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我的心在此之前,已经给了旁人。

当年蒙稳做贼心虚,施毒计杀死兄长与嫂嫂之后,一把火烧了蒙固的寝宫,与先王先后有关的一切旧物,都在那场火焰里焚烧殆尽。

父亲与母亲,这两个本该代表温暖与呵护的词语,长久以来对于蒙九隆来说,只是两座冰冷的墓碑。

即使他对父母没有记忆,但是一个孤儿对亲情的执念,对父母的思念,也绝不可能就这样在风里消散。

他曾极度渴望知道父母的样子,但是无论在记忆深处如何搜寻,也丝毫寻觅不到半缕父母的身影,父母双亡的时候,他实在太小了。

当听到杨信义告诉他,这些东西都是真的,真的都是来自他亲生父母的遗物。

蒙九隆无声地告诉自己,眼前这些东西,就是他藏在心底,苦苦思念了二十多年的爹娘亲手摸过的啊。

蒙九隆颤抖伸出手去,缓慢地抚摸着父亲的字迹,母亲的手镯,他觉得自己这一刻好像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握住了父亲有力的手,和母亲的温暖的手。

一滴泪落在了蒙九隆的手上,那泪珠是温热的。

蒙九隆这才注意到身边这位桑妮姑娘,她对着他垂泪,眼里满是疼惜和怜悯。

蒙九隆蹙眉了,他立刻想要叫来仆人,带这位小姐下去休息。那桑妮的泪却像散落的珠子一样,从漂亮的眼睛里接连不断的涌出来,甚至有一滴泪落在了婚书上,已经泛黄的宣纸吸了泪水,晕出一团印记,像是绽开了一朵小小的黄色花朵。

蒙九隆发现父亲的遗物被污损,心急如焚,顾不上别的,连忙提起来袖子的一角去小心的擦拭,这时候,他才忽然发现,那是一封订婚书!

那是父母写给自己的订婚书,而身边这位哭泣着的年轻姑娘,正是是父母亲自为他选定的妻子,是父母送给他一生的礼物。

大祭司现在将这份婚书送到他的面前,用意不言而喻。

蒙九隆的手停住了,他像被闪电击中一样,难以抑止地轻颤了一下。

大祭司见蒙九隆神情凄楚,轻叹一声道:“天南王自幼失怙,想必初见父母遗物,心绪难平。”

蒙九隆抬头,勉强维持住笑容对大祭司桑承望道:“还请大祭司和圣女先随老师去休息,本王晚间会为大祭司设宴接风。”

桑妮并不想走,但是也知道这时候要给蒙九隆时间独处,她体贴地轻声道:“方才在外间,我已经见过那位妹妹了,是个至纯可爱的姑娘。晚间设宴请大王将她也带上,桑妮一定会同她好好相处的。大王喜欢的人,便是桑妮喜欢的人。”

蒙九隆身子一颤,他努力微笑道:“多谢。”

原来大祭司当日看到桑妮送来的婚书后,明白了女儿的意思,立刻派人对蒙九隆身边的人和事先行打探过,也告诉了桑妮,蒙九隆身边已经有女伴在侧,希望她能收起痴情。

桑妮不为所动:“他身为一国之主,自然会有许多夫人,即使是爹爹,除了娘亲不也是有许多美人相陪。”

“我与他既有婚约,做了他的妻子后,自然会为他打理后宫,他疼惜的人,我也会一样疼惜的。”

大祭司爱女心切,他既拦不住女儿对蒙九隆心有所属,也觉得女儿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凡贵族男子,像蒙九隆这般年纪的,不仅有许多美人在侧,还有许多子女环绕。

算起来蒙九隆如今只有一个美人,尚无庶子女,已经算是十分自律克制之人。

大祭司同夫人商议之后决定,既然女儿中意他,又早有婚约在前,不失为一个良配。

于是蒙九隆起事之后,祖神谷的力量毫不犹豫地支持了他。

杨信义带着大祭司告退了,安置了他们之后,他又立刻回来找到了蒙九隆。

蒙九隆在自小将自己带大的杨信义面前并没有伪装,他呆呆地坐在那里,面前放着父母的三件遗物,这一刻,他像个无助的孩子。

“老师,我该怎么办?”

杨信义走过去,双手按住了这个年轻学生的肩膀,“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该怎么办。”

“先王先后没有看错人,大祭司是个正直之人,圣女也确实是一位好姑娘。”

“眼下的情势,该如何选择才是对的,老师知道你心里早有定论。”

“你爹娘在地下看着你,他们若是活着,见到你是个如此睿智的君主,一定很高兴。”

“老师,我……”蒙九隆痛苦得垂下头。

只是,我的心在此之前,已经给了旁人。

“我都知道,孩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杨信义用力按了按蒙九隆瘦削的肩膀,“没关系的,你依然还可以像以前那样每日陪伴着胡姑娘,除了不能给她王后的名位,你什么都能给她。”

“老师,她根本不要王后的名位。”

蒙九隆无助至极,没人能懂,但是他心里明白,胡晓光要得不是名分,可是如果连名分也给不了她,那么他也就失去了站在她身边的资格。

“那更好了。”杨信义听闻胡晓光不争份位,不由喜形于色,“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蒙九隆无力解释,他抬起黯淡的眼睛看着虚空,“老师,我想自己待会儿。”

他一个人坐着冥想,时间很快过去,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

这种感觉仿佛孤零零地坐在天平中间,一边是自己的今生挚爱,一边是父亲留下的天下,母亲选中的未婚妻,教导自己多年的师长,和默默保护自己的恩人。

孰轻孰重!

