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长霖坐在灯下看书,忽闻门外细碎的异响,门上印出一道娇小的剪影。
“进来,在外头鬼鬼祟祟的做什么?”他淡声道。
不多时,池鱼推开门,探进了小脑袋。
“上神,我端了些糕点来让你填填肚子。”她冲着长霖咧嘴笑道。
“我不饿。”长霖瞥了她一眼,复又低头将目光移到书册子上。
她放下木案,蹭到他身边坐下,挠了挠头问道:“你在看什么?”
“巳水经。”长霖顿了下,放下了书,似笑非笑看着她问道:“说吧,有事?”
她心虚地转开头,悻悻道:“没有,只是下午睡得久了点,这会儿有点儿精神。”
这丫头说谎也是那么笨拙,又黑又大的眼珠子咕噜乱转,生怕旁人看不出她的心虚似的。不过长霖也不打算拆穿她,只等着她自己憋不住。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小丫头在边上这儿看看那儿摸摸,没过多久便支支吾吾出声了:“上神,嗯……你也活得挺久的了,果真就没有考虑过寻个仙侣吗?”
长霖拿着书册子的指尖微微曲起,默了下忍不住皱起眉来,听她这话,好似在嫌他太老了。
池鱼因为心虚不敢看他,就坐在边上拿着手指头细细描绘着柱子上的云纹,没看到他晦暗不明的神色,继续道:“其实今天玲珑花神说的也不许道理,若是寻个温柔体贴的仙侣为伴,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长霖深深注视她的侧颜,明灭的烛火将她的面容勾勒分明,秋眸低敛长睫投下淡淡阴影,秀挺的鼻子下殷红的唇瓣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清脆中带着一丝娇憨。
这时候的长霖心中微动,虽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这个,但是借此机会将自己藏在心底斟酌许久的话说出来也好,于是低着嗓子哑然道:“嗯,你说得有道理。”
有道理?!
池鱼决定趁热打铁,忙不迭问道:“那上神你看妩苏医仙合适吗?你想想,她又美又温柔,让她来当拂雪阁的女主人再适合不过了……”
后头的话,她越说越没了底气,因为眼下长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低着眉眼,平日里温润的面容此刻阴沉得很,声线带着一丝隐忍:“你再说一遍?”
池鱼咽了口唾沫,说是让自己再说一遍,可上神那副神色却在明示着自己,若是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指不定要对她怎样呢。
“池鱼,你是真看不出来我心里的想法吗?”他低声道。
她讪声道:“上神之心哪是小仙能窥探的呢。”
“那今日就让你看看本神心中所想。”他蓦地倾身向她靠来沉声说道。
长霖背着烛影,面容掩在昏暗下,比平时多添了几分冷峻之意。这样的他倒是让池鱼心中骤然一紧,就在他靠近的一刻,她下意识眯起眼,抬手抵在身前。
“师兄,快将寰元镜借我一用。”门外忽闻风一般的脚步声,长霖屋门被来人敷衍的敲了两下,紧接着云衫雪袍的流云就闯了进来。
空气有了一丝凝固,流云僵直地站在屋中,目瞪口呆地看着座上二人。
只见池鱼眼睛闭起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而他的大师兄正倾身上前,好像接下去想要做的事被他贸然闯入的举动给打断了。
长霖别过头,淡淡看着他,目光冷得像一道冰。那神色似乎在说,你要完了……
正在这时,池鱼也回过神来,腾地退离了长霖身侧,向着他跑来,随后躲在他身后说道:“流云上神救我。”
流云苦兮兮地想着,本神是那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还有气力救你。
到底是活了几万年的老神仙,一眼就看出了长霖的心思。心中虽是诧异,但眼下实在不是八卦的时候。
“我、我走错门了,师、师兄继续。”他讪讪说道。
长霖正起身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问道:“你刚刚说要借什么?”
“啊?没有借什么,师兄你听错了。”他哪还敢借什么,巴不得现在立马撅了过去,然后一觉醒来发现这是一场梦才好。
搅了一场好事的流云终日惶惶不安,生怕长霖来找他麻烦。
谁知回山后,先来找他的是前日那个被他大师兄抵在柱子上企图‘轻薄’的小鱼儿。
二人蹲在后山千年云松下的巨石上,各怀心事长吁短嘘着。
半晌,流云支着下颔问她:“你在叹什么气?”
池鱼伸出手指比了个二的手势,说道:“我家上神已经两天没有理我了。”
“为何?”他那晚明明就看到他大师兄来不及掩饰的情动。
池鱼摇摇头无奈道:“那位妩苏医仙对上神歆慕之情溢于言表,我也是好心为二人撮合撮合,谁知上神不但不领情还要打我。”
“……”流云看傻子一般瞥了一眼唉声叹气的某鱼,心道,师兄这眼光着实差了点,喜欢谁不好,偏生喜欢个脑子迷糊、神筋粗的笨鱼。
“说起来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推门而入救我于水火,上神指不定怎么收拾我呢。”顿了顿,她抻了下他说道,“你呢,为何也愁眉苦脸的?”
