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为什么正在干事业的年纪,这两个大好青年不努力追求进步,却只想谈恋爱呢?
胡晓光坐在床上,揪着被子十分想不通。她觉得一个人的脑子,容量总是有限的。这方面想得多,那方面就想得少了,如果脑子里整天想着谈恋爱,卿卿我我之类的,怎么可能有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考虑工作呢?
石昊很好,蒙九隆也很好,但是为什么他们不能先把精力放在最重要的事情上,然后再谈其他呢?
胡晓光觉得自己八成是一台老式串行计算机,一次只能处理一个任务,而这两个男子都是人中龙凤,天选之子,运行内存比较大,所以可以并行处理许多程序。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跟胡爸爸的性格非常类似,甭管事情整明白没,她总是能给自己劝好,胡妈妈曾经无奈地评价过这爷俩,说您二位什么时候都不会自杀的,太能想得开了。
在进行了一番胡乱地妄自菲薄之后,胡晓光成功说服了自己,决定睡觉,明天再跟蒙九隆好好谈谈石昊的事情。
胡晓光不懂,其实在男人心里,追求事业和拥有爱情并不矛盾,这两件事情的重要性没有先后顺序,完全可以同时进行。
二十多岁的男人,大多一无所有,没钱没车没房,但是此时男人的求偶欲望却是一生中最强烈的时刻,因为他们正处在荷尔蒙的顶峰。而对爱情的追逐,不仅源于体内雄激素的影响,也来自于男人内心深处对自我价值获得承认的渴求。毫无疑问,拥有所爱之女子的青睐可以让男人的虚荣心获得极大的自我肯定。
像石昊和蒙九隆这样优秀且自律的男人,在任何事上都是不遑多让的,如果他们中意的女子没有出现,那事情是另外一种情形,但是命定的那个人已经既然出现了,没有男人愿意做选择题,他们要的是两全其美。
如果此刻石昊知道胡晓光心中的疑惑,一定会告诉她,这就是你平日里常常告诉我的,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只不过我这两手是爱情和事业。
第二天清晨,蒙九隆同胡晓光一起吃早膳。
这几日南昭国天气都极好,阳光温暖,微风拂面,蒙九隆看了胡晓光一眼又一眼,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他有些羞怯,不知该如何打破沉默。
胡晓光怀着心事,也是默默吃饭不说话,只有窗外的喜鹊却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推开空碗,胡晓光终于道:“昨天我让布鹏同我一起吃午饭,他不肯,他说你会生气,说你们南昭国的男子,只要事关心上之人,都是寸步不让的。”
蒙九隆探究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那是自然。”
“但是石昊让步了,也退步了。”胡晓光抬头看向蒙九隆,“你知道他喜欢我的对吧,当然我知道你也喜欢我。首先我表个态,被你喜欢和被石昊喜欢一样,都我觉得很荣幸,你们俩都是很优秀的男人。”
“所以,你心里喜欢的人,是他还是……”
“我都不喜欢,我心里没人,谢谢关心。”
胡晓光长出了一口气,理了理思绪继续道:“不管怎么说,我猜你并不想让我留在他身边,上次你去京城看我的时候,是很想带我走的,但是你在南昭的日子过得也不太平,你怕对我不利,只好把我留在他那里。可是对石昊来说,他并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他再不堪也是手握实权的亲王,他喜欢我,即使我要走,他也完全可以强行把我扣下,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反而派人护送我来南昭国,只因为我想来找你。”
胡晓光看着蒙九隆:“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蒙九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艰难地问道:“为什么?”
胡晓光道:“因为他说,爱我便要敬重我。”
胡晓光心里默默地想,石昊本不想来南昭国,本不想管这些闲事的,因为敬重我,顾念我的情绪,想要帮我完成心愿,还了蒙九隆的人情,所以他才来了。如果蒙九隆也能配合我的计划,那么无论对大武,对南昭,对两国百姓,还是对我的任务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蒙九隆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显出羞愧的神色:“昨天晚上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做,请你原谅我的轻浮。”
胡晓光听了这话,瞪着眼睛看着蒙九隆,心想自己只不过是为接下来的话做个铺垫,而这家伙恐怕是误会了,她挥挥手:“那件事啊,我早忘了,你也忘了吧。”
真是的,要是真说起来,石昊这方面的操守实在比蒙九隆差多了,我还不是无奈地原谅了他。
蒙九隆却道:“我不敢忘记,也不舍得忘记。”
妈呀,又来了,老式初代计算机胡晓光运行程序又被打断了,她酝酿情绪重新启动了一下,换了另外一个进程,道:“我听说你父王母后都是很有能力的人,很受百姓的爱戴。”
听她提起蒙稳,蒙九隆眼睛先是一亮,而后迅速黯淡,“如果我父王没有英年早逝的话,可能父神和母神创世时走的土地,如今已经又是一家了。”
胡晓光道:“卿卿楼里我的画像,把我画的很好看,是出自你的手笔吗?”
