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坐在床上,膝盖曲起,上面放着一本书。
他低头,精致的侧脸映着窗外的蓝雪花,阳光在他的眸中几番折射,宁静又美好,宛若一幅画卷。
这幅画面刻在重九年的脑海里,他能能清晰的复刻每一个细节。
华画和谢家夫妇是同窗好友,经常带他去谢家做客,每次他和母亲离开时,一回头,仰头就能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后来从母亲和曾云中得知少年名叫谢凡君,只是曾云似乎不喜提及他,每次提到少年都匆匆带过话题。
重九年的母亲华画是个著名生物学家,重九年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跟母亲去她的实验室,许是因为母亲的熏陶,他喜爱那些玻璃器皿,各种各样的液体和千奇百怪的标本。
华画乐于见到他对这些的喜爱,经常把他带在身边,手把手教他做各种实验。
重九年也很聪明,学得很快。
他痴迷于此,他的父亲很爱母亲,所以尽管这对于父亲来说他这是“不务正业”,但在母亲的劝说下还是给予他自由。
转折发生在他十七岁那年。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谢凡君,过分漂亮的少年静静站在门边,对面前的争吵恍若未闻,只盯着某一处发呆。
重九年第一次见到向来温婉的母亲那么愤怒。
“你们不该这样!这是对生命的不尊重!就算他是你们的孩子,你们也没有权利肆意修改他!”
曾云辩解:“我们只是给予他更完美的生命!”
华画却更加愤怒,她伸手指着面色毫无波澜的少年:“这样——这样完美的生命?”
她压下自己愤怒,努力让自己语调平静下来:“你们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他?从他出生到现在你们隔绝着他与外界,按照自己完美的标准肆意修改他,导致他现在这幅模样!他会笑吗?他会哭吗?他的喜怒哀乐呢?!”
说到最后,华画的声音骤然拔高。
对面的谢洋和曾云沉默下来。
许久之后,谢洋冷静的说:“可这个想法,最初不是你提出来的吗?”
华画宛如泄了气的皮球,愤怒褪去,她的唇瓣微微颤抖:“我、我那时不懂事,何况我只是随口一说……”
华画看向站在一旁的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的少年,她只看了一眼就匆匆移开了目光,拉着重九年离开。
重九年离开时回头看了眼那少年,正对上少年的目光。
他打了个寒颤,那少年的目光平静的过分,仿佛他看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块石头、一颗小草。
他从中看不出人该有的情绪。
回去之后,华画进了重华高价为她打造的实验室,她环顾四周,忽的打了个寒颤,蹲下来,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重九年从来没见过母亲这副模样,他走上前,笨拙的安慰:“妈妈,那不是你的错,那是他们做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华画不曾抬头,只有声音传了过来:“不,怎么没关系?如果不是当初我提的那一句……当时我就觉得他们对这个想法似乎格外兴奋……如果我没说那么一句……”
重九年迟疑的问:“妈妈,你,你说了什么?”
华画抬头,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她轻声道:“我说,通过修改基因可以制造一个完美的人吧。”
重九年震惊且不解,这种话怎么看都不像华画说的。
华画看到他的模样,苦笑一声:“我那时年少轻狂,对生命、对自然还没有足够的敬畏,这无意的一句话竟让两个人疯了魔……”
她深吸一口气:“可他们不该那么对那个孩子……”
重九年脑海里浮现那个少年那张过分漂亮的面容,完美吗?