流云翻了个白眼,又是一声长叹。
“笨鱼。”忍不住他小声嘀咕道。
谁料池鱼耳朵甚灵,皱眉道:“骂我做什么?”
流云索性就放开了声冲着她嚷嚷着:“你就是笨,笨鱼笨鱼笨鱼……”笨到连师兄喜欢你都看不出来。
池鱼不甘示弱,与他一路斗嘴,二人打打闹闹着下了山去。
不过后来,她还从流云这打听到一段往事。
当年长霖还是上仙时,独身一人入蛇山与那九头蛇相斗数天,最终刨蛇胆、斩九头,进而一战成名。只不过伏诛了九头蛇后,他也是重伤累累,去悬世境疗养数月才恢复如初。
妩苏医仙也就是在那时候与长霖相识的,短短数月她便对长霖情根深种、难以自拔。只是她为人含蓄内敛,守着这份情三万余载也未表达出口。
后来还是花神玲珑看不下去,安排了好时机布置了花前月下的场景,硬是推着她前去向长霖诉说衷肠。
至于那段花前月下的细节,流云也是含糊地摇摇头说道:“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那一夜妩苏医仙是哭着跑远的,我那大师兄跟没事人一样闲庭信步地走了出来,还对着一棵大榕树说道‘都散了吧’。”
流云回忆当时的场景,长霖离开后,那棵大榕树后呜啦啦走出一群瞧热闹的神仙,众人脸色各异,悻悻然散了开去。
***
夜深,云崖上浮云无端翻涌,静谧无声的禁地里隐隐散出诡秘的气息。
拂雪阁门前雪地上印下轻落的脚印,不多时,一袭单薄的白衣出现在云崖上。
天还下着细碎的白雪,然而来人一身云雪素衣,连大氅也没有披上,任由寒风吹拂着,脚步虚浮走到了潭虚洞前。
洞前水帘不知在何时停止了流淌,露出幽深的洞口,来人就这么畅通无阻进了洞中。
一条石桥蜿蜒前去,通向湖中石台。清晖的月光从洞顶掠下,投在来人清秀白皙的面容上,赫然是那拂雪阁的小侍女池鱼。
只是此时的池鱼衲衲站在石桥中央停下脚步,目光涣散地看着前方石台。
片刻之前的石台还只是空落落的一方台面,然而此时这个位置上凭空浮动一枚泛着赤红血光的鳞片。
空气中频频传来紊乱的气脉抽动,那枚赤红鳞片在血雾中翻腾着,似乎想冲出这层淡薄雾气。
池鱼驻足须臾,方才踏入石台之上。
甫一踏入石台,四周池水砰然炸开,空气中隐隐有着飞沙走石之像。
她每踏出一步,空气中的狂暴之息越发肆虐起来。缚于头上发带随之掉落,一头青丝随风扬起。
很快的她在血鳞面前站定,伸手探入血雾之中,指尖方才触碰到血鳞,它竟微微抖动起来。霎时她面容显露出痛苦之色,额间火纹逐渐发出与血鳞相同的血光之色。
“何人胆敢擅闯司魂阵?”洞外忽地传来一声冷喝,玄衣身影飞身而入,抬手化出两道蓝光,一道打在池鱼探入血雾中的手腕,一道击中她的肩头。
池鱼一声闷哼,被他打出石台外,眼看着就要落入池中。
又是一道白衣虚影闪过,从空中掠过拦腰接住她如断线风筝的身子。
“师兄,她擅闯司魂阵还企图取走血鳞,你若是再姑息她,势必要出大乱。”风夕皱眉说道。
长霖曲膝抱着她,一手抬至她额间火纹之上,利用灵力逐渐压制住她殷红的纹路,随后才沉声道:“不是她开起司魂阵的。”
“不是她还能是谁?”
长霖摇摇头:“虽不知是谁,但有此能力者并不多见。”他凝神看向怀中之人,轻柔擦拭她唇角溢出的血迹,轻声喃道,“只是为何你会被血鳞迷住心神?”
冷静下来,风夕也觉察出不对劲,他望着石桥上二人,沉默片刻还是提醒道:“你这位小侍女身份不简单,师兄还是好生照看着点吧。”
长霖点点头,目露淡淡感激:“今夜之事……”
“师兄放心,今夜之事我不会与第二人说。”风夕弯了下唇,拂袖消失于洞中。
经此夜,池鱼昏迷了好些天,额间的血色褪去后竟逐渐淡化,如今只剩下淡淡一道纹路。
再次醒来时她开口第一句话着实把长霖惊着了。
她揉着脑袋问道:“你是谁?”
长霖微怔,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方才迟疑道:“你……不认得我了?”
池鱼皱着小脸将他细细打量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随即又接连问道:“我是谁?这是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