无论选择哪一边都是对的,无论选择哪一边也都是错的,蒙九隆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石块压住半截身子的虫子,只能痛苦的挣扎扭动,却无力挣脱。

“老师知道你心里早有定论。”

“你爹娘在地下看着你……”

杨信义的话像是魔咒,在蒙九隆脑海中一遍遍回荡着。

他最终提起了毛笔,把左胸膛紧紧地抵在桌子的边缘,想要借此缓解心口的疼痛,他含着眼泪,一笔一画慢慢地在那婚书上,在桑妮的名字前面,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一副枷锁,为了不让底下的爹娘失望,为了扛起家国的责任,为了报答那些给过他恩义的旧人,蒙九隆心甘情愿戴上了这副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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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光回到武朝驻军营地的时候,有些郁郁寡欢。

“你知道吗?蒙九隆很快要娶老婆了,可他看起来很伤心。”

石昊一直在等她吃午餐,他轻声道:“你看起来也很伤心。”

胡晓光无言地点头。

石昊踟蹰了一下,还是问道:“难道他没对你说什么吗?”

昨夜他与蒙九隆相见,最后临别时的那番告诫,石昊以为今天蒙九隆应该会对胡晓光表明心迹的,他坐立不安一个上午,可是胡晓光最终失魂落魄的回来了,她这副难过的样子,让他很心疼。

“他说了好长好长一个故事。”故事过于曲折,胡晓光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故事?”石昊轻轻地皱了眉头,“枉你为他筹谋这么多,他口口声声说对你一见钟情,现在一言不合他就要娶别人。如今你主动去找他,他不仅没有给你解释,还跟你说故事!”

石昊说到最后怒不可遏,一拍桌子道:“他怎么能这样对你,我去找他讨个说法。”

刘立站在帐篷外听了半天,真是一口老血上涌,被王爷气死了,这时正好有厨子送了一道糖醋酥鱼来,刘立帮他掀起帘子,跟着一起走进来。

他似笑非笑道:“王爷,这道糖醋酥鱼可是咱们军中厨子的拿手好菜,小胡侍卫可喜欢吃了。王爷您赶紧去找天南王讨要说法,等天南王给您个说法,迎娶胡侍卫的时候,你正好可以把这个厨子送给她,这样她什么时候想吃,都能吃到了。”

正欲暴走的石昊听了这些话,脚步一顿,立刻泄气了,刘立见他领悟过来了,笑嘻嘻道:“王爷若是不想去了,不如坐下来吃鱼。”

石昊讪讪地坐了下来:“吃鱼,吃鱼。”

胡晓光对鱼也兴趣欠缺,“不吃。”

“还在生那个混蛋的气?”

胡晓光反手抵着下巴,“不是,我根本不生气,你别这样说他,你根本不懂他,我虽然也不懂,但是多少能理解他一点。”

“人这辈子总要有个来处,也要有个归处,说直白点就是得有个家,蒙九隆从小父母双亡,这两个人应该是世界上最疼爱他的人,可惜他都毫无印象,那他混蛋叔父显然也没给他一个像样的家,你说说他在这天地之间孤零零的长大的感觉该有多么痛苦。所以他的父母虽然死了却永远活在他心里,那是他心灵的慰藉,谁也不能取代他父母在他心里的地位。”

“所以他现在选择遵从父母的遗愿,娶父母为他选定的女孩子,这种感觉像不像是隔了几十年在跟父母对话。”

胡晓光默默地想,就像我现在,虽然我也见不到爸妈,但是我知道在时空上,我们是同步活着的,我们都要好好的。

失去至亲之人的痛楚,石昊何尝不知,他轻叹一声,不忍地安慰道:“不要怪他,他心里真正中意的人,始终是你。”

胡晓光皱着眉头更纠结了:“你可千万别这样说,你这样一说我更替他难受了。好歹相识一场,我本来觉得,虽然我和他没有缘分,但他也算是报了父母之仇,成了这片地方的老大,肯定可以慢慢找到另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他虽然长这么大没有体会过家的温暖,但是他可以亲手营造一个幸福的小家,前半生欠缺的,后半辈子都可以补偿,失去的一切最终都将圆满起来。但是如今这个情况,突然冒出来一个婚约,然后就要娶一个不认识的妹子。他这样正直儒雅的人,即使对那妹纸没有感情,为了让他父母在地下安息,也一定会逼着自己就这样凑合过下去了,等于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个铁笼子,钻进去永远出不来,你想想他这后半辈子的日子,不觉得他太惨了吗。我怎么可能还怪他,我对他说句重话都觉得是苛责他了。”

胡晓光说着说着就鼻子发酸,一双莹亮的大眼睛里噙着泪,她这样在太平盛世里顺风顺水长大的女孩子,一生中并没有真的经历过什么坎坷。

学习和工作中也许会有些时候特别累,但是那种累是身体上的,不是心灵上的,所以她其实性格单纯又善良。

听到这种绝望的事情,她是真心实意的为蒙九隆难过,可这是个无解的困局,如果连蒙九隆那样的俊杰都解不开,那么她也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石昊一边听着胡晓光说话,一边细致地替她挑出鱼刺,把装满鱼肉的盘子推给胡晓光,仿佛为她做些小事,可以让他安心似的。

等胡晓光说完了,石昊才缓缓道:“其实你现在拒绝了他,对他来说反而是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