——单看那张脸确实堪称完美。
后来华画更加频繁的带他去谢家,只是几乎没再见过那个少年。
——他似乎一直待在自己房间里,从不下楼。
曾云似乎也不愿意让华画与少年再接触,总是有意无意隔开他们。
只是每次离开时,重九年出了谢家别墅,一抬头就能从二楼的窗户看见那个少年。
时间久了,少年低头看书的模样刻入了他的脑海,总是在不经意间闯入他的大脑。
重九年失神,再回神,面前的画板上出现了熟悉的侧脸,他的笔尖停在少年眼角。
他沉默的拿下画纸,起身把它放在了床头的抽屉里——那里已经有着十几张这样的画了。
那天华画带他上楼去找少年时,他莫名的紧张,上楼时手心都出了汗。
华画走后,他单独和少年相处,嗓子干涩的厉害,半天憋出一句:“我,我叫重九年。”
此后他一有空就往谢家跑,缠着少年,少年对他从一开始的不理不睬到后来会偶尔回应一下。
偶然一次他瞥见少年在看有关生物科学的书籍,他一愣便兴致勃勃的同少年讨论起来,即便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说,但他知道少年在认真听,偶尔还会回应他一下。
两人的关系慢慢变好。
第二个转折发生在重九年22岁——华画逝世。
华画死于一场实验意外。
被华画死死护着的重九年最后的印象是华画滴落在他唇边的鲜血那浓重的腥味,恶心的让他眩晕。
华画拼命把他推出实验室时,他回头,刚好看见一个巨大的柜子在华画身后翻倒,直向华画砸去。
三天后,重九年从医院醒来,性情大变,原本的他在华画的教育下,算不上乖巧,但也是一个阳光的少年人,而醒来的他却暴躁易怒。
他记不清自己被退出来时的事了,只知道自己被华画推了出来。
——可有人记得。
重九清晰地记得他昏厥前看见的每一幕,华画把自己推出来时滴落在唇边的鲜血,倒塌的巨柜,华画被压倒时的景象,每一幕都记得清清楚楚。
重九年厌恶起他曾经痴迷的生物实验,曾经的天赋都到了重九身上,重九替他背负了鲜血淋淋的记忆,也拥有了被重九年拒绝的天赋。
重九年和重九互相折磨,互相厌憎。
直到在古森又见到了那个少年。
再次见面,重九年不可谓不狼狈。
他蜷缩在医务室的墙角,头疼欲裂,双手抱头。
重九不断试图把重九年抗拒的记忆共享给他,他只是想让他痛苦,他憎恶重九年把一切都推给自己,让他来替他背负痛苦,重九嘲讽他:“懦夫!不敢接受现实的胆小鬼!”
重九年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重九这么骂他,他没有华画死亡前的那段记忆,但这不妨碍他对重九的厌恶——他憎恶导致了自己母亲死亡的生物实验,顺带憎恶拥有此天赋的重九。
大脑里两个人格的撕扯逼得他几欲疯狂,重九年蜷缩在墙角,抱着脑袋的手指尖用力到发白,重九年和重九感受的痛苦相同,可他们不愿意放过彼此,互相折磨。
直到一个柔软冷淡的声音响起:“重九年?”
重九年和重九一瞬间停下所有的争斗,他们动作停住,抬头,看到了熟悉的漂亮面容。
少年面无表情,站在离他他不远处,垂眸看他,迎着窗外的阳光。
一瞬间,穿过时光,重九年回到了那个布满阳光的、窗外有着蓝雪花的房间。
原本他从没有忘记少年,只是把人埋在了记忆深处,只需要一点清风,回忆的书卷便哗然作响,翻到与少年有关的那页。
少年冷淡声音宛若清凉的泉水,浇灭了他焦灼的痛苦。
重九年踉跄起身,磕磕绊绊的走到少年面前,少年只是看着他,没有任何动作。
重九年慢慢蹲下,伸手揽住少年的腰,把脸埋在少年怀里,肩膀抖动。
他觉得自己有好多话要说,都分不清是重九想说还是他想说。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出来,只紧紧抱着少年。
谢凡君一动不动的任他抱着
重九年几乎哽咽,他近乎撒娇般的说:“我脑袋好疼……你怎么才来……我好疼……”
少年不语,既不推开他也不曾拥抱他。
此后,他一直缠着少年,少年大多时候都不理会他,看起来就好像他一厢情愿。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很多夜晚,他借着头疼的名头跑去找对方时,少年却不曾推开他。
只有他知道,谁在包容谁。
重九和重九年互相折磨结束于少年的出现。
重九年和重九在谢凡君死的前一天接受了对方,他们不再分裂。
当完整的重九年出现在谢凡君面前时,谢凡君并不惊讶,他坐在床上,看着重九年,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重九年,帮我个忙吧。”
重九年凝眸看着他,“需要我做什么?”
谢凡君笑:“帮我把傅君叫来吧,我想见他一面。”
重九年说好。
重九年坐在床边,他低头把玩着谢凡君的手,问道:“你喜欢我吗?”
谢凡君想了想,然后笑着回道:“也许是有点吧。”
重九年抬头,撩了一下他稍长的刘海,笑的平静又满足:“这就够了。”
“你知道的,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或者说,我爱你。”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吧?”
谢凡君只看着他笑,却不再说话。
重九年冷眼看着傅君痛苦的蹲在少年床前,突然间猛地感到一阵眩晕,他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奇怪声音。
[……关键节点消失……世界启动失败……紧急措施启动……冻结……]
随即他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
他感受到自己周围都是一片黑暗,是感受到,而不是看到。
然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恢复意识,阳光照在他脸上,他有些恍惚,在他的记忆里只是一瞬,他却感觉过去了许久许久。
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我叫重九年。”
——原来是他自己的声音。
重九年猛地回神,正好和坐在窗边少年的目光撞上。
少年屈膝坐在床上,腿上放着一本书。
正如当初一样,少年只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低头继续看书。
窗外蓝雪花开得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