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鸡

温池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的确说过这么一番话,也的确离开过这里,不过等他走出去后才发现这里的风景极美,却也极为偏僻,前方是断崖,后方是树林。

温池在树林里走了很久都没见着一个人影,哪怕他是孤魂野鬼也会害怕,于是他在绕了一圈后灰溜溜地回来了。

但是他绝对不会承认他的怂!

“看什么看?要是我去其他地方看了,这里不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吗?”温池插着腰,理直气壮地扬起下巴,“你父母和那两个呆呆的丫鬟都不爱搭理你,只有我才肯大发慈悲地和你说话,我走了,你怕是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时烨头也不回地说:“不稀罕。”

“嗐!你这小孩,说话也太不讨喜了!”

温池气呼呼地走到柜子前,睁大一双杏仁眼盯着正在换衣服的时烨,他作势点了下时烨的额头,可惜碰不到就是了。

时烨早就习惯他的毛手毛脚,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面无表情地脱衣服。

温池啧了一声,双手抱臂地靠在衣柜上,上下打量时烨瘦弱的小身板。

不知怎的,时烨不过七八岁,身上却有数道陈年旧伤,藏在较为隐蔽的位置,若不是闲得长蘑菇的温池看得仔细,还真发现不了时烨曾经受过那么多伤。

“老实讲,你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看着不像是磕的碰的,倒像是被人打……”

温池的话还没说完,时烨便面无表情地刷拉一下把新换好的中扯了下去,也把那些旧伤遮挡得严严实实。

温池一阵无语,想起这段时间以来他像条舔狗似的总是用热脸去贴小孩的冷屁股,心里真是又恼怒又委屈。

“我还不是关心你!”温池生气地说,“你见我这么关心过别人吗?”

时烨正在整理换下来的衣服,听了这话,淡淡掀起眼皮子:“难道不是因为只有我能看见你的缘故?”

“……”

温池语塞了。

这的确是一方面原因……好吧,这是百分百的原因。

不过这不重要,相聚即是缘,缘分让他俩相遇,可这小孩竟然用如此恶劣的态度对待他,真是欺人太甚!

这边温池快要气成河豚了,那边时烨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从外面打来水清洗了一下手脚,然后上床躺着。

等温池消完气凑过去时,时烨已经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只是时烨似乎睡得不□□稳,鸦羽般的长睫不停颤动,嘴角也抿得极紧。

刚才温池就发现了时烨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这会儿仔细一看,只见时烨脸上的潮红已经蔓延到了耳朵根。

温池盯着时烨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什么,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时烨的脸。

可惜他的手直接从时烨脸上穿过。

温池无奈,只得喊道:“小孩?你好像发烧了,我碰不到你也没办法帮你,你自己去找你父母吧。”

时烨的长睫猛地抖了两下,半晌,他才颇为吃力地睁开眼睛,涣散的目光缓缓聚集在温池脸上,他道:“你别管我。”

温池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还不是他心地善良,要不然他才懒得管这个没礼貌的小孩是死是活,结果他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我才不想管你呢,我还不是怕你死在我面前,虽然我失去了记忆,但我没有失去原则,我可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温池一旦焦急起来,就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时烨便在他叽叽喳喳的声音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喂!你怎么又睡了?”温池喊道,“你这样下去不行,还是要看大夫吃药才能病好,趁着你现在还有力气,去找你父母吧。”

时烨闭着眼开口:“那个男人不是我爹。”

温池懵逼:“哈?”

时烨用冷淡的口吻说道:“他是我舅舅,是我娘的双胞胎哥哥。”

“……”这突如其来的反转让温池应接得猝不及防,他诡异地沉默半晌,弱弱地问道,“那个女人总该是你娘了吧?”