蒙九隆微笑了一下:‘思念成疾,随手涂鸦聊解相思罢了,不及你风华之万一。”
胡晓光道:“我看到你在画上盖了私人印章,雅号是继志,我猜是继承父辈遗志的意思吧。”
蒙九隆叹息道:“你果然知我心,可惜,我也不足我父王之万一。若是我父王还活着,如今这样的局面,他定然是能够惩治逆贼、收拾山河、抵御武朝的。”
胡晓光就等这句话,她立刻坐直了身子,认真道:“眼前有个机会,如果你愿意把握,你也可以惩治逆贼、收拾山河,还可以把你父王没做成的事情完成,实现他的心愿,你愿意试试吗?”
蒙九隆一怔:“你,这是何意?”
胡晓光道:“你知道为什么石昊囤兵在边境,却迟迟没有动作吗?”
不等蒙九隆回答,她补充道:“并不是因为不认识路,你见过那张地图的,现在他手里还有更详细的。当然地图只有少数将领能看到,肯定比不上有当地向导带路,但是你也该明白,不是这个原因挡了他的脚步。”
蒙九隆不说话,静静地看着胡晓光,在弄不清楚对方是何意之前,不做任何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
他忽然觉得这姑娘很陌生,不只是他心里所想那种娇憨鲜灵的美人,她身上还有更多的东西,是他不曾见过的。
“你们南方这五个国家,紧挨着北方的中原地区,就像是一个庞然怪兽脚下的五个蛋,这怪兽一脚就可以踏碎这些蛋,怪兽过去没有这样做,是因为山川阻隔,地形天险保护了你们,外面的军队进不来,而现在已经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蒙九隆轻笑:“你说得不错,但是石昊带兵进来了又能如何,即便是他占了这片地方,也是守不住的。他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们这里同中原民风殊异,难以归化,这么大片地方,你们的朝廷要派多少兵马才能长年累月的镇守,要花多少钱粮来养这些兵马,我不信武朝的皇帝糊涂到这个份上,要做这等赔本的买卖。”
“退一万步说,即使武朝财大气粗,愿意为我们这些覆卵之国花这些银钱。皇帝难道不会想一想,这么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最适合将领拥兵自重,这就是养虎为患啊!”
“所以这一仗,除了给秦王的功绩簿子上再添一笔无谓的功勋,让他的太子弟弟对他更多一点功高盖主的嫉恨以外,我实在想不到对他有什么好处可言。我要是他,我当初根本不会答应领兵南征!”
胡晓光发自内心地对蒙九隆竖了一下大拇指:“你说得很对,很有大局观。石昊确实不想来,是我让他来的,具体的原因我不能跟你说,我确实有私心,但是我的私心里也有为你的考虑。”
顿了顿,胡晓光道:“但是你想过吗,天底下不是只有黑猫和白猫,除了你把他打回家去哭着找爸爸,和他把你们的五昭国变成五昭郡之外,还有第三种情况。”
“第三种情况?”
“没错,那就是奉武朝为宗主国,成为大武朝的藩国。”
“绝无可能,那与亡国何异!”蒙九隆拂袖而立,语气中带了怒气!
