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南柯一梦10

“皇上,十二殿下献的是苏嵊的《江山社稷图》。”永裕捧着那卷画,恭敬的弓着身子,只专心盯着皇帝的鞋尖。

皇帝的鞋尖动了动,永裕的手上一轻。

赵琼小心翼翼地展开,力度轻柔。

画卷是一幅整绢制成,完全打开有三尺长。细腻的笔触描绘了烟波浩渺的江河、层峦起伏的群山,渔村野市、水榭楼台、茅庵草舍、石磨长桥,皆栩栩如生,令人拍案叫绝。

浓墨重彩,山清水秀。

“竟是真迹!”赵琼惊叹道。

苏嵊是山水画的名家,赵琼未登基时便甚是喜爱他的画,只是名家之作,价值连城,他身为皇子并没有那么多富余去购置。到后来登基后,苏嵊年事已高,没多久就逝世了,他的画也就成了孤品,更有价值。

而赵琼身为皇帝,只要旁人知道他的喜好,自然有的是人想献殷勤。

苏嵊的画作几乎都被赵琼收藏起来,只剩一些流落在外,是早年苏嵊游历时送出去的。

这幅《江山社稷图》赵琼惦记了二十年,如今在诞辰上终于了了心愿,之前的不悦都褪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藏不住的欣喜和志得意满。

连带台下站着的赵元介看起来都顺眼极了。

“介儿,这《江山社稷图》你是何处得来的?”赵琼笑着问。

“回禀父皇,说来也是有趣,儿臣前些日子便衣出宫玩,在都城遇见一个跛脚的法师,他拄着杖,背上背了这幅画。”殷子时仔细回想起来,“他见了儿臣就要行礼,儿臣尚在惊奇他是如何知晓儿臣的身份,他便将那画往儿臣怀里一塞,说是想请儿臣代为献给皇上。”

“竟有此事?”赵琼饶有兴趣的挑了挑眉。

“儿臣也觉得惊奇,那法师将画交与儿臣后,儿臣本想问他的法号,哪知不过一眨眼,这人就没了踪影。”

赵琼命人将《江山社稷图》好生收着,眉头轻皱:“看来这法师,也非普通人。”

“约莫是哪位仙家送给皇上的贺礼罢。”

永裕乐呵呵的插嘴。

赵琼望了他一眼,眼底有转瞬即逝的怀疑,快得叫人看不分明。

“你这一张嘴,惯会哄朕开心。”赵琼毕竟已至不惑,眯笑起来眼角堆起了层层细纹,但这并不影响他的风姿,反而更添韵味。

“介儿想要些什么?”赵琼认真的问。

他对之前十一个儿子都是直接赏赐,全凭自己喜好做事,而对赵元介却如此温和的询问,足以可见那幅《江山社稷图》的的确确讨到了他的欢心。

殷子时摩挲着左手大拇指处,他嘴角微微上扬,盯着赵琼的眼睛,露出一个再腼腆不过的笑容:

“借花献佛,儿臣本就羞愧。父皇不责怪儿臣已是万幸,哪还敢讨赏赐。”

嘴上说不敢,眼睛里却明晃晃的写着期盼。

赵琼看穿他的心思,有些好笑,也不说破,倒顺着他的意道:“是你的功劳朕怎会亏了你,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殷子时将左手搭在右手上,跪地行了稽首礼。

“儿臣只愿父皇,万事如意,平安顺遂。”

他想要的远非钱财所能比。

赵琼看着下方恭敬叩首的人乌黑的发顶,神思却忍不住飘忽到多年前。

曾经也有这么一个人。

“万事如意,平安顺遂。”赵琼低着头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再抬起头来,赵琼的眼神含着一点温柔,只是这点温柔看起来仍是冷淡的,好像柴火堆里烧尽的仍带着温度的灰烬。

“好孩子,明日下学后带上你的功课来御书房。”

赵琼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又制止了他要谢恩的动作。“朕乏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众人一同下跪。

“臣等恭送陛下!”

殷子时抬起头,看帝王从他面前走过,目光顺着他明黄刺绣的龙袍一路往上,在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里瞥见一缕银丝。

陛下老了。

“介儿,味道如何?”妇人温柔的眼正望着他,如同看着珍宝。

他有多久没看过这样的眼神呢?

赵元介扒拉着碗里软糯的米饭,眼睛发着热,整个人却像是泡在温水里。

“娘亲做的东西最好吃了。”他眉眼弯弯。

宜才人噗嗤一笑,嗔怪道:“今日介儿的嘴是抹了蜜么?”

“孩儿可是发自内心的。”赵元介认真的说,“您走后,旁人做的东西,孩儿吃不惯。”

刚说出口他就愣住了,面对娘亲茫然的神情,后悔和害怕排山倒海的向他涌来。

怎么一不留神就说出口了呢?

他懊恼的揉了揉太阳穴,正绞尽脑汁的想该如何解释,头顶却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拍了拍。

他猛得抬头,娘亲温婉的笑着,又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肉食。

“介儿别怕,娘亲不会离开你的。”

赵元介眼眶通红,他抬起手胡乱的擦了擦,又狼吞虎咽的扒了几口。

“真好吃。”他哽咽道。

心脏装满了沉甸甸的快乐,他忽然感受到了一阵悲哀。

这悲哀突如其来,又无迹可寻。他不由得想到这身体里的另一个人。

你也不快乐么?