时烨嗯了一声。

温池尴尬了。

且不说那对双胞胎兄妹长得一点也不像,就他们的言行举止来说,哪里像是双胞胎兄妹?分明更像是一对老夫老妻。

在温池的认知中,普通兄妹可不会像他们那样时不时地吻一下眉心或者耳鬓厮磨,他们之间的氛围怎么看怎么觉得暧昧。

但是时烨都这么说了,也不可能有假,尽管时烨的性子过于冷淡了,可他也不是会在这种事情上说笑的人。

也许真是自己想多了吧……

“是吗?哈哈哈哈哈哈……”温池挠了挠头,企图用干巴巴的笑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看来你娘和你舅舅的感情是真的很好。”

时烨没反应,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单纯不想和他说话。

温池又催促了几次,时烨都无动于衷,后面,温池说累了,也懒得再说了,便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很多时候他碰不到床和椅子,就只能站或走,幸好作为孤魂野鬼的他感觉不到累,不然他的双腿早就废了。

等到后半夜,在温池的无数次尝试下,他总算又能碰到床了。

温池轻手轻脚地在时烨身侧躺下,由于时烨空出来的面积不大,温池为了不摔下床,便侧躺着面向时烨。

他和时烨靠得很近,若是时烨睁眼,就能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

也是因为距离近,他才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时烨呼吸的困难,时烨薄唇微张,每一次吐气都极为沉重,胸腔剧烈起伏。

温池一瞬不瞬地看着时烨的脸,突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喜欢生病的时烨,他宁愿时烨生龙活虎地用冷脸怼他,也不想时烨如此难受。

温池下了床,试探性地摸了下时烨放在架子上的水盆,居然能碰到!

就连时烨搭在水盆边缘的帕子也能碰到!

温池顿时喜上眉梢,用指尖点了下水盆里的水,是冷水,没想到这些日子时烨一直用冷水洗漱,温池惊讶了一瞬,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他把帕子沾湿水,搭在时烨的脑门上。

然而没多久,帕子就被时烨的脑门捂热了。

温池每隔一阵就要重新把帕子沾湿水,好在他一直能碰到水盆和帕子,跑来跑去不但不觉得累,反而充实了许多——至少有事做了。

其余时候,他就趴在床边看着时烨的睡颜。

他一直觉得时烨长相熟悉,应该是他生前认识的某个人,甚至和他的关系不错,可是每当他这么猜测时,时烨都会毫不留情地打破他的幻想。

哎……

真是个小孩。

还是个傲娇又不好相处的小孩。

温池想得入神,直到他感觉有只手在自己头上摸了一下后,才骤然回神,下一刻他便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

时烨不知何时睁开眼,正定定地看着他。

温池怔愣地看了时烨片刻,随后目光往上,落在时烨搭在他头上的那只手上。

“我靠!”温池激动万分,想站起来,又怕把时烨的手抖下去,他小心翼翼地趴在床边,尽量保持不动,整张脸却在兴奋情绪的渲染下泛起红,“你能碰到我了?你能碰到我了!”

时烨不说话,表情和眼神都很淡,他搭在温池头上的手轻轻动了下,像是顺着温池的头发往下抚摸了一下。

温池下意识用脑袋在时烨手里蹭了蹭,他拼命压下心中早已沸腾的喜悦,却还是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太好了,你终于能碰到我了,那我是不是也碰到你……”

说着,他用指尖在时烨脸颊上很轻地点了一下。

软软糯糯的触感。

温温热热的触感。

熟悉又陌生的熟悉……

刹那间,温池的泪水湿了眼眶。

时烨像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伤感惊到了,连忙收回搭在他头上的手,一向冷漠的眼里也难得闪过一丝慌乱。

“你哭什么?”

温池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头一回觉得如此丢脸,他赶紧抹掉眼角的泪水,勉强扯起嘴角笑道:“没什么,我就是有点怀念以前做人的日子。”

时烨无情地说:“你连做人的记忆都没有,拿什么怀念?”

温池:“……”

这死小孩,不会说话就把嘴巴缝上吧。

于是温池又生气了。

他经常对时烨生气,但他的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时烨无视他,他自个儿在边上气一会儿就好了,很快又会像块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时烨。

说句很卑微的话,温池都习惯时烨的无视了,可那又如何呢?这里只有时烨能看见他,若是他不黏着时烨,他将独自消化空无一人的孤独。

温池泄愤似的用指尖在时烨脸颊上狠狠点了两下,不等时烨反应过来,他飞快地溜到了案台边,对时烨吐了吐舌头:“嘿嘿,气不气?”

