛变成了轻薄的雾气,连声音都带着湿意。他轻声道:“我要走了。”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鲛人死后,会化为云气,落降成雨。”这个传说是真的。
他看着符止的身影愈来愈模糊,直到他的手穿过他的身体,如同穿过河上的水雾。
明月星光的晴夜,天穹却忽然蒙上了一层云雾,星与月都朦胧起来。
阮诺感到脸颊上凉凉的湿意——下雨了。
雨滴飘落下来,他感觉浑身发冷。小船之上只剩他一人,他的符止再也回不来了……
……
世间有灯名“织梦”,能让人梦到最想见的人。
当阮诺千辛万苦寻来这盏灯时,他和符止的往事如春日纷飞的柳絮,纷纷入梦。
零散的,混乱的,他们的初遇,他们的重逢,他们的爱与憎……
黑暗的房间里,一豆油灯闪着如磷火般的幽绿光芒。那光芒愈来愈暗淡。
阮诺睁开眼,发觉自己伏在桌案之上,他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元气已然耗尽。
他望着那盏光焰越来越微弱的油灯,想到一个词,“油尽灯枯”。
“织梦”用得并不是灯油,他所消耗的是人的真元。久而久之,使用这盏灯的人,元气会愈来愈弱,直到耗尽为止。
而就是这盏“凶灯”给了他有关符止的梦,有关符止的美梦与噩梦。有所得必有所失,他付出的是自己性命。
阮诺逐渐沉入一片黑暗之中,他想也许一切都是一场梦,待他醒来,便是另一番天地。
而他,将会是另一个人,符止亦是。
他们终会重逢,在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