胡晓光并没有生气,她反而觉得眼前这个人,即使落了劣势,仍然气韵高华,容颜俊雅。
“坐下来,别生气,生气老得快。”
她拽了拽蒙九隆的袖子继续道:“你不愿意没关系,你们这里有五个昭国,石昊可以派使者挨个儿找他们谈,总有人会愿意的,然后石昊可以带大军进来,帮助愿意的那一个扫平其他四国,扶持新王上位,本来有了地图之后这便不太难,有人里应外合就更容易了。到时候新王向武朝呈上国书请封藩国,册立藩王,然后年年朝贺进贡,你好我好大家好,多么合家欢大团圆的结局。”
她忽然想起在邸报上看过五昭国的贺喜武朝春节的礼单,补充道:“据我所知,你们五昭国如今一样要朝贡,除了没有册封之外,其实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区别。”
“可起码,现在我们是独立的国家!”蒙九隆睫毛轻颤,眼角处也微微发红,他毕竟贵为一国王储,听到这些话很难没有反感的情绪,即使这话是从他最爱的女子口中说出来,也一样。
“士可杀不可辱。你喜爱中原文化,想必听到我说这些,现在心里是这种想法吧。我懂你的气节,但是你觉得别的国主会怎么想呢?在亡国掉脑袋,和一统五昭国在你们的创世史诗上留下名字,同时还能享受荣华富贵做武朝藩国君主之间,他们会做何选择?”
蒙九隆的脸色发白,他一向气质儒雅,待人接物脸上始终有笑意,那既是源于他对儒家文化的喜爱,也是一个无父无母孤儿的保护色。但是此刻,他身上那种特别的气场消失了,唇角那抹温和的笑容也不见了。
胡晓光有些不忍了,她轻声道:“别难过,中原人除了这句“士可杀不可辱之外”,还有一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蒙九隆沉声道:“石昊已经派人去联络其他各国了吗?所以你是他的说客,舍得让你来,他对我还真是慷慨。”
胡晓光摇头:“并没有,只有我一个人来找你了。说实在的,我是没有脑子,也不懂什么帝王谋略,但是我这样鼠目寸光的升斗小民都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做藩国政府首脑的,你太有能耐了,坐在这个位置的人越草包越好,所以你并不是武朝最好的选择,这一点石昊当然也知道。”
胡晓光看着蒙九隆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隆哥,你正直善良,你是对我而言最好的选择,也是对这里的百姓而言最好的选择,所以我才来找你。希望你能顺应时势,做出明智的选择。”
蒙九隆努力维持着微笑,即便那笑容已如冰封一般僵硬,聪明如他,清楚地知道胡晓光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虽然此刻胡晓光说请他做选择,但蒙九隆知道,那不过是她在维持他的体面而已,这种情况下,他并没有第二种选择。他的眼神有点游离,恍惚着道:“你再说说吧。”
“说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我现在就想听你说话。”
蒙九隆显然在极力按捺着情绪,然而没有成功,他往日清明的目光被一片雾气茫茫的朦胧代替,眉眼之中已经泄露了太多的颓疲。
胡晓光看向蒙九隆,穿透这种朦胧读懂了他此刻的内心,那是人在面临重大抉择之时的恐惧和紧张,因为你明确的知道将要面对的问题很难,知道问题的两边都意味着失去许多和得到许多,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够不够强大,强大到能够承担所有的变故。
“好吧,我就当一回知心大姐姐吧。”胡晓光抱着个小凳子坐在了他腿边。
“你看看啊,事情是这样的,只要和石昊联手,你就可以统一这个国家,然后脱了鞋子狠狠打你那个狼心狗肺叔父的脸,把袜子脱下来塞他嘴里,熏死他!”
蒙九隆无奈地纠正:“我脚不臭。”
“好吧,了解。”胡晓光做出个“我真得相信”的表情,继续絮叨:“你接受大武皇帝的册封之后,作为藩属国就可以得到大武的保护。你们这块地方,往北有大武这样一只苏醒的雄狮,往南有南越诸国像野猴子一样三不五时来骚扰,明明是很富饶的一片土地,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富庶。”
“大武太近,神明太远。你别看大武现在刚建国不久,只要这只怪兽缓过劲儿了,肯定会收拾脚边上这几颗蛋。与其到时候生灵涂炭,不如你现在借力打力,不仅能将南昭发扬光大,还可以统一五昭国,实现你父亲生前的理想。”
蒙九隆听到这里苦笑了一声:“就算我臣服,当了藩王,也不能保证大武将来不攻打我们。”
胡晓光道:“就眼下来情形来看,起码几十年内不会,一来是你如你之前所说,大武占了这块地方也得不偿失。二来,同五昭国相比,南越各国更加棘手,大武需要一个统一集权的五昭国,作为同南越各国之间的缓冲地带。至于以后的事情谁能说清楚,说不定过个几十年,几百年,你们国势强大了,能从南往北统一了大武也不一定呢。”
蒙九隆摇头:“你读过史书吗,历史上每次统一都是从北往南,北伐往往不成功。”
胡晓光想了想,一笑道:“还真是这样,历史上多次实现中央集权都是从北往南。可这个论题说起来就大了,受到政治经济地理文化诸多因素影响,要是有机会的话,我觉得我老爸一定会很愿意跟你探讨一下这个问题。记得我老爸总是说,历史有一般性的普遍规律也有特殊性的个别现象,所以你该知道曾有一位朱姓的乞丐皇帝北伐成功过吧。既然会有一次例外,那么历史或许会为你再例外一次呢?”
