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诺躺在床上,只觉浑身刺痛,头脑昏沉。心脏随着呼吸的起伏疲惫地跳动。
黑暗之中,唯有案边一豆油灯发出幽幽绿芒,似一簇鬼火,整个屋子便是座坟墓。
符止呢?
想到这个名字,阮诺的心脏一阵抽搐。
这个时候符止应该睡熟了吧?
鬼火似的光焰微微颤动,闪烁着不安,阮诺心中似有野火燃烧。
他静静地坐在床上,双手抱膝,只觉记忆错乱纷繁,像一个长满荒草的花园,他在里面迷了路。
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永远留在梦里,那些有符止的美梦与噩梦。那些绝望里的欢愉,阴霾里的微光。
他在黑暗中无声地哭了,泪眼模糊了幽绿的灯焰,鬼火变成了朦胧的绿光,他注意到那绿光微弱了许多,摇晃着走向油灯,脚步虚浮像踩在云朵之上,脚下一软,跌倒在案几前,他无声一哂,将真元缓缓注入油灯,奄奄一息的绿焰“咻”的一下,跳跃起来,又恢复了勃勃生机。
阮诺呼吸沉重起来,旋即,又陷入死一样的沉眠。
据说,人的一生,能做十万个梦。
阮诺不知道自己做过多少梦,惟愿每个梦中都有符止。
“胆小鬼,连条鲛人都不敢杀!”十六岁的阮澄一身鲜衣,眉目凌厉,身上的赤色火焰般跳动着,尖叫着宣告主人的跋扈。
“我……我不想杀害无辜的人。”阮诺的声音越来越低,青绿色的薄衫趁得他脸色白里透青。
阮澄眉毛一轩,眼中充满鄙夷,抱臂道:“哼,真是个傻子,鲛人哪里无辜啦?就你把他们当人吧!在旁人眼里他们就是长着鱼尾的怪物,连鱼都不如!废物就是废物,还找那么多理由!”
“我不是废物!”阮诺鼓起勇气,低低吼了一声,愤懑涨满他的心脏,整个胸腔都隐隐作痛。
阮澄的不屑和厌恶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骄纵惯了的少年从不将情绪加以遮掩,何况是对着这么个身份低微的私生子,优越之感几乎让他把下巴扬上了天:“哼哼,你这个下贱胚子和鲛人也没有什么区别,看着办吧,你不杀他,我就把你丢到海里喂鱼!”说罢,指了指搁浅在岸边的鲛人。
只见那鲛人趴在地上,□□着上身,乌发如海藻般散乱在背,最触目的是他的鱼尾——黑色的鱼尾。
鲛人的鱼尾多是蓝色和银色,黑鳞鲛人十分罕见,在花月城流传百年的传说之中,黑鳞鲛人邪恶异常,是所谓的“海煞”。
而这条黑鳞鲛人明显受了很重的伤,身上覆着金蚕丝织就的渔网,整个人静静地倒在地上,要不是背上还有微弱的起伏,阮诺几乎认为他死了。
“过去啊!懦夫!”阮澄重重地推了阮诺一把,阮诺比他小三岁,长得又瘦小,被他推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像个不倒翁似的摇摆两下,才堪堪站住。
“快过去!!”阮澄又催促一遍,将手中的宝剑递于阮诺。
阮诺紧握着剑柄,缓缓走向网中的鲛人。
地上的鲛人抬脸看了阮诺一眼,这一眼像淬了毒的刀,直直刺入他的心脏。
那鲛人的眼眸是深潭,让人忍不住凝望水潭之上的倒影,一不留神便溺死其中。
传说之中,黑鳞鲛人会使用惑术,惑人心神。阮诺望着鲛人那双漆黑中泛着幽蓝的眼,一阵阵昏眩,相信传说并非子虚乌有。
阮澄看着在不远处发呆的阮诺,怒从心头起,走上前去,一拳便招呼在了阮诺脸上,狠狠骂了句“胆小鬼”!
黑鳞鲛人的传说他自然听过,但一向不以为意,从出生起便顺风顺水的他,从不相信有什么巨浪能掀翻他这艘大船。
阮诺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血迹,举剑向地上的鲛人砍去,却并未落在鲛人的身上,而是三下两下斩破了金蚕渔网。
这金蚕织就的渔网,非寻常兵刃可斩断,恰巧阮澄这柄剑乃上等神兵,可削金断玉。
阮澄一怔,完全不曾想到阮诺竟用剑斩断渔网。半晌,才气势汹汹地夺过利剑,怒意汹涌下竟挥剑向阮诺劈去!
阮诺慌忙躲闪,阮澄一劈不中,又挺剑疾刺,他较阮诺年长,体力亦较阮诺充沛,这一剑阮诺躲避不及,剑尖穿透阮诺的肩膀,血色的花朵绽放在青绿的底上,凄艳异常。
阮澄得意地哼笑两声,眼里的鄙夷之色更胜,嘴角轻扬,竟动了杀意,“废物就是废物,你这样来历不明的野种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说罢,将剑抽出,阮诺整个人被带得摇晃一下,强撑着不让自己跌倒。
阮诺捂着受伤的肩膀,整个人如秋风中的落叶,瑟瑟抖动,几近凋零。
阮澄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啧啧两声,道:“你说接下来刺你哪里好呢?!”
他挺剑在距阮诺身体不及一寸的地方缓缓划动,剑尖似毒蛇的信子,不知何时发出致命一击。
阮诺下意识地向后退去,不料被阮澄的两名侍从抓住手臂反剪到背后,捂着伤口的手被硬生生地扯开,疼的阮诺冷汗直冒。
阮澄存心捉弄于他,手腕轻移,似在画布上作画一般,潇洒闲雅,仿佛握着的不是嗜血利刃,而是生花妙笔。
他欣赏着阮诺惊恐的神色,像一只戏弄老鼠的猫,气定神闲洋洋得意,阮诺的余光扫过伏在岸边的鲛人,见他一动不动,如同死了一般。
那熟悉又陌生的生灵属于大海,是他的家族世世代代猎捕的祭品,在他们眼里美丽生动却又一文不值,凌虐杀害却没有一丝愧意。
在这空茫的天地之间,阮诺心下一片悲凉,倒与这素未谋面的鲛人产生几许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之感。
狂风似哀嚎,海浪若悲泣。阮澄将剑移到阮诺的小腿处,顿住了。
“就这里罢。”他语调轻快,声音带着轻柔的愉悦,似琴弦轻轻拨动。
话音刚落,便手腕翻转,向阮诺小腿处削去!
阮诺用力挣动,无奈被人死死治住,肩上伤口撕裂,衣衫染红一片,好似如血残阳映照在青碧的湖面。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惑人心神的音符伴着海风传入众人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