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辰离便在山顶布下结界,杜绝外头一切生灵的侵入。他在山顶一待便是四千多年,这长久的时间里,他很少吩咐枯木做事,自然枯木也不敢打搅他。
辰离日夜都在守着一颗笼着淡雾的珠子,那颗珠子裹着雾气枯木看得并不真切,只知与天上挂着的月盘那般大小。辰离对它视若珍宝,不容许这珠子离开他的视线范围片刻。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某一日清早,枯木看望梨桩回来后,辰离对着他招了招手,露出了一丝笑意。
枯木诚惶诚恐的上前:“辰离尊座,可有什么吩咐?”
辰离脸色依旧苍白,哦不,可以说这四千年里,他一直是这样的。枯木能感觉到,每一日他的生命都在流逝,只是他太强大了,强大到让他足以支撑这么久。只是今天的他,似乎有些不同,往日死寂一般的眸子竟然透着一丝光亮。
“枯木,你瞧。”他将空中浮动的雾气拂去,露出那颗泛着淡淡金光的‘珠子’。
枯木这才看清,原来那并不是什么灵珠宝物,而是一颗透着微弱生命力的胎珠。
是龙胎!
枯木抽了抽满是褶子的脸颊,惊愕地看着辰离:“这、这……”
“不错,正是本座的子嗣。”他眸底幽深,看向了崖巅之外连绵苍云。半晌轻轻开口:“本座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滋养它,如今终是要破世了。”
枯木犹自错愕时,辰离却转过头来看着他,又露出了当年初见时的冷厉神色,沉声道:“本座这千年来,待你不薄吧。”
他颤巍巍跪地:“尊座助我梨根起死回生,给我一处安隅之地,还几次三番为我挡下雷劫。若非如此,我也不能半只脚跨入地仙之列。此等恩情我无以为报。”
“如今时机到了,你可以报。”辰离笑了笑:“你可知当初本座为何留你?”
不待他细思,只听辰离继续道:“你虽是精怪,却能不忘本源,危难之际愿以身护住那棵枯梨桩,本座正是需要你这样的。”
“尊座有何吩咐?”
“龙胎将在今夜子时破世,届时本座将化成真身护它周全。你便在边上守着,等它化形。需知,日后它的事便是你的事,你得照顾它一生一世,直至你消散于混沌之间。枯木,你可听清?”辰离说这话时,语气十分沉重。
枯木微微一愣,很快点了点头:“定不辜负尊座嘱咐。”踌躇片刻,他还是支支吾吾开口问道:“只是…尊座将它托付于我,那您呢?”
“我”辰离淡笑出声,睨着他说道:“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本座的法力一天比一天微弱。今夜过后,本座就再也不会化为人形了。届时,不知还能在这世间撑上多久。”
说罢,他看着龙胎叹了口气。
当夜的情形一如当年那般震撼,山峦上空亮起一道白昼,金色蛟龙腾空而起,搅得天地风云变幻。那龙首低啸一声紧接着俯首冲下,巨大的龙身盘桓崖巅,身子在落地之时竟开始石化,形成一座赤红的池子。唯有那龙首还能转动,他朝着枯木看去,如铜铃般的龙眼紧紧盯着他,发出如沉钟般的声响:“枯木,将龙胎放入池中。”
枯木二话不说,忙将怀中龙胎浸入池中。
天空划过一丝昼明,一道惊雷直直劈落,就将砍在龙胎那看似坚硬的外壳上。只听辰离一声咆哮,池中水汽迸发,包裹住龙胎生生挡下了这一记雷劫。
不多时,那龙胎外壳渐渐有了一丝裂痕。
枯木睁圆了眼屏息等着一条金色小龙破壳而出,就连辰离也缓下了浊重的呼吸,静静等候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忽然蛋壳微微一动,就在枯木瞠目结舌的眼神中,一条怪模怪样的金色鲤鱼摆了摆尾巴从蛋壳中挣扎出来。
“这、这……”枯木指着小鲤鱼不知所措。
倒是辰离转头看着小鲤鱼,似乎并不觉得吃惊。龙须浸入池中小心翼翼扫了扫小鱼的身体,威严的龙首显得柔和许多,缓缓说道“日后,你便叫池鱼吧。”
池鱼记事后,阿爹对她修习方面不甚关注,只抛给她几句口诀便不闻不问。
偶尔她自个儿还会意难平一阵子。
阿爹如今虽只剩龙首能动,也是呼风唤雨、自生威仪的主儿。反观自己呢,平平无奇一尾鱼,除了在池子里扑腾一点儿用都没有。
每当这时,阿爹便会宽慰她:“你只需安安稳稳度过五百岁那一场雷劫化为人形就好,阿爹不求你有大造化。这外头的尘世太复杂,日后莫要出了这座山。”
池鱼敷衍地“嗯、嗯…”就这么应付了过去。
她却不知辰离背过头去,龙首稍显几分萧索之意。
就这样过了百来年,辰离昏睡的时间越来越久。在某日清醒时分,他慈爱地看着池中的小鲤鱼,柔声道:“鱼儿,阿爹的大限到了。”
池鱼的身子顿了顿,就这么看着伸入水里的龙须在她金色鳞片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拂动着,这是阿爹在安慰她呢。
其实她早做好了准备,辰离昏睡时枯木就告诉她,总有一日她阿爹会离开,只是没想到这么早,他还没亲眼看着她长大成形呢。
辰离又看着枯木平静道:“日后就有劳你了。”
枯木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悲伤,郑重地应道:“您放心吧。”
道完了别,辰离不再多言。他的眼神看向山外,白云苍狗、山体延绵,可他却像是要看破这一层层阻碍,直至找到心中所念之人。
逐渐暗淡的眼底划过太多复杂的神色,有愤怒、不甘、悲伤,还有思念……
一场熊熊大火烧了三天。
枯木在林子里也等了三天。
三天后,辰离消失在了崖巅。原本是龙首的位置只剩一块形似的赤色巨石,与那池身无甚区别。
枯木快步来到池边,只见池鱼分毫无损的待着莲叶下头。抬头见是他,轻声开口询问:“阿爹是不是不在了?”
他神情切切地点头,而后别过头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落泪。
池鱼“唔”了声,不再多言,泪水默默消融在池中。
从今往后,这天地间,也只有枯木与她相依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