蒙九隆的目光穿过窗子,落在庭院里几株摇曳动人的美人蕉上,那艳丽的花朵像燃烧的火焰,这种植物在很多地方都有,中原也有,但只有在南昭国温暖的气候下,她才可以四季都如此恣意盛放。
这片美丽的土地,于蒙九隆而言不仅是成长的地方,更是父母埋骨的地方,如果在自己的手中成了武朝的藩国……
他不敢往下想了,整颗心脏像被人塞进了磨豆浆的石磨里,一圈圈转着,挤压撕扯寸寸成灰。
“你说我是不是罪人。”他这句话说得很平淡,胡晓光却知道,他心里定然疾风暴雨。
“千万不要这样想,你今天做出明智的选择,就可以让两国之间和平上百年,千千万万百姓因为你而安居乐业,但如果你不肯这么做,让你叔父那样的小人钻了空子,那南昭国的百姓就要继续过暗无天日的生活了。我觉得你父亲既然深受百姓爱戴,他必然是个仁慈的君主,他一定会觉得你做得很对,他也会支持你的。”
“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单纯的黑与白,还有灰色和许多其他颜色。在很多时候,我们做出的选择,只不过是基于当时的情形,做出趋利避害的判断。站在现在南昭国的角度来说,你让一个独立的小国,成了大武的附属国,是错的。但是几十年之后,武朝国力强盛之时,南昭国可能连做藩国的机会都没有了,直接亡国灭种,那时候再看是不是还不如今天做藩国呢。”
胡晓光谆谆善诱,耐心地安抚蒙九隆惶然的情绪。
胡晓光心想,重点是几百年以后,我们真的是一国的,汉民族的向心力和同化力太强大了,顺应这种力量,就是顺应历史的潮流。
蒙九隆问:“这些话是他教你的?”
“不是,就是我自己一点不成熟的看法,我知道很幼稚,肯定比不上你们这些天生的政治家有真知灼见。”
“不,你今天让我惊讶,你是个优秀的说客。”
“并没有,只不过占了一点点被你喜欢的便利,所以你肯听我说罢了。”
“他有什么条件吗?”蒙九隆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条件?”胡晓光反问了一句:“没有啊,这件事本身就双赢,还要什么别的条件?”
“那么,我有。”蒙九隆盯着胡晓光一字一句道:“我的条件就是,他必须放弃你,你必须属于我。”
蒙九隆从小就很好看,走到哪里都不缺爱慕的目光,成年之后更是如此,对他而言爱情唾手可得,身边的每一朵怒放的花朵他都可以随意采摘,但是他从没摘过,因为没人让他有过那种动心的感觉,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坚持些什么。
这一刻他很迷茫,不确定怎么做才是对的,但是,他确定想要眼前这一朵美丽的花。
胡晓光刚刚找到一点政治处主任的感觉,听了这一句无奈地揉了揉眉心,难不成这世界上就你们两个男人了吗?老子必须二选一吗?
“石昊没有提任何条件,你又何苦非要让我两难呢?”
“可你总要同一个男子共度一生。”
胡晓光道:“话是没错,但是我未必非要在这样的情形下做选择啊,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再等等呢?”
蒙九隆不肯说话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心乱如麻,他听到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叫嚣着:石昊让步了,石昊没有提任何条件,我承认他是君子,但是我做了一辈子君子,就这一次,我想做个小人,行不行?!