他出神的想。

回明粹宫的路上,乐环一路上笑盈盈的,等回了宫,宫门一关,她憋了一肚子的话才倒豆子般倒了出来。

“殿下瞒的可真紧,连奴婢都被殿下骗过去了。”乐环嗔怪道。

“要不然怎么骗得了三哥呢。”殷子时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

乐环又好奇的问:“殿下那画是从何而来,奴婢怎么没见过?”

秋月端起茶壶给殷子时倒了杯热茶,没有说话,眼神同样透着好奇。

殷子时哈哈一笑:“我在父皇面前不是说过了么?”

乐环激动起来:“当真是仙家送与皇上的?”

殷子时饮了一口茶水,好笑的看着她:“自然是真的。”

乐环和秋月的眼神立刻就敬畏起来。

殷子时心里笑得不行,神态却高深莫测。

真好骗呐。

他摸了摸茶杯,神情严肃,难得的表现出身为皇子的威严。

气氛渐渐冷凝,乐环和秋月都紧张起来。

“糕点的秘方,我只交与你们看过,我想,你们得给我一个解释。”

殷子时道。

乐环和秋月扑通一声跪下,乐环还未开口,秋月就先发制人道:“环姐姐,殿下对你不薄,你竟如此害他!”

乐环懵了一瞬,立刻说:“秋月你血口喷人!我没做过这等肮脏的事,我问心无愧。倒是你,急急忙忙往我身上泼脏水,才是做贼心虚吧!”

秋月掩面而泣:“环姐姐,若不是我看见你偷偷记下了秘方,我也不愿信的。”

乐环被气乐了:“我怎么不知道我记下了秘方?你空口白牙,只凭一张嘴就想把白的说成黑的?”

殷子时觉得有趣,仍绷着脸点了点头问:“秋月,你可有证据?”

乐环心想自己没做过背叛殿下的事,底气很足,丝毫不惧得瞪着秋月。

秋月柔柔弱弱的擦了眼泪,从袖口里拿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纸,双手举过头顶呈给殷子时。

殷子时接过来一打开,首先就被开头那三皇子殿下吸引,再看下去就都是秘方的内容,只在最后加了个深得信任,无暴露。

殷子时冷哼一声,压抑着怒火将那张纸往地上一扔。

纸飘到了乐环面前。

乐环拿起来一看,纸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可她敢拿性命起誓,她从没给三皇子写过信。

这是赤()裸裸的栽赃!

“殿下!奴婢没有写过。”乐环伏下()身子磕头,“奴婢是被栽赃陷害的!”

“够了!”殷子时怒呵道,“证据确凿,来人,把乐环关进柴房,听候发落。”

乐环浑身一震,整个人僵住,不敢抬头去看主子那震怒的脸,她闭了闭眼,有眼泪顺着她的下巴滴到地上。

她知道说什么都无用了。

乐环顺从的被带下去。

秋月这才敢去看殷子时的神情,只是他面无表情,她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仍忐忑不安着。

“秋月。”殷子时出声。

“奴婢在。”秋月恭敬的应。

“乐环她做下此等欺上瞒下之事自然是罪该万死,而你知情不报同样脱不了干系。”殷子时手指不紧不慢地点着桌面,话音一停手指也跟着停下。

秋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慌忙解释道:“奴婢不如乐环姐姐资历深,本想再观察一阵儿再……”

“还在狡辩!”殷子时呵道。

“来人!将秋月压下去,杖毙。”

秋月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随从进来押她,她拼命反抗仍是被压得死死。

她从求饶到辱骂到最后的心如死灰,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看着她无力的被拖出去,殷子时喝下了她倒的最后一口茶。

还是杖毙要省事些。

死了这么个人,赵元介不会怪他吧。

殷子时走神的想。

谅他也不敢。

他站起身,抚了抚衣袍的褶皱,带上两个随从一同去柴房接乐环。

乐环坐在柴火堆上,正抱着双膝怔怔的流眼泪。

殷子时命人打开门,她听到声响仍然发着呆,头也没抬。

“柴房住上瘾了么?”殷子时开玩笑似的问她。

乐环猛的回头,站起身,愣愣地喊了一句:“殿下……”

“走吧,我知道不是你,我只是骗骗秋月,并非是不信你。”殷子时解释道,又向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乐环胡乱的擦着眼泪,匆忙走过去:“是奴婢不小心,叫她抓了把柄。”

殷子时欣慰道:“知道就好。你要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才能在这宫里,全须全尾的活着。”

乐环跟在他后面,闷声闷气的答:“奴婢明白。”

殷子时知道她一时之间还缓不过来,也就没有再说话。

回到内室,殷子时让她回去休息,她点了点头,转过身要走,忽然回头问:“殿下,秋月呢?”

“杖毙了。”殷子时轻描淡写道。

乐环怔了怔,轻轻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