时烨沉默地注视着他,随后转头闭上眼睛:“幼稚。”

温池臭不要脸地叉腰:“我就是幼稚。”

时烨懒得搭理他了。

温池闲来无事,便一个人站在案台边生闷气——他一方面气时烨的不通人情,一方面气自己碰不到案台和座椅,就只能干站着。

站了一会儿,时烨那边传来声音:“过来。”

温池哼了一声,他才不过去,他又不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小狗,凭什么要乖乖听时烨的话?

还以为时烨没有得到回应便会安静下来,哪知道时烨直接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

时烨还发着烧,脑袋昏昏沉沉,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撑起半个身子,看上去虚弱极了。

温池见状,瞬间后悔了,心想自己干嘛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计较呢?于是他飞奔过去,态度强硬地扶着时烨躺下去。

“你干什么呢?你烧得这么厉害,就别乱折腾了。”温池吹胡子瞪眼,颇有家长风范,他认识时烨以来,还是第一次冲着时烨发脾气,“谁让你不愿意找大夫?那就慢慢熬过去吧。”

时烨躺在床上,眼神懵懂地望着温池。

温池心软了,叹口气,捡起落在枕头边的帕子沾湿水后重新放在时烨的脑门上:“先这样看看能不能退烧,若是不能,明天你还是得找你娘和你舅舅说一下,身体可比面子重要。”

时烨闭上眼:“嗯。”

话音未落,他忽然又道,“你上来休息吧。”

温池做梦都没想到这种话居然会从时烨嘴里说出来,不由得一愣:“你说什么?”

时烨又不说话了,却用手拍了下旁边有意空出来的位置。

温池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时烨话里的意思,他上翘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住,他假装矜持了片刻,便手脚并用地爬上床在时烨身旁躺下。

这张床正好容纳下并排躺着的两个人。

温池感觉不到困意,只能怔怔望着床顶发呆。

忽然间,耳边响起时烨压低的声音:“谢谢你照顾我。”

这一瞬间,温池心中的所有委屈和不满都消失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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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时烨的体质真是奇特。

一觉睡醒,他的烧退了、病好了,像个没事人似的,又变成了往日不苟言笑的小酷哥。

小酷哥很忙,一天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温池不想跟着他跑来跑去,便越来越长时间地待在屋子里。

有些时候温池能碰到实物,就很手贱地把时烨的书籍和画卷翻了个遍。

时烨不仅习得一手好字,而且画得一幅好画,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和景色简直不像是出自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之手,温池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每次看时都震惊得咂舌。

面对温池浮夸的反应,时烨平静地反问:“你不会吗?”

温池被噎了一下,心想又不是每个人都会琴棋书画,他这条咸鱼只会吃喝玩乐。

但这么丢脸的话肯定不会从他口中说出来,他想了想,死鸭子嘴硬地说:“我当然会,画画这么简单的事,难道不是有手就会吗?”

时烨瞥了眼因说谎而脸红的温池,一声不吭地摊开一张空白的纸,并开始滴水磨墨。

温池惊道:“你在做什么?”

时烨头也不抬:“自然是给你一个施展拳脚的机会。”

温池:“……”

他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事实证明,来不及了,时烨轻车驾熟地磨好墨,对温池做了个请的手势。

此时此刻的温池已经是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拿起画笔,蘸了些许的黑墨,他站在案台前,对着空白的纸略一沉思,便挽起袖摆开始落笔。

仅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温池便作完了一幅画。

温池放下画笔,默默站到边上。

时烨走上去,看了眼画上的内容,表情一下子变得一言难尽起来,他眼神复杂地看了眼温池,又看了眼画,试探着开口:“这是……鸡?”

“……”温池黑了脸,“这是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