胡晓光思忖了很久,为了避免刺激到蒙九隆现在脆弱的情绪,导致功亏一篑,尽量委婉地说道:“我个人认为幸福的爱情是你爱上一个人,然后爱上了全世界;不幸的爱情是你为了一个人,放弃了全世界。我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是我觉得对的感情,应该是纯幸福的。你看现在如果我们俩在一起了,石昊不会愿意出兵帮你,大怒之下可能还会坑你,两面夹击之下,你最终既保不住我,也保不住你父皇留下的江山。这样的话,假如我爱上了你,看到你因为我受苦,因为我而失去了一切,对我来说是不是也是一种折磨呢。所以我很庆幸,我既没有爱他,也没有爱你。”
蒙九隆听了胡晓光的话,胸膛微微起伏,沉默了许久之后起身,英俊的脸上浮现出这一生少见的迷茫表情。
他说:“我得再想想。”
胡晓光本能地追着着他走了几步,停下来没有再跟去,她觉得也许蒙九隆需要一点自己的空间好好消化一下这件事,这确实不是个容易做的决定。
胡晓光在屋里转了几圈,一时间无事可做,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离开武朝很久了,这个时代又没法子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之类,说起来和石昊几乎就等于失联了,也不知道蒙九隆有没有派人联络他,于是决定去找七个小矮人。
薛存超几个人虽然知道胡晓光是女子,且跟王爷关系不太一般,但是因为路上她一直穿男装风尘仆仆,脸上也涂抹碳水弄得黑乎乎的,所以并没有觉得她多么漂亮,还私下里对王爷的眼光表示过质疑。
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如今她带着侍女,穿着华美的宫装一露脸,这几个大老爷们都脸红了,大约是男人看到漂亮的异性本能的害羞吧。几个人顿时明白了王爷为什么一定要求已经成家立业的侍卫随行,还坚决不要有半点英俊潇洒的。这么漂亮的相好,搁谁,谁也不放心啊!
胡晓光让薛存超他们先回去,告诉石昊自己一切都好,让他不要担心,其余的事情之后会跟他联系,请他务必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等自己这里谈妥了再说。
薛存超点了点头,嗫嚅道:“你一个人留下真的没事吗?我看那个王子似乎……”似乎想跟王爷抢女人的样子?
胡晓光知道他想说什么,无奈地说:“没事的,蒙王子是个端方君子,不然王爷也不敢让我来找他啊?”
薛存超想了想,倒也是,于是几个人返回大营去找报信了。
胡晓光出来之后本想再去找蒙九隆谈谈,又觉得不能逼他太紧了,反而适得其反,跟随的两名侍女看出了她在踟蹰,于是道:“小姐可以出去随便转转呀。”
“可以吗?不会不妥吗,需要带个纱帽挡脸之类或者说需要换个衣服吗?”
侍女们笑着摇头:“不用的。我们这里没有武朝那些规矩。”
另一个侍女道:“漂亮姑娘当然应该走在太阳底下,让父神和母神看到你美丽的容颜。”
“好吧,”胡晓光也高兴起来,“那我们就一起出去晒晒脸。”
她在城里随处走了走,这里和南昭国其他地方一样的美丽,蓝天白云,处处鲜花盛开,而她比花更美,漂亮得简直像一道光,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有小孩子蹦蹦跳跳跟着她,有胆大的小伙子们冲她吹起暧昧的口哨,把路边最美的话摘下来抛向她。
身边的侍女一一接过那些花朵,笑着对大家道:“别乱摘花了,这可是王子殿下的花儿。”
这句话的意思并不难理解,人们顿时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位过分美丽的姑娘是属于仁慈的王子殿下的,果然般配,郎才女貌,于是不再抛花朵过来,近处的人们朝着她笑,远处的人们朝着她招手。
胡晓光笑了笑,并没有解释,这种情形下着实不必解释,反正蒙九隆将来会有一位美丽的王妃,人们不会记得谁是谁,虽然自己是个冒牌的,但这一刻他们对于蒙九隆的爱戴是真实的。
偏偏仍有一个男子,捧着一大束花朵挤了过来,年老的侍女有些不悦了,挥手叫来羽仪卫打算教训一下这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胡晓光却惊喜地叫了起来:“刘立!你怎么会在这里!”
羽仪卫长问:“这位是?”
胡晓光简单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兄弟。”
在中原的地方,“兄弟”这个词的含义很多,在南昭国却指的是“弟弟”,于是侍女们和羽仪卫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未来王妃的弟弟,不再阻拦他们谈话。
刘立笑嘻嘻地问:“你好吗?过得还顺心吧。”
他说完打量了胡晓光几眼,心里暗暗地想,这明明是个好看的姑娘家家,我怎么眼这么瞎,这么久了,都认为他是个少年郎呢,要不是王爷告诉我实情,我这瞎眼病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好。
胡晓光觉得他可能想问自己一些事情,点头道:“基本上都挺好的。你刚到吗?石昊让你来的吗,他好不好?”
刘立不方便直呼王爷名讳,笼统答道:“前面都对。不过你自从来了南昭国便没消息了,他心里惦记着,哪能好得了?”
刘立其实是委婉地告诉胡晓光,王爷十分想你,就快犯相思病了。
胡晓光听懂他话里有话,却没往儿女情长上想,她觉得石昊一定想知道自己这里进行到哪一步了,毕竟三十万大军都在等自己的消息才能决定下一步的动作,想必石昊等得焦灼不已,于是便道:“走,我们回去再好好聊一聊。”此处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
胡晓光带着刘立打算回蒙九隆的行宫,没走几步,忽然城市西南方向有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离得远了听不甚分明,但是动静挺大的样子,因为惊起了许多飞鸟。
胡晓光看向身边的仆从,侍女们和卫士们一脸茫然,羽仪卫长没等她开口询问便道:“属下不知道是何事?”
一个侍女道:“那里好像是军营驻扎所在,王子白日都在那边处理政务。”
胡晓光奇怪了起来,如果是政务军务中心所在,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动静呢。
刘立道:“要不然去看看,这座城是蒙王子的治下,太平鼎盛,我觉得不会有危险。”
胡晓光对羽仪卫长道:“要是不让你们为难的话,我能去看看吗?”
羽仪卫长只是奉命保护胡晓光,但是王子殿下并没有说要限制她去哪里,况且方才刘立一番话里其实也是对王子殿下的赞赏,听着就让人骄傲,羽仪卫长深以为然,看向刘立的面色和善了许多,“这位兄弟所言不虚,小姐想去自然能去。”
胡晓光对刘立会心一笑,这个人似乎有魔力,他总能迅速的融入人群,让身边的人感到亲切,不知不觉中把敌意化为友谊。
于是一行人朝着城市西边走去。
刘立边走边看着四处风情道:“这真是个好地方,怪不得王柏说精细地方的精细活儿就得你这精细的人来做,我们都得等着你。”
胡晓光微笑:“这么美的地方,来了就舍不得走吧。幸亏南昭还有他这样善良正直的王子,肯定会一直美好下去的。”
刘立也笑:“蒙王子自然是人中龙凤,不过你舍不得走的话,这可不太妙。”
他是个话篓子,一路东拉西扯的跟胡晓光说着闲话,忽然脸色古怪了起来,羽仪卫长的脸色也变了。
他们二人都是练武之人,自然是比常人更加耳聪目明。
胡晓光发现他俩脸色不对,正欲开口询问,随着距离的靠近,她也听出来异样了,那喧闹的声音竟然是哭声。他们越走越近,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那根本不是一个人的哭声,那是千千万万个人的哭声汇聚在一起,像悲风怒号一般揪着人的心肝肺。
越往前走,人群越拥挤,有往那个方向去的,也有从那里回来的。
人群拥堵在一处,通行不畅,难免有互相熟识的人见到,互相打听起来:“听说了吗?昨日巍山城被屠城了?”
“怎么会屠城!我听说是王子命杨清平官同奸王谈判,奸王同意不杀城内平民,乌蒙土司才撤军的。”
“狗贼奸王出尔反尔,你是不知道有多惨,一座城啊,几万个活口一日就没了。”
“简直是畜生不如,我听说乌蒙土司根本没跟他们交战,和平谈判之后就带军队走了,把巍山城给他们了,如此还要屠城,那城里都是老弱妇孺啊,如何下得去手!”
“何止是畜生,简直是恶魔,我听说他们遇上有孕者,先打赌,再刨腹验其男女。还将怀抱中婴儿抛上天,下面拿刀尖接着,看着那些小娃娃手足破碎取乐。””
……
原本阳光灿烂的天气,忽然乌云蔽日,阴风呼和而起,像是为那几万个魂灵鸣冤。
胡晓光顿住了脚步,“我们回去吧。”
说完不等旁人答应扭头就走,逃也似的离开那个地方,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对这一刻之前的胡晓光来说,屠城这两个字只是出现在历史书上的一个不文明的词语,代表了一些黑白的旧照片,和冷冰冰的伤亡数字,虽然让人气愤,但这气愤的情绪无非也就是化作社交网络上一段义愤填膺的留意或者评论。
而此刻,被那些只言片语慢慢勾勒出地狱般的景象,这两个字变得鲜血淋漓起来,她一想到就在离自己并不太远的某个城市里,在同一片蓝天下,居然发生了这样的惨绝人寰的事情,就觉得浑身发冷。
和她大大咧咧的性格有些不相衬,胡晓光的心其实极软,她是个特别有同情心和同理心的人,常常听到什么不幸的事情,战友们唏嘘一会儿就算了,她却要真心实意的难过好多天。
蒙九隆的行宫离西城有些远,其实无法听到那边的声音。但胡晓光就是觉得那些刚刚痛失父母妻儿的军人哭声,一直在她脑海里像狂风一样呼啸。
刘立试图开解她,说了几句笑话逗她,发现胡晓光完全心不在焉,知道她不好受,叹了口气自己去安顿了。
胡晓光静静地坐着发呆,乌云散开了一阵子,夕阳照进窗户里,然后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她一直很恍惚,觉得心头有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蒙九隆从外面踉跄着进来,走到她面前,他高大的身形遮住了光,把她罩在了阴影里。
“听说你今天去西城了。”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温度,脸上往日的从容镇定全无,显出了一丝疲惫。
胡晓光见是他来了,叹了口气,想必这个人在西城的营地里安抚了士兵们一整天,在那样的氛围下,直面成千上万个悲痛欲绝的男人们,他这一天的心路历程一定是很难熬吧。
胡晓光忍不住有些怜悯,她心疼他,也心疼那些失去父母妻儿的男人们,轻声道:“那件事,我都知道了。你节哀吧。”
“你知道了?”蒙九隆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他的眼睛盯着胡晓光,目光却根本没有聚焦,墨色的瞳仁里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
“你让我节哀?”他缓慢而僵硬地问胡晓光,是问她,却又像是在倾诉给她听一样。
“你知道他们让未满二三岁的幼孩匍匐道上,骑马踩踏,斫戮以为戏吗?”
“你知道他们当着老人的面□□他们的女儿,当着孩子的面□□他们的母亲;然后再当着女儿的面杀死老人,当着母亲的面杀死孩子,看他们痛苦哀嚎,以此取乐吗?”
“你知道有个贵女被诗朗昭的士兵抓住了,她哀求不要杀她,愿意拿珠宝买命,当他们知道她把珠宝吃进肚子里之后,直接破开她的肚子找珠宝。而诗朗昭的国主皮宿知道这件事以后,命令把全城的女人都开膛破肚查看吗?”
……
蒙九隆喜爱素色衣衫,常常一袭广绣白衣,今日也是如此,可眼下这一身白衣配着他灰败的面色,无神的双眼,和诡秘的语气,竟让他看起来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白无常一样恐怖。
“被杀害的老母永不再生,被杀害的儿女永不再生,被□□的妻子永不再生,只留下那些生不如死的汉子。你说即便我能节哀,他们该如何节哀?”
“不要再说了!”胡晓光只觉得不寒而栗,她最听不了这个,她猛地站了起来:“他们这是在屠杀平民,这是惨无人道的虐杀!我一定会让这些畜生付出代价的!”
蒙九隆却无力地坐下了,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军报给胡晓光看:“今日军报,五昭国联军又围困了秀水城,你说我是和是战?”
胡晓光一听就急了,她压根顾不上看那张纸:“当然是战!怎么能跟魔鬼谈和平?你快派兵去救秀水城。”
“我的天,千万不要让巍山城的事情再来一次了,那可是几万条人命啊!我受不了这个,我的心要疼死了,我恨不得剁了那群畜生!”胡晓光简直不能再去想象那样的人间惨剧。
蒙九隆却始终不说话。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胡晓光急切地摇他肩膀,心思一转,她有些明白了:“你放心,你只管大胆得去救那座危城,我向你保证,石昊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发兵突袭你的背后。”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她跟石昊已经失联很久,这件事也没有同石昊通过气,但胡晓光心里就是百分百确定,石昊不是这样的人,他绝对不会这样做。
蒙九隆抬头,大约是今日在军营里见了太多的痛不欲生的伤心人,他往常总是微笑着的眼睛冷得像结了冰,他从袖子里又取出一封军报递给胡晓光。
“你大约还不知道,我们又有新朋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而且还是不太友